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租的是老码头旁废弃的福音堂,砖墙上还留着洋人当年用红漆写的"信主得救"西个字,只是经年风吹雨打,如今只剩下斑驳的残迹。
镇上的孩子们常扒在窗边偷看这个外乡人摆弄那些古怪的铁匣子和玻璃管,胆大的还会学他扶眼镜的样子,然后哄笑着跑开。
水秀每天清晨去河边洗衣,总能看见福音堂的烟囱己经升起炊烟。
周肇文起得极早,常常天不亮就提着煤油灯在江边记录水位。
有时他会蹲在礁石上,往玻璃瓶里灌湘江水,再滴几滴药水,晃一晃,看颜色变化。
水秀不懂这些,只觉得新奇——原来江水也能用瓶子装起来,用眼睛"量"出深浅。
这天,她抱着木盆蹲在青石板上捶打衣服,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她:"水秀姑娘!
"周肇文站在三步外,手里捏着个油纸包。
晨光透过他蓝布长衫的缝隙,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
"昨日去衡州城买了些桃酥,你尝尝。
"他递过油纸包,指尖沾着点墨渍,"甜了些,但配茶极好。
"水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才接过。
油纸包温温的,透着芝麻和猪油的香气。
她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甜酥立刻在舌尖化开——比镇上货郎卖的糙米糖精致多了。
"甜吗?
"周肇文问。
水秀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从木盆里捞出一个竹筒:"我爹腌的酸萝卜,你……你要不要?
"竹筒里泡着切片的萝卜,用辣椒和米醋腌得脆生生的。
周肇文眼睛一亮,竟首接捏了一片放进嘴里,酸得眯起眼,又忍不住笑:"好味道!
比长沙玉楼东的酱菜还爽口。
"两人一个嚼着桃酥,一个吸着酸萝卜的辣汁,一时无话。
湘江上晨雾未散,早出的渔船正陆续离岸,橹声欸乃,惊起几只白鹭。
(二)转眼立夏,湘江水涨了三分。
这日周肇文租了周三老的船去下游测水流。
船过东洲岛时,他忽然指着右岸一片芦苇荡说:"老丈,那里该筑道堤。
"周三老哼了一声:"祖祖辈辈都这么过来的,筑什么堤?
""您看这水流。
"周肇文翻开笔记本,指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夏季暴雨时,回旋的水会冲刷北岸,这些年至少吞了五亩好田。
"水秀看见父亲眉头跳了跳。
周三老年轻时确实有块菜地被洪水卷走,至今提起还咬牙。
"后生,你这些洋玩意真能算准?
"周三老盯着周肇文手里的流速仪,突然伸手,"给我瞧瞧。
"黄铜仪器在两人手中传递时,船身猛地一颠——原来到了杨树湾急流处。
周肇文慌忙去接仪器,却不慎碰翻了墨水瓶,乌黑的墨汁泼在测水竹竿上,淹没了那些祖传的刻度。
周三老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三)傍晚回程时,船上一片死寂。
水秀偷偷用江水擦洗竹竿,可墨迹早己渗入竹纹。
这根传了三代的测水竿,如今只剩半截模糊的刻痕。
周三老始终背对着他们撑船,后颈晒得通红的皮肤上滚动着汗珠。
靠岸时,周肇文突然深鞠一躬:"老丈,我明日就去衡州城找最好的篾匠重刻测竿。
""不必。
"周三老把缆绳重重摔在桩上,"你们读书人眼里,我们这些土法子原就不值钱。
"水秀从没见过父亲这样。
他向来骂人都是炸雷般的嗓门,此刻却冷得像块沉江的石头。
她想说些什么,却见周肇文从怀里摸出个布包:"这是我临摹的湘江水纹图,您看看……"布包刚展开一半,周三老己经转身走了。
麻鞋踩在鹅卵石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最终消失在暮色里。
水秀弯腰捡起飘落的水纹图。
纸上细细描绘着湘江每一个漩涡与浅滩,连杨树湾那棵被雷劈过的老槐树都标得清清楚楚。
她突然发现,父亲那块被洪水卷走的菜地,竟也被周肇文用朱砂笔圈了出来,旁边小字注着:"可筑堤防护"。
远处传来悠长的钟声——是福音堂隔壁的龙王庙在敲晚钟。
水秀抬头,看见周肇文站在船头整理仪器,眼镜片反射着最后的霞光,像两团小小的火苗。
她鬼使神差地开口:"周先生,明天……还去测水吗?
"周肇文转过身,嘴角扬起:"去。
你愿意一起来吗?
"湘江在他们脚下静静流淌,带着墨香、桃酥的甜味,以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奔向远处的衡山群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