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台下英雄
水晶灯的碎光落在地板上,映得那些交错的人影忽明忽暗,恍如鬼魅。
空气中弥漫着香槟的甜腻、雪茄的焦苦,还有女人身上各式香水混合成的、令人发腻的馥郁,黏在皮肤上,像层化不开的油脂。
景元曦坐在最靠里的卡座,背抵着冷硬的墙壁。
这位置极好,既看得清整个舞台,又能将自己藏在阴影里。
她身上那件墨绿色的旧军装,肩线明显宽了些,袖口卷了两圈才勉强露出手腕,布料因洗得太多而泛白,却依旧挺括。
这是哥哥景钧泽的遗物——三年前,他在长城抗战中牺牲,尸身都没能完整运回来,只留下这身染过血、后又被母亲反复搓洗到褪色的军装。
领口刻意敞着两颗扣子,露出颈间平滑的肌肤。
在这昏暗光线下,倒真能糊弄过去,像极了那些疏于修饰的北方军人。
她将军帽压得很低,帽檐几乎要碰到睫毛,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性别的发丝与眉眼轮廓。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玻璃杯壁,杯里的威士忌只剩个底,琥珀色的液体晃出细碎的涟漪。
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指缝滑下去,冰凉的触感让她混沌的思绪清明了几分。
“司令,要不换杯热茶?”
身后传来低沉的男声,是伪装成跟班的亲卫赵猛。
这小子跟了她五年,是野狼军里少有的机灵人,此刻正佝偻着背,活像个伺候主子的小厮。
景元曦没回头,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嗯”,算是应了。
声音经过刻意压低,带着点沙哑的质感,混在周遭的喧嚣里,倒也听不出破绽。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舞台。
台上正换着班子,几个穿着暴露的***在跳时下流行的爵士舞,扭胯摆臀,引得台下一片叫好。
男人们的目光像黏腻的蛛网,缠在那些雪白的肌肤上,毫不掩饰其中的贪婪。
景元曦皱了皱眉,指尖在杯壁上的力度加重了几分。
她来这鬼地方,并非为了寻欢。
景家是将门,父兄皆战死沙场,留下她一个女儿,却被老夫人硬推上了野狼军司令的位置。
这两年,她治军严整,战功赫赫,倒也镇住了那些不服气的老兵油子。
可随着年纪渐长,家里的催促越来越紧——老夫人总说,景家不能断了香火,逼着她找个门当户对的男人联姻。
她试过。
去年母亲安排了场相亲,对方是南方某省督军的公子,温文尔雅,对她也算敬重。
可当那男人试图牵她的手时,她只觉得一阵生理性的反胃,差点当场拔刀。
那晚,她在练武场打了一夜枪,子弹壳堆了一地。
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天生就与常人不同?
军中风气开放,她也听过些女先生和女学生的传闻。
于是便有了这荒唐的决定——女扮男装,来这丽都最有名的风月场,看看自己对女子,究竟有没有那份心思。
哥哥的军装,是她能想到的、最能掩人耳目的伪装。
穿上它,仿佛兄长的英魂还在护着她,让她在这纸醉金迷的环境里,不至于迷失。
“热茶来了,景少爷。”
赵猛将一杯冒着热气的碧螺春放在桌上,杯盖掀开条缝,茶香混着热气袅袅升起,驱散了些许酒气。
景元曦端起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舒服地眯了眯眼。
她小口啜饮着,目光依旧锐利地扫视着全场。
舞池里,一个大腹便便的商人正搂着个穿粉色旗袍的姑娘,手不规矩地在她腰间乱摸;吧台边,几个穿西装的年轻人在赌骰子,输了的人往***胸口塞钞票,引来一阵浪笑。
这就是丽都的夜。
繁华,却也肮脏。
她忽然想起父亲生前常说的话:“乱世里,活着本身就是场战争。”
以前她只当是指战场厮杀,此刻看着这些在醉生梦死里沉沦的人,才隐约明白,这战争,也藏在歌舞升平的假象里。
“听说了吗?
今晚莲生姑娘要压轴出场呢!”
邻座的两个男人压低了声音,却还是飘进了景元曦的耳朵。
“莲生?
就是那个‘三寸金莲’温宁馨?”
“可不是!
听说那双脚,玲珑得很,是花月夜的镇馆之宝!”
“呵,再宝贝不也是个玩物?
今晚我倒要试试,这金贵的小脚,踩在地上是什么滋味。”
污言秽语钻进耳朵,景元曦握着茶杯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杯里的茶水晃出些微,溅在军绿色的裤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赵猛在身后低咳一声,示意她别冲动。
景元曦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手。
她是来探查心意的,不是来惹事的。
可那句“玩物”,像根针,狠狠扎在她心上。
她见过太多在战火中失去尊严的人,却没想过,在这看似和平的丽都城,竟也有这样将人视作器物的地方。
就在这时,舞厅里的灯光忽然暗了下来,只剩下一束追光灯,打在舞台中央的帷幕上。
留声机的音乐停了,喧嚣也渐渐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舞台上,连呼吸都仿佛轻了几分。
“来了来了!”
邻座的男人兴奋地搓着手。
景元曦也下意识地坐首了身体,脊背挺得像杆枪。
她倒要看看,能被称作“镇馆之宝”的女子,究竟长什么样。
帷幕缓缓拉开,一个娇小的身影,从阴影里走到了追光灯下。
景元曦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滞了。
那是个极其纤细的姑娘,穿着一身正红色的乔其纱旗袍,上面用金线绣着缠枝莲,在灯光下泛着流动的光泽。
她的个子很矮,最多也就一米五出头,站在空旷的舞台上,像株被精心培育的盆景,美丽,却也透着股易碎的脆弱。
脸上的妆容很浓,描得极高的眉峰,艳红的唇,衬得那双眼睛格外大,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湿漉漉的,带着点怯意,却又在怯意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
这就是温宁馨?
景元曦微微蹙眉。
她想象过无数次“镇馆之宝”的模样,或妖冶,或妩媚,却从未想过,会是这样一副……惹人怜爱的样子。
尤其是那双眼睛,干净得不像话,与这污浊的环境格格不入,像只误入陷阱的小鹿,茫然地看着围猎它的人群。
温宁馨站在舞台中央,微微屈膝行礼。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矜持,裙摆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露出一截纤细的脚踝,和脚踝上那双缀着珍珠的绣鞋。
鞋很小,小得惊人。
即使隔着段距离,景元曦也能看出,那绝非正常女子的脚型。
她忽然想起邻座的话,心头莫名一紧。
“各位爷,今晚,莲生为大家唱一首《穆桂英挂帅》。”
温宁馨拿起话筒,声音软软糯糯的,带着吴侬语特有的婉转,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
台下响起一片叫好声。
景元曦却皱得更紧了——《穆桂英挂帅》?
那样一首金戈铁马的戏文,由这样一个娇弱的姑娘唱出来,会是什么味道?
京胡声骤然响起,苍凉,悲壮,带着股穿透人心的力量。
下一秒,温宁馨开口了。
“辕门外三声炮响震天阙——”声音陡然拔高,不再是刚才那软糯的调子,而是带着戏腔的清亮,婉转中竟透出一股凛冽的英气。
那英气不是刻意模仿的,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像寒冬里破冰而出的梅,柔弱,却坚韧。
景元曦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顿,滚烫的茶水溅在手指上,她却浑然不觉。
她见过真正的穆桂英——在戏台上,在父亲讲述的故事里,甚至在那些浴血奋战的女战士身上。
可没有一个,像眼前这个姑娘这样,给她如此强烈的冲击。
一个被称作“玩物”的风尘女子,唱着保家卫国的戏文。
一双被刻意摧残的小脚,支撑着一副唱出英雄气概的身躯。
这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的矛盾,却又奇异地融合在她身上。
景元曦的目光,再也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她看着温宁馨眼波流转,看着她唱到“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时,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里,竟闪过一丝近似于决绝的光芒。
那光芒很淡,快得像流星,却被景元曦精准地捕捉到了。
那不是演出来的,那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是压抑了许久的不甘与抗争。
“我一剑能挡百万兵——” 唱到这句时,温宁馨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
她微微扬着头,下巴线条绷得很紧,那双总是含着怯意的眼睛,此刻竟像淬了火的钢,亮得惊人。
景元曦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
她忽然想起哥哥牺牲前的最后一封家书,上面写着:“元曦,哥或许看不到胜利那天了,但你要记住,人活着,总得有点念想,哪怕粉身碎骨,也不能丢了那口气。”
此刻的温宁馨,身上就有那口气。
那口气藏在她的唱腔里,藏在她的眼神里,藏在她看似柔弱的身躯里,倔强地燃烧着。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温宁馨再次屈膝行礼,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怯生生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唱出金戈铁马的人,只是一场幻觉。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叫好声此起彼伏,甚至有人开始往台上扔银元。
“莲生姑娘!
再唱一个!”
“温宁馨!
过来陪爷喝杯酒!”
污言秽语再次涌来,温宁馨却像是没听见,只是低着头,任由丫鬟扶着,缓缓退到了帷幕后。
那束追光灯追了她几步,最终还是熄灭了,舞台重新陷入黑暗。
舞厅里的喧嚣又起,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震撼从未发生。
景元曦却久久没有回神。
她端着茶杯,指尖冰凉,杯里的茶早己凉透。
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温宁馨的样子——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那身耀眼的红,那句“我一剑能挡百万兵”。
她忽然有些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震撼了。
温宁馨的身上,有一种她熟悉的东西。
那是绝境中的挣扎,是黑暗里的微光,是即使被命运百般磋磨,也不肯低头的韧劲。
那是她在战场上见过无数次的,属于战士的品质。
可偏偏,这样的品质,出现在一个被困在风月场的花魁身上。
“景少爷?”
赵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点试探,“您还好吗?”
景元曦回过神,将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从喉咙蔓延到心底。
她放下茶杯,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去,告诉红姨,今晚,我点温宁馨。”
赵猛愣了一下,随即应道:“是。”
看着赵猛走向后台的背影,景元曦再次望向舞台的方向。
帷幕紧闭,那个娇小的身影早己消失,可她的样子,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景元曦的脑海里。
她忽然有些期待,与这位“莲生姑娘”的见面。
她想知道,那双藏着倔强的眼睛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故事。
想知道,那玲珑的三寸金莲,究竟是如何在这泥沼里,走出属于自己的路。
更想知道,自己对她的这份震撼,究竟是出于对同类的欣赏,还是……别的什么。
舞厅里的音乐再次响起,依旧靡靡,依旧喧嚣。
景元曦靠在卡座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哥哥军装的袖口,那里还留着一道浅浅的弹痕。
她忽然觉得,这场荒唐的探查,或许会有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
而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后台的温宁馨,正对着铜镜,一点点卸去脸上的浓妆。
当那层艳色褪去,露出十六岁少女本该有的青涩时,她望着镜中自己那双疲惫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红姨说,有位景少爷点了我。”
她对春桃说,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
“听说是北边来的大人物呢,出手阔绰。”
春桃一边收拾着化妆品,一边说,“莲生姐,你可得好好伺候。”
温宁馨没说话,只是拿起梳妆台上的那几块银元,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指尖触到冰凉的银元,她的眼神亮了亮。
只要熬过今晚,弟弟的束脩,就又多了几分指望。
至于那位景少爷……不过是又一个来寻欢作乐的客人罢了。
她早己习惯了逢场作戏,习惯了用笑容和谄媚,换取活下去的筹码。
只是不知为何,她总想起刚才在舞台上,无意间扫到的那个角落。
那个穿着旧军装的身影,像一株沉默的青松,立在喧嚣里,带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
还有那双藏在帽檐下的眼睛,锐利得像鹰隼,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伪装。
温宁馨甩了甩头,将这莫名的念头驱散。
她站起身,理了理旗袍的领口,深吸一口气。
该去应酬了。
这金笼里的雀,哪有资格挑拣喂食的人。
她的脚步很轻,很缓,那双三寸金莲踩在地板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一曲无声的哀歌,淹没在花月夜的喧嚣里。
而在不远处的卡座里,那个穿着兄长军装的女司令,正端坐着,等待着与她的第一次真正相遇。
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悄然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