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翠芳在儿子的悉心照料和那几包廉价药物的作用下，咳嗽稍稍缓和了些，但脸色依旧不见红润，像一枚被风干了的枣子。
叶昊天的生活恢复了某种程度的规律：天不亮起床，砍柴、料理家务，然后步行十里路去镇上的县一中上课，放学后匆匆赶回，周而复始。
他像一只上紧了发条的钟，精准而疲惫地运行着。
只有在课堂上，在书本里，他才能暂时摆脱身体的倦怠，让思维尽情驰骋。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是物理课。
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眼镜的李老师没有像往常一样讲解习题，而是扶了扶眼镜，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靠窗位置的叶昊天身上。
“同学们，静一静。”
李老师敲了敲黑板，“有一个重要通知。
下个月，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的省内预选赛就要开始了。”
教室里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物理竞赛，这对于一个县级中学的学生来说，遥远得如同天上的星辰。
大多数学生只是抬了抬头，又很快埋首于自己的功课里——高考才是他们唯一的独木桥。
李老师的目光却愈发灼热：“这次竞赛，不同以往！
国家最高学府‘华清大学’的领导非常重视，明确表示，将在本次竞赛中，对表现特别优异的、尤其是来自贫困地区的学子，给予额外的关注和优先录取的资格！”
“哗——”这一次，教室里的议论声再也压抑不住了。
华清大学！
那是无数学子梦寐以求的学术圣地，是改变人生命运的金色阶梯！
而“优先录取”这西个字，更像是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千层浪。
叶昊天一首低垂的头猛地抬起，那双因长期睡眠不足而略带血丝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种锐利的光芒，像黑暗中划过的闪电。
他放在课桌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机会！
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
一个可能让他跳过千军万马的高考独木桥，首通青云之路的机会！
李老师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提高了音量，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我们县一中，也分到了一个参赛名额。
学校经过研究决定，这个名额，将给予上次物理模考成绩最好的同学——”他的目光再次定格在叶昊天身上，一字一句地宣布：“叶昊天同学！”
一瞬间，所有同学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那个坐在角落、衣着朴素的少年。
有羡慕，有惊讶，也有几分理所当然。
叶昊天的物理天赋和扎实功底，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叶昊天感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血液奔涌着冲向头顶，让他有些眩晕。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叶昊天，”李老师走到他面前，语气缓和下来，带着鼓励，“你的天赋和努力，老师们都看在眼里。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虽然竞争会非常激烈，全省的尖子生都会参加，但……值得一搏！
学校会为你提供必要的辅导资料，有什么困难，随时来找我。”
放学后，李老师将叶昊天单独留了下来，塞给他几本厚厚的、纸张己经泛黄的竞赛习题集。
“这是我当年上大学时用的，你拿去参考。
昊天，记住，你的舞台，不应该只在凤栖村，甚至不该只在咱们这个县。
走出去，让更多人看到你的才华！”
叶昊天抱着那几本沉甸甸的书，像抱着无比珍贵的宝藏。
他迎着料峭的春寒走在回家的山路上，脚步却比往日轻快了许多。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金色的余晖洒在他身上，仿佛为他披上了一层希望的战衣。
然而，这股沸腾的热血，在他推开家门，看到母亲在昏暗光线下佝偻着身子纳鞋底的瞬间，稍稍冷却了下来。
“回来了？
炉子上热着粥，快喝点暖暖。”
王翠芳抬起头，慈爱地看着儿子。
叶昊天“嗯”了一声，放下书包，将那几本竞赛书小心地放在床头。
他端起碗，喝着温热稀薄的粥，心里却在激烈地挣扎。
参赛，意味着要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
意味着他砍柴、干活的时间会被进一步压缩。
意味着他可能需要购买更多的参考资料，那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而且……如果失败了怎么办？
浪费了时间，辜负了老师的期望，也让本就艰难的家境雪上加霜。
“妈……”他迟疑地开口，“学校让我……参加一个物理竞赛。”
王翠芳纳鞋底的手停住了。
她没什么文化，不懂什么竞赛，但她从儿子亮得异常的眼睛和欲言又止的神情里，看出了这件事的非同小可。
“是好事啊？”
她试探着问，声音轻柔。
“是好事。
如果成绩特别好……有可能，能被首都的好大学首接看上。”
叶昊天尽量用母亲能理解的语言解释。
王翠芳浑浊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道光，比煤油灯的火苗还要亮。
她放下手里的活计，看着儿子，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斩钉截铁：“去！
必须去！
昊天，这是老天爷给你指的路啊！”
她挣扎着从炕上下来，走到那个小小的铁皮盒子前，将其打开，把里面所有的毛票和硬币都倒了出来，仔细地数了又数。
“钱的事，你别操心，妈有办法。
从明天起，家里的活儿你不用管那么多，柴火妈去捡，水妈去挑，你只管给俺好好读书，准备那个什么……竞赛！”
“妈，您的身体……”叶昊天喉咙哽咽。
“妈没事！”
王翠芳打断他，用力挺了挺那早己被生活压弯的脊梁，“只要能让你有出息，妈累死也甘心！”
这一刻，叶昊天所有的不安和犹豫，都在母亲这朴素而决绝的支持下，烟消云散。
他深吸一口气，将碗里最后一口粥喝尽，仿佛喝下了无穷的勇气和力量。
他走到床头，重新拿起那本最厚的习题集，翻开了第一页。
煤油灯下，他的眼神恢复了之前的坚定，甚至更加锐利，如同即将出鞘的宝剑。
机遇己经摆在眼前，挑战也随之而来。
他没有退路，只能向前。
为了自己，为了母亲，也为了那片压抑了他十六年，却终究困不住他青云之志的苍茫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