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得近乎实质，像一层粘稠、苦涩的油膜，顽固地糊在鼻腔深处，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作呕的窒息感。林晚躺在惨白的病床上，
后脑勺深处仿佛被塞进了一柄锈迹斑斑的铁锤，正随着脉搏，沉重而钝痛地敲击着她的颅骨。
车祸留下的淤青在皮肤下叫嚣着，肿胀、灼热，沉甸甸地坠着她的每一寸神经。窗外，
天色是那种令人绝望的灰白，像一块洗褪了色、磨起了毛边的旧布，无精打采地挂在窗框上，
昭示着又一个漫长而无望的白昼。病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
细微的摩擦声在死寂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主治医生刘明走了进来，
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经过千锤百炼的温和笑意，如同精心绘制的面具。他身后跟着另一个人，
一身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白大褂，像一道骤然劈入浑浊空气的冷冽光刃，
无声地切割开病房里凝滞的沉闷。“林晚女士，”刘医生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
如同暖炉旁恰到好处的微风，“感觉怎么样？今天有没有舒服一些？”他侧过身，
手臂以一种训练有素的优雅姿态向后一引，“这位是沈聿教授，
国内神经内科领域的顶尖专家，刚刚结束在梅奥诊所的深度交流回国。
院里非常重视您的病情，特别聘请沈教授担任您的顾问医师，全程指导后续的精准治疗方案。
”那个名字——**沈聿**——像一块刚从熔炉里取出的烙铁，带着毁灭性的高温，
猝不及防地、狠狠地烫进林晚的耳膜。“嗡——！”脑子里那柄迟钝的铁锤瞬间失控，
变成了高速运转的、疯狂撞击的打桩机！视野猛烈地晃动、旋转，
切的面容、床头监护仪上闪烁的冰冷绿光……所有的一切都扭曲、变形、拉扯成诡异的线条。
喉咙骤然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每一次徒劳的吸气都变成肺叶被撕裂般的剧痛，
窒息感如潮水般灭顶而来。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沉重的眼皮，视线如同在泥沼中跋涉，
艰难地聚焦在那张脸上。十八年的时光，是最冷酷无情的雕刻大师。
它用风霜凿深了他眉宇间的沟壑，用岁月磨砺出下颌线冷硬如铁的棱角，
将少年时代残留的最后一丝青涩彻底剥蚀殆尽，
只留下一种被学识、阅历、以及某种她此刻尚无法解读的沉重淬炼过的、近乎锋利的沉静。
那双眼睛……那双曾盛满过夏日最炽烈骄阳，
也曾在冬夜壁炉暖光中温柔凝视她的眼睛……此刻，它们隐藏在无框眼镜的薄薄镜片之后，
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千年寒潭。所有情绪都被强行镇压在幽暗冰冷的水底，
水面上只余一片令人心悸的、冰封万里的死寂。是他。真的是他。指甲猛地刺入掌心的嫩肉，
一股尖锐到足以撕裂神经的疼痛瞬间刺穿了颅内的轰鸣和窒息的眩晕！这痛楚如同救命的锚，
让她没有像一个被瞬间抽空的气球般彻底瘫软下去。
她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在粗糙的金属表面摩擦，
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喉咙深处撕扯出的血腥气，却又异常清晰、带着千钧之力，
狠砸在骤然凝固的空气里：“十八年了……”她死死盯着他镜片后那片深不见底的幽暗冰潭，
每一个音节都像从牙缝里迸出的冰碴，“你来了。”空气瞬间冻结成坚冰。
刘医生脸上那标准化的温和笑意彻底僵死，凝固成一个滑稽而惊愕的面具。
他的眼神在我和沈聿之间惊疑不定地高速扫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困惑。他张了张嘴，
喉结滚动，似乎想挤出几句圆场的话，却连一个音节都没能发出。只有沈聿。
他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甚至连最细微的牵动都没有。
头顶白炽灯冰冷的光线落在他挺直如削的鼻梁和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上，
勾勒出一种大理石雕像般坚硬、冰冷的轮廓。
那是一种超越了职业素养的、近乎非人的、令人绝望的平静。
过林晚掐得毫无血色的指关节——那指甲几乎要嵌进骨头里——随即又稳稳地落回她的脸上，
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饱含血泪的一句质问，
不过是病人神志不清时的一句寻常呓语。“林晚女士，”他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平稳，
带着一种精密仪器运转时特有的金属冷冽质感，每一个音节都像经过精确校准的冰珠，
砸落在人心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起伏，“您目前的颅脑CT显示存在少量硬膜下出血，
伴随中度脑震荡症状。您的焦虑情绪我能理解，”他刻意加重了“焦虑”二字，
“但过度的情绪波动对颅内压控制和神经功能恢复极为不利。我们需要您保持绝对的冷静，
全力配合后续治疗。”他微微侧头，对一旁僵如木偶的刘医生示意，
语气是纯粹的公事公办：“刘医生，
麻烦把最新的MRI影像资料和全套生化血检报告拿给我复核一下。
”他这公事公办、划清界限的态度，如同一盆掺杂着冰块的冷水，
头浇灭了林晚胸腔里刚刚因惊愕和重逢如果可以称之为重逢的话而腾起的那点微弱火星。
十八年！整整六千五百多个日夜！刻骨铭心的背叛，锥心刺骨的痛苦，
无数个被泪水浸透的夜晚反复咀嚼那封绝情信带来的凌迟之痛……“林晚，我腻了。
到此为止。”——每一个字都曾像淬毒的钢针，反复扎进她最柔软的心房。
难道这些深入骨髓的伤痕，在他口中，就仅仅只是轻描淡写的“焦虑情绪”？
指甲更深、更狠地陷进皮肉，更尖锐的痛感传来，反而带来一丝近乎残忍的清醒。她看着他，
死死地看着这个被岁月打磨得面目全非、陌生至极的男人。他接过刘医生递来的影像片，
举到墙上的观片灯前，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那曾经能稳稳握住画笔，
在画布上勾勒他们共同未来的手指——此刻划过影像上模糊的阴影区域，
“轻微压迫”、“倾向保守治疗观察”……那些冰冷、精确、不带任何感***彩的医学术语，
从他薄薄的、几乎没什么血色的唇间流畅地吐出，如同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判决书。
就在这时，林晚那双几乎要喷火的眼睛，锐利地捕捉到了一个细节！
他拿着CT片边缘的手指，那几根曾经稳定有力、此刻却搭在透明塑料片上的手指，
正以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频率，难以自控地、神经质地颤抖着！幅度很小，
但在观片灯惨白的光线下，那细微而快速的颤动，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受控的节律，
像垂死蝴蝶最后的挣扎。她的目光像被淬毒的钩子钩住，
死死钉在他那只暴露了秘密的左手上！他似乎毫无所觉，依旧专注地讲解着影像细节，
声音平稳无波。直到那片子在观片灯前停留了足够长的时间，
他才极其自然地、仿佛演练过千百遍般收回了手。那只刚刚还在无法抑制颤抖的手，
此刻已稳稳地、深深地***了白大褂宽大的侧袋里，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破绽。
刘医生在一旁连连点头，态度谦恭地记录着这位权威的每一条指示。
沈聿的目光重新转向林晚，镜片后的眼神依旧是那种专业、疏离、带着距离感的平静。
“具体治疗方案需要结合所有检查结果进行更全面的评估。”他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
“您目前的首要任务是静养。请务必记住，任何情绪上的剧烈波动，
对颅内压的影响都是灾难性的。请务必放松。” “放松”二字从他口中说出，
带着一种冰冷的讽刺。他说完，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
白大褂的下摆划出一个干脆利落、拒人千里的弧线，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林晚一眼。
那背影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强行绷紧的僵硬，仿佛背负着无形的千钧重担。
病房门轻轻合拢，将外面走廊的光线和声响彻底隔绝。刘医生似乎才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长长地、不易察觉地吁了一口气，
又公式化地叮嘱了几句“好好休息”、“有事按铃”之类的话，也匆匆离开了。
死寂重新如同粘稠的沥青般倾泻下来，浓得化不开，沉得令人窒息。
只有床头那台冰冷的监护仪，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嘀——嘀——”声，
像在无情地丈量着这令人发疯的沉默。林晚缓缓地、如同慢镜头般摊开一直紧握成拳的左手。
掌心，赫然是四个深陷的、边缘渗着暗红血丝的月牙形凹痕。清晰的痛感传来，
却远不及心底那片骤然冰封的荒原来得刺骨凛冽。那只手……那细微的、无法自控的颤抖，
像一枚投入死水潭的毒刺，激起的涟漪无声无息，却带着致命的毒素，
固执地一圈圈扩散开来，反复地、狠狠地撞击着她敏感的神经末梢。
* * *医院的日子失去了时间的刻度，
变成一碗放凉了的、寡淡无味甚至散发着药味的粥。
廊时轮子单调的轱辘声、医生查房时千篇一律的公式化询问……时间在这里变得粘稠而缓慢，
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前挪移。窗外的天空，也总是一成不变的、令人压抑的灰白。
沈聿成了林晚病房里一道规律出现的、沉默的阴影。他每天都会准时出现，
带着一种无懈可击的、属于“沈教授”这个身份的严谨、专业和疏离。
他例行公事般地询问她的感觉，用一支小巧的笔灯仔细查看她的瞳孔对光反射，
指尖偶尔会短暂地、蜻蜓点水般触碰她的手腕内侧测量脉搏——那触感冰凉、干燥，
带着浓重的消毒水气息，迅速得如同羽毛掠过水面，不留下任何温度。
目光始终稳定地落在手中的病历夹、翻动的检查报告单或是床头闪烁跳跃的监测仪器屏幕上，
专注而客观，仿佛躺在他面前的林晚，
只是一个承载着复杂数据和病理变化的、亟待解决的医学课题。他几乎从不，或者说，
是刻意避免，与她的目光有任何实质性的交汇。每一次，
林晚都用尽全身的力气维持着表面的沉默，像一个失去了所有提线的木偶，僵硬地躺在床上。
指甲反复地掐进掌心的旧伤附近，新的疼痛覆盖旧的，在皮肉上留下更深的印记。
唯有那只手——那只总是深深插在沈聿白大褂口袋里的左手——像一根淬了毒的尖刺，
牢牢地、死死地钉在她的视线里，成为她唯一关注的焦点。当他微微侧身倾听刘医生的汇报，
当他俯身查看输液管中液体的滴速，
当他需要双手操作拿起她的脑部MRI片对着观片灯仔细端详时，
那只左手会短暂地、不可避免地暴露在视野里。它总是微微蜷曲着，
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地压制着什么而泛出不正常的青白色。有时，
仅仅是极其平常地端起桌上一杯水润一润因长时间说话而干涩的喉咙，
那杯沿也会极其细微地、神经质地晃动一下，
水面随之漾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转瞬即逝的涟漪。那颤抖微弱得如同幻觉，
却又固执地、持续地存在着，像一张无形的、冰冷的蛛网，无声地收紧，缠绕在林晚的心上，
越收越紧，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病房的电视固定在墙壁的高处，
大多数时候播放着情节拖沓的肥皂剧或是冗长乏味的医药广告，背景音嗡嗡作响，
如同恼人的蚊蝇。一天午后，病房里难得的只剩下林晚一个人。
电视里正播着一个制作略显粗糙、色调灰暗的公益宣传片。
背景音乐是舒缓却透着沉重悲悯的小提琴曲，如泣如诉。
画面里出现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中年男人，
他的四肢以一种怪异而不协调的、仿佛提线木偶失控般的姿态扭动着、踢蹬着，
头颈无力地歪向一侧，嘴角不受控制地流下浑浊的涎水。
书的语调念着：“亨廷顿舞蹈症Huntington's Disease, HD，
一种罕见的、目前无法治愈且致命的神经退行性遗传疾病。患者通常在30-50岁间发病，
降以及精神障碍……”“舞蹈症”……“遗传性”……这几个冰冷的字眼像淬了剧毒的冰锥，
带着破空之声，狠狠扎进林晚的太阳穴！一股刺骨的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被彻底冻结！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
记忆的闸门被一股蛮横的、无法抗拒的力量轰然撞开！
尘封了十八年、带着腐朽灰尘和血腥气味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
呼啸着、咆哮着涌入她的脑海！也是这样一个令人窒息的、闷热无比的午后。
十八岁那年的夏天，空气黏稠得像裹着湿透的棉被，压得人喘不过气。她和沈聿，
还有他最好的朋友陈锐，怀揣着少年人懵懂的好奇与担忧，
偷偷溜进了那家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医院，想看看沈聿那个据说“病得很重很重”的父亲。
他们像做贼一样挤在病房门口，心惊胆战地从狭窄的门缝里窥探。
、笑声能震落树叶的男人……此刻却像一具被无数根无形丝线胡乱操纵的、破败不堪的木偶。
他的四肢，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毫无规律可言的节奏疯狂地扭动着、踢蹬着，
每一次撞击在冰冷的病床铁栏杆上，都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哐！哐！”声。
他的头颅无法控制地左右剧烈摇摆，眼神涣散失焦，
喉咙深处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浑浊的口水不受控制地从他歪斜的嘴角源源不断地淌下来，浸湿了肮脏的枕巾。
整个病房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绝望和肉体腐烂的气息。那时的沈聿，
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攥着林晚的手，他的手指冰冷得如同寒冬的铁条，
抖得比林晚还要厉害百倍！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僵硬的直线，
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眼睛里，
当时完全无法理解的、巨大的、吞噬一切的恐惧……以及某种决绝的、痛彻心扉的……告别？
他们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离了那个地狱般的病房。那副人间地狱般的景象，
被深埋在林晚记忆最黑暗的角落，
此刻却被电视里那个公益片猝不及防地、血淋淋地彻底勾了出来！
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如同用烧红的烙铁烙在了她的视网膜上！
沈聿的手……那只总是插在口袋里的左手……那无法自控的细微颤抖……“啊——！
”一声短促的、压抑到极致的惊呼从林晚喉咙里挤出！她猛地从病床上弹坐起来，
动作剧烈得扯动了手背上固定留置针的胶布，一阵尖锐的刺痛瞬间传来！但她完全顾不上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像一头发狂的野兽，猛烈地撞击着她的肋骨，带来阵阵闷痛！
她几乎是扑向床头柜上自己的手机，手指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急切而变得异常笨拙，
几次颤抖着输错了锁屏密码。屏幕终于亮起刺眼的光。她颤抖着，几乎是砸着按键，
那几个冰冷刺眼、如同死亡判决的词：“亨廷顿舞蹈症”、“症状”、“遗传”、“预后”。
网页瞬间加载出来。密密麻麻的、带着权威印记的医学描述如同冰冷的判决书，一字一句，
均病程15-20年……”“主要症状：进行性发展的不自主舞蹈样动作chorea，
肌张力障碍，
前无法治愈……治疗仅能对症缓解痛苦……无法阻止疾病进程……”一行行冷酷无情的文字，
像无数根淬了毒的钢针，密密麻麻、狠狠地扎进林晚的瞳孔！每一个字，
都精准无比地对应着十八年前那个病房里扭曲挣扎的身影！每一个字，
都残酷地印证着沈聿那只竭力隐藏却依旧暴露端倪的手！那细微的颤抖，不再是错觉，
不再是猜测！它是灾难降临前最冷酷、最精准的预言！
是命运在他身上刻下的、无法磨灭、无法逃脱的毁灭烙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个炽热得仿佛永远不会结束的夏天，那个在她十八岁生日的前夜，
笨拙地为她挑选礼物、眼睛亮得如同盛满了整个银河星光的少年……他为什么会在一夜之间，
在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像人间蒸发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什么会留下一封字字诛心、冰冷绝情到只有短短一行“林晚，我腻了。到此为止。”的信？
所有的碎片！那些被怨恨、不解、痛苦尘封了整整十八年的碎片！在这一刻，
被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她灵魂撕裂的力量猛地吸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