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一块浸泡了浓墨的、沉重的尸布,严丝合缝地覆盖了整个海面。
白日里温柔的蔚蓝早己被贪婪的黑暗吞噬殆尽,只剩下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墨黑在脚下翻滚。
这黑,是活物——它起伏着,低吼着,散发着深海令人作呕的咸腥寒气。
潮湿的、带着腥味的吐息正慢慢勒紧每个人的喉咙。
船头那盏昏灯垂死一般,在粘稠的黑暗中徒劳挣扎。
“殿下,深夜在此,可要小心风浪。”
身侧的侍从着一黄金面具,微微咧开唇,笑道:“听闻此地多鲛人……它们最喜深夜时分,以摄魂歌喉诱哄旅人,一旦靠近,便拖入水中,生啖血肉。”
那“生啖血肉”几个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多谢提醒,孤自当小心。”
南宫宴颔首,目光依旧沉静地投向那片择人而噬的墨海,唇边挂着礼节性的浅笑,眼底却凝着化不开的寒冰,没有丝毫暖意。
此次奉诏出使威域,本来是要缔结两国邦交,稳固国祚。
谁料天意莫测,竟在这茫茫大海上迷失了方向。
司南所指早己混乱不堪,威域的岸线仿佛被这无尽黑暗彻底抹去。
时日不断流逝,归期却遥遥无期。
若误了父皇旨意期限……南宫宴袖中的手无声收紧。
帝王之怒,伏尸百万,纵是东宫储君,亦不敢轻忽。
一阵更猛烈的颠簸袭来,巨浪如鬼神的巨掌,狠狠拍击着船体,发出令人牙酸的***。
冰冷的浪花劈头盖脸砸下,湿透了南宫宴的衣袍。
“殿下,还是进去休息吧,这里有我们就行。”
余莫顶着风浪上前一步,声音急切而恳切。
他是南宫宴自幼相伴的心腹,最是明白主子的忧心。
帝王之怒固然可怖,但眼下这吞噬一切的黑暗与风浪,才是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铡刀。
活不过此刻,谈何归期?
南宫宴侧首,心腹眼中那份欲言又止的沉重焦虑,他如何不懂?
任何权柄在天地之危前都显得苍白。
只是要他担忧尽释,他还是做不到,只得压下翻涌的思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道:“孤明白。”
余莫还想开口,试图用些轻松话题缓和这令人窒息的气氛:“说起来属下们都是头一回出海,不曾想就见识了这般……” “壮观”二字尚未出口——言语间,异变陡生。
浪从低吼变成咆哮,黑浪像巨人的手掌一次次拍过来。
风撕扯着缆绳,发出尖利的哨音,其间更伴随着不明生物的嚎叫,更显得凄厉非常。
整艘船在浪谷间像片枯叶般被抛掷。
海水不再是液体,变成了千万根抽打的鞭子。
未尽之言被更恐怖的异响打断——刺啦——!
刺啦——!
刺啦——!
船底突然传来指甲刮擦木板的声响,规律得像在数肋骨。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风浪的喧嚣里,诡异地渗入了人声——那分明是船上每个人内心深处最恐惧的诅咒、最不愿听闻的噩耗,此刻却扭曲着,用他们自己的音色,从漆黑的海水里一句句往外爬。
“这……”船上其余人面面相觑,顷刻间便默契的低下了头,掌舵的,探测方向的,撑帆的——他们都是海上常客,从一群精英里挑选出来随太子出行,本就是历经千帆,可不是那些深宫客,他们很明白,这是遇上东西了。
深海里的东西。
本来,根据司南的指示,早在五日前就该到威域了,如今他们却尚在海上徘徊,时间变得无限延长。
事实上,他们如今对于帝王处置的担忧倒是其次了,若是迷失在这海域,或是撞上一些巨物,那才叫死无全尸。
死寂,唯有刮擦与令人恐惧的魔音交织。
所有人都保持一致的沉默,在这狂风暴雨的夜里,谁也不敢多说一字,生怕惊扰了底下的东西,成为他们的催命符。
偏偏在此时,总有些不长眼的东西出来找存在感,刺破压抑的死寂:“殿下万金之躯,东宫更是琼楼玉宇、雕栏画栋,在这样的地方,委实是受罪才是。”
说话的那个着黄金面具的,虽然讲的是奉承话,可总让人觉得语中带刺,字字讥讽。
不过此时大家在意的倒不是他话中的讽意,而是此人语调高昂,跟方才的温声细语截然不同,像刻意为之似得。
大家都是同僚,本也不在意这些,只是此时此刻,就不得不在意,己经有好几个人对他怒目而视,却不敢动手或者说呛声——当然,还是因为海里徘徊的东西。
谁也不知道这海妖是个什么秉性,传说里他是人身鱼尾的鲛人,善歌喉,天性凶残,力大无穷。
但凡碰上了,就是九死一生。
更何况,他们如今在海上、他的地盘。
几乎所有人,连握刀的指节都因极度克制而泛白——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着,死死盯住那翻腾的黑浪!
令人震惊的是,那黄金面具的侍从话音刚落,那些嘶嚎声、挠抓声骤然一滞!
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咽喉,所有恐怖的声响瞬间消减大半。
连带着仿佛周遭狂暴的风也有几分突兀的……温顺。
南宫宴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那片因风浪减弱而显得更加深不可测的墨黑海面,心脏如同被冰冷的铁钳攥紧!
一个荒谬却又带着强烈首觉的念头冲破层层疑虑,在他脑海中炸响。
“是你吗……”南宫宴口中喃喃,指尖捏的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