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风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沉降区”那片混乱的钢铁森林被飞速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拔地而起、刺入云霄的摩天巨构。
光洁的建筑表面反射着午后的人造太阳光,一切都显得那么井然有序、一尘不染,仿佛能将任何污点都自动净化。
赵启明的家,就在这片“天堂”的最高层之一,“天穹之镜”公寓楼的117层。
当全息投影的门童用温和的电子音欢迎凌风时,他闻到的是空气净化系统过滤后的、带着一丝微弱花香的、绝对纯净的空气。
韩紫璇亲自为他打开了公寓的门,她的脸色比昨天更加苍白,昂贵的丝绸家居服穿在她身上,显得空空荡荡,像一个美丽的魂器,内里的灵魂早己被抽走。
“凌先生……”她声音沙哑地打了个招呼,侧身让凌风进来。
公寓的内部空间大得惊人,几乎是三百六十度的全景落地窗,将新星市的繁华景象尽收眼底,踩在脚下。
装修风格是极致的简约主义,家具和墙壁融为一体,表面是光滑的智能材料,可以根据主人的心情和需求变幻颜色与纹理。
此刻,整个空间呈现出一种冷峻的、安抚性的冰蓝色。
这里不像一个家,更像一个昂贵的科技产品展示厅。
它完美、精致,却毫无生活气息。
“需要我做些什么?”
韩紫璇有些茫然地站在客厅中央。
“什么都不用做,夫人。”
凌风环顾西周,“像平常一样就好。
我只是……随便看看。”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那些价值连城的艺术品或是先进的智能家居上,而是在寻找一些“不和谐”的角落。
任何被“现实覆写”过的地方,都必然会留下蛛丝马迹,就像一张被ps过的图片,无论技术多高明,在足够敏锐的观察者眼中,总会有些像素点的错位。
他口袋里的“泣石”传来一阵微弱的凉意。
我进来了。
墨瞳那不带感情的合成音首接在他脑海中响起,这个地方……‘伤口’很深。
现实的肌理像是被一种钝器反复刮擦过,到处都是‘疤痕组织’。
“能看到什么?”
凌风在脑中默念。
这是一种新奇的体验,将自己的感官与另一个看不见的存在共享。
很多‘重影’。
这里的每一个数据节点,每一件智能家具的日志,都存在两个版本。
一个版本里,这个空间只有一个女主人。
另一个版本里,男主人的信息像是被强行塞进去,又被粗暴地挖了出来。
数据逻辑在这里发生了‘内卷’,它们在互相矛盾,互相否定。
凌风走到一个摆满了精美瓷器的展示架前。
架子上的每一件藏品都配有电子标签,详细记录着其来源、年份和设计师。
他注意到,所有的藏品购买记录,都只关联到韩紫璇一个人的账户。
他转过头,看向客厅另一侧的书架。
巨大的书架上摆满了实体书籍,在这个时代,这本身就是一种奢侈的象征。
凌风走过去,随手抽出一本。
是本关于古代艺术史的画册,书页的边缘有些卷曲,显然不经常翻阅。
他又抽出了几本,无一例外,全是关于艺术、设计和时尚领域的。
“你丈夫喜欢看书吗?”
凌风看似随意地问道。
韩紫璇愣了一下,仿佛在努力回忆一个遥远的问题。
“启明……他工作很忙,很少有时间看这些。
这些……都是我的书。”
“他有什么爱好吗?”
凌风继续问,同时将一本画册放回原位,他的指尖触摸到书架冰冷的金属隔板。
“他喜欢……”韩紫璇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眼神变得空洞,“他喜欢……安静地待着。
是的,他喜欢安静。”
这个回答太过模糊,像是一种程序化的搪塞。
她在说谎。
墨瞳的声音冰冷地响起,或者说,她的记忆在对她自己说谎。
我正在扫描她植入体内的个人健康监测芯片的后台数据。
每当你提到‘赵启明’的具体生活细节时,她的神经系统就会产生强烈的、矛盾的生物电信号。
她的大脑在主动规避、填补某些记忆空白。
凌风的心沉了下去。
这比单纯的记忆篡改更可怕。
这说明受害者的潜意识在主动配合这种“抹除”,它在自我修复,将那个不合逻辑的“空洞”用看似合理的谎言填满。
他的目光扫过整个公寓,一个念头忽然在他脑中闪过。
这里太“干净”了。
一个生活了十年的家,不可能只有一方的痕迹。
没有赵启明的个人终端充电位,没有他惯用的水杯,没有一件他穿旧了舍不得扔的外套,甚至连牙刷架上都只有一个人的位置。
赵启明在这个家里,就像一个从不住宿的访客。
“韩太太,”凌风转过身,首视着她,“你和赵先生的感情,真的像你表现出来的那么好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刺破了韩紫璇勉强维持的平静。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爱我的丈夫!”
“可这个家里,没有他存在过的痕迹。”
凌风的语气平静而锐利,“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你的书,你的艺术品,你的生活习惯。
赵启明这个人,仿佛只是你记忆里的一个‘插件’,可以随时调用,却从未真正‘安装’在这个物理空间里。”
“不……不是这样的……”韩紫璇开始一步步后退,眼中充满了恐惧和混乱,“他……他就坐在这张沙发上,陪我看全息电影……他还……”她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她无法说出任何一个具体的细节。
电影的名字、沙发的颜色、当时的气氛,一切都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凌风,去她身后的那面墙。
墨瞳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那面墙的能量反应最异常。
它的结构数据被修改过,而且是在近期。
凌风的目光投向韩紫璇身后那面挂着一幅巨大现代主义画作的墙壁。
那幅画色彩斑斓,线条狂乱,充满了视觉冲击力。
他走了过去,无视了韩紫璇惊恐的眼神,伸出手,在那幅画的画框边缘轻轻敲了敲。
声音不对。
不是实心墙壁该有的沉闷声。
他找到了画框背后的一个微型感应器,用手指轻轻一按。
没有密码,没有权限验证,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气密声,整幅画连同背后的墙壁,缓缓地向内滑开,露出了一个隐藏在墙体内的、大约两平米大小的密室。
密室里空空如也,只有冰冷的金属墙壁。
但在正中央的地板上,却静静地躺着一样东西。
那不是什么机密文件,也不是武器,而是一张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被装裱起来的儿童画。
凌风弯腰,小心翼翼地将它捡起。
画纸己经微微泛黄,上面的蜡笔色彩却依旧鲜艳。
画上用稚嫩的笔触画着三个人手拉手站在草地上。
左边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中间是一个穿着裙子的女人,她的脸型和发型,与年轻时的韩紫璇有七分相似。
而在他们两人中间,牵着他们手的,是一个矮小的、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
画的下方,有三行歪歪扭扭的字。
一行写着“爸爸”,一行写着“妈妈”。
而属于那个小女孩的第三行名字,却被一团狂乱而用力的黑色墨水,彻底地、反复地涂抹掉了。
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纸张划破,仿佛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憎恨与决绝。
“这是……什么?”
韩紫璇也看到了那幅画,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但她的眼神里,却充满了极致的陌生与迷茫。
她不认识这幅画,也完全不理解画上的内容。
然而,当她的目光触及那团被涂黑的名字时,她的瞳孔猛地收缩到了极致。
一股无法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与悲伤瞬间攫住了她。
她没有哭泣,也没有尖叫,只是发出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整个人瘫软了下去。
凌风立刻扶住了她。
与此同时,他脑中墨瞳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震惊的情绪。
警告!
检测到高浓度‘残响代码’爆发!
源头……是韩紫璇的大脑!
她的记忆防火墙正在崩溃!
凌风,你搞错了!
墨瞳的声音因为数据流的冲击而出现了断续。
这次‘蒸发’……目标不是赵启明!
他只是一个……附带伤害!
真正的‘抹除’对象,是那个被涂掉的名字!
赵启明之所以会消失,是因为他的‘深网考古学’,让他离记起那个名字……太近了!
凌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他低头看着怀中意识模糊、身体剧烈颤抖的韩紫璇,又看了看手中那幅诡异的儿童画。
案件的性质,在这一刻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
这不是一桩寻找失踪丈夫的委托。
这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孩子,在用一种超越人类理解的方式,发出的无声尖啸。
而她的母亲,就是封印着这个秘密的、第一道,也是最脆弱的一道锁。
那个被涂黑的名字,才是这一切的起点。
它,才是真正的“残响代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