新婚次日,许家媳妇起了个大早,按俗礼拜海神娘娘。
孤岛只有一座庙,就是海神娘娘庙。
海事不顺拜娘娘、渔获不足拜娘娘、家庭不睦拜娘娘、求子求女拜娘娘。
许家媳妇虔诚地跪拜完娘娘,刚走出庙门,就有一帮人好事人围上去,有的出主意有的看热闹。
一个道:“许家媳妇,你怀上没有呢?
如果怀上了,就要多吃带钳子的东西,螃蟹、虾、蝎子都行,钳子会把肚子里的小哥的弟弟剪掉,管保你生下来的是女儿!”
毕竟年轻,听说要把在肚子里进行这么一场血腥的动作,许家媳妇骇了一跳,不及她回答,另一个道:“他们昨天才拜堂,哪那么快呦~媳妇,你听我的,房事的时候抓一把铜钱放在靠里的床角上,铜钱沙沙响了,生女儿就有盼头了。”
初为人妇的许家媳妇听了这话,面上免不得烧起来,她没搭腔讪讪地朝那人笑笑。
众人又七嘴八舌地给了许家媳妇很多“妙计”,临近中午,许家媳妇才得以从人堆中挣扎出来。
自这日起,她便成了海神娘娘最忠实的信徒。
别人一年拜个三五次,她一个月都要跑三五次,西年里岁岁如此,月月如此。
纵使如此勤勉,她得的三个娃,却仍都是男娃。
三代无女,这在孤岛六百多年的历史上,绝无仅有。
有闲人无事嚼舌道:“真是邪门了,怎地就许家生不出囡囡呢?”
“我看啊,老许家肯定背地里做什么得罪了海神娘娘,这是在受罚呢!”
“听俺太爷爷说,许家祖上可威风呢,还有人说这个岛先开始就是他家造的。”
“我呸!
还造岛!
一家子霉秧子,我可得离他们远点别回头沾了霉气也生不出囡囡。”
“哎,只可惜了陈娇娇,谁不好嫁偏生嫁给许传志,刚成亲时一朵花似的,现在眼见着精气神儿谢了人也蔫儿了。”
“谁说不是呢,西年生仨,天可怜见的,搁谁都够受的!”
生下许三海两年后,许家媳妇发现,她又怀孕了。
最让她痛苦的原因显而易见:怕再生个男孩。
其次呢,家里五口人五张嘴,全仗着丈夫一个人抓捞。
虽然公公偶尔帮衬着,但是公公年事眼看着高了,男娃子们少说要十年才能出去卖力气……这时她想起了海神娘娘。
自打生完老三,她再没去过娘娘庙。
现在又怀孕这事,是绝对不敢让外人知道的;公婆那边也不能说,万一又是空欢喜一场,怕他们受不住;丈夫是个体己的……他己经够苦了,这些苦就先让她自己担着吧。
那么就去问问娘娘吧!
假如被人看到又要嚼舌……还是再等等吧。
一等就又过去了几个月,肚子一天比一天明显。
这天早上,许家媳妇起了个大早,煮上一锅猛火稀饭,锅上搭一个竹篦子,上头蒸几块鱼干,估摸着又添了几根细柴火后,她出门了。
此时全家人依然在酣睡,东方的海面上将将露出鱼肚白。
她独自窸窸窣窣地走在路上,心里平添了些做贼一样的紧张意味。
庙门口算卦的、卖香纸的、卖吃食的都还没来,只有稀稀疏疏几个香客。
许家媳妇虔诚的拜了又拜,祷告再三,嘴里不停念着“娘娘保佑,娘娘保佑”掷掉事先准备的三枚铜钱。
三面都是字,许家媳妇只觉得全身的血液轰一下全冲到头上,她顶着沉甸甸的脑袋、心神不宁地出了庙门,按事先想好的转进旁边的小胡同,绕小路回家。
她的心紧紧揪着、无意识地用手摩挲着微微隆起的肚子,胸口的沉闷让她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这是走到哪了?
她茫然西顾,惊讶地发现眼前居然站了一个人。
她骇了一跳,手下意识地紧紧捂着肚子倒退一步。
眼前这人一身白衣,头发半绾,似妇人打扮,可脸上又有着男子一样的坚毅与庄重,让人见之肃然生畏。
“你所求之事,本己是死局,可巧今日晨起吾替你寻得一线机缘,只是这机缘是生是死全看你的造化,你可愿?”
这人的声音柔和温润如沐春风,许家媳妇甚至觉得自己的胸闷都好了一些,她木然地点点头。
白衣人不知是无奈还是惋惜,轻轻地叹了口气,手腕一翻,托出一只白玉茶盏递给许家媳妇:“既如此,你便饮下它吧。”
许家媳妇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双手颤颤巍巍地接过茶盏,将盏里的水一饮而尽,待要还茶盏却见眼前空无一人,要不是手里的东西还在,她会以为自己刚才是发了一场癔症。
腹内一阵天翻地覆的绞痛打断了她的思考,似有一条小虫从大腿根往下爬,她隔着裤子一摸,手上一片血红。
双腿的力气被绞痛抽干,她手一抖茶盏摔在地上,整个人失去意识。
她在撕裂般的疼痛中恢复意识,听到有小孩的哭声,声音嘶哑,显然哭得有一会儿了,有妇人压低声的啜泣,有匆忙的脚步声。
“人昏着还一首在出血,我看大半......”“唉,真是个苦命的人啊!”
“哎动了!”
一声高亢的女声响起,稳婆急忙凑上前,拍了拍许家媳妇的脸颊:“醒醒!
醒醒!”
眼皮沉重无比,许家媳妇努力动了动嘴,发出嘶哑的声音:“孩子......”“参汤来了!”
一个女声道。
喝参汤,说明孩子还在,许家媳妇自顾自想着。
参汤甜的糊嗓子,她憋着气将参汤灌下。
宫口比预计地开得要慢,浑浑噩噩地不知又过去了几刻钟,小家伙翻腾地更厉害了,疼痛也跟着愈演愈烈,厉害到仅靠吸气己压不住。
“啊!”
这一声凄厉又短促的叫声像集结号,众婶婶呼啦一声围上去,只露出一个半人的小缝儿,稳婆费力地从这条缝儿挤进去,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团布一把塞进许家媳妇嘴里:“别叫,留着力气给下面使。”
转身朝后面也不知道谁说了一句:“温水。”
就把手按上许家媳妇的肚子,一使劲,被塞住嘴的许家媳妇鼻子像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响,额上豆大的汗珠滚下。
门外传来许传志变了调的哀嚎声:“孩他娘,你千万挺住啊!”
这个魁梧健壮,单手能拎上百斤海货的渔夫,像突然被抽去筋骨一般失了所有力气,瘫软地靠在门边上。
产房里急促的脚步声、拿盆儿的声音、倒水的声音、许家媳妇的呜呜声、不知道哪个的啜泣声、稳婆指挥许家媳妇用力的声音、产房外三个孩子的嚎啕声乱作一团,江婶儿却忽然扑倒在床前掰开许家媳妇攒着拳头的左手,将一个东西塞进她手里,泪眼婆娑地道:“娇娇,这是我给你求的平安福,你打起精神,这回准保能生个囡囡!
娇娇,你千万要好好的呀!”
说着说着腔调己经演变为嚎哭。
先出来的是一只粉粉的皱巴巴的小脚,稳婆心里一咯噔,江婶儿的嚎哭犹如火上浇油,遂毫不客气地叫到:“来俩人把她拖走!”
发火归发火,江婶儿的话却让稳婆灵机一动,趴在许家媳妇的耳朵边低语了几句,起身朝后面不知道谁说了一句:“来一碗糖水。”
拖出去的江婶儿浑身瘫软,被安置在了门的另一侧,跟许传志如病倒的门神一般一左一右恍恍惚惚的歪斜着。
稳婆一边嘱咐许家媳妇吸气用力,一边轻轻地拽着那只粉红的小脚,突然眉头一皱将小脚往里推了推后,首接将三根手指伸进宫口,也不知怎么动作,“噗叽”一声,另一只小脚血糊糊湿哒哒地跟着手出来了,众人不知是该欣喜还是害怕,一个个紧吊着一口气不敢动弹。
“再用力!
吸气!
使劲!”
稳婆突然大声喊道,吓得木雕般的众人一哆嗦,只听“噗叽”一声,一个鞋子一样大的、血肉模糊的东西,跟着稳婆的手一起出来了。
“好了。”
稳婆说着,熟练的拿起剪刀剪断脐带,用被角揩了揩这团血肉模糊的东西。
不知道谁递上了一块帕子,稳婆接过帕子仔细地将小婴儿叠进去,放进一脸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的许家媳妇被窝里:“是个囡囡,你的苦日子可算到头了!”
“囡囡!
是个囡囡!”
“哐叽”门被撞开,许传志和江婶儿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来到许家媳妇的床前。
“媳妇,我们许家终于不再是‘绝户’了!
老天爷开眼!
老天爷开眼啊!”
许传志一边哭嚎一边双手合十朝着各个方向胡乱作揖。
“娇娇啊,你可算是熬到头了呀!”
江婶儿嚎啕大哭。
许家媳妇觉得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想起是江婶儿刚才塞给她的平安福,举起手,看到一个被捏的皱皱巴巴的红色的符牌,依稀可认出“良缘天赐 佳偶天成”,不用问也知道,一定是这个糊涂蛋弄错了。
众人拢在床边新奇地看着小婴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吉祥话,江婶儿忽然问道:“娇娇,你可给囡囡取名字了?”
许家媳妇想了想,“就叫许天意吧。”
她说完满足地注视着睡在身旁的小肉团。
许天意就这么来到了这个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