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牌上的“清河县第一中学”褪成米白色,“中”字的竖划断了半截,像极了她抽屉里那张揉皱的省实验录取通知。
九月的阳光晒得柏油路面发软,家长们的电动车喇叭声里,她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和段铮检修铁轨时的榔头节奏莫名重合。
“新来的老师?”
门卫大爷的搪瓷缸子冒着茉莉花茶的热气,“教务处黄楼二楼,李主任左腰有颗痣,见了准认得出。”
行李箱拖过水泥地,发出刺啦刺啦的响。
操场边的法国梧桐落了片黄叶,恰好粘在她教案的扉页上,叶脉纹路与段铮发的铁路地图上的支线惊人相似。
二楼拐角的公告栏前,几个女生正用粉笔涂画黑板报,标题是“欢迎新老师”,却把“迎”字写成了“仰”,像极了她第一次给段铮讲微积分时,在黑板上写错的积分符号。
教务处的吊扇转得吱呀作响,王老师的红指甲敲着桌面,在何疏的简历上点出细碎的阴影。
“北师大?
哦不是,师范学院啊。”
她涂着珊瑚色口红的嘴角上扬,“不过没事,咱们这儿不像城里讲究出身,去年调来的陈老师还是中专毕业呢。”
何疏的笔尖悬在“婚姻状况”一栏,墨迹在纸上洇开小团阴影。
段铮今早发来的消息还躺在手机里:给道岔装了防雪罩,像给铁轨穿了羽绒服,附带一张***,他的脸被防寒帽压得通红,背景里的信号灯恰好亮着绿灯。
“三班啊,”李主任的茶杯底磕在办公桌上,震得玻璃罐里的粉笔灰纷纷扬扬,“刘浩那孩子,他爸是县水泥厂的爆破员,去年出事故走了……你多担待。”
何疏的手指划过课程表上的“高一3班”,墨迹突然晕开,像极了段铮上次抢修时,在工单上滴落的机油渍。
她想起母亲在电话里的唠叨:“县城学校锻炼人,找对象也实在,不像搞铁路的……”高一3班的前门玻璃缺了角,何疏透过裂缝看见刘浩正把篮球顶在指尖旋转。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教室门的瞬间,闻到混合着汗味和劣质香水的气息。
粉笔灰在光柱里飞舞,某个男生用课本卷成纸筒,正在给前排女生演示“空气炮”。
“都坐下。”
她的声音比想象中沉稳,黑板槽里的粉笔被震得轻颤,“我是何疏,这学期的数学老师。”
刘浩的校服滑落在地,露出后颈青黑色的刺青——不是常见的图案,而是一组扭曲的函数曲线。
何疏的瞳孔微微收缩,那是笛卡尔心形线的变形,和段铮刻在她保温杯上的一模一样。
课讲到“空集是任何***的子集”时,后门“咣当”一声撞在墙上。
刘浩嚼着口香糖晃进来,可乐瓶底磕在地面,发出“咚、咚”的响,像极了火车进站时的轮轨撞击。
他的运动鞋边沾着草屑,何疏想起县一中后门通向的那片荒地,上个月刚被段铮勘测过,说是要修货运支线。
“迟到理由?”
她的粉笔在黑板上断成两截。
“上厕所迷路了。”
刘浩甩了甩湿头发,后颈的曲线在阳光下忽明忽暗,“老师,你知道男厕在哪儿吗?”
几个男生爆发出压抑的笑,前排女生用课本挡住通红的脸。
何疏弯腰捡起粉笔,看见刘浩的课桌上刻着“Z=X+Yi”,那是复数的标准式,却被他写成了倾斜的角度,像极了段铮画在她手背上的轨距偏差示意图。
晚自习结束时,何疏在办公室发现了刘浩的作业本。
翻开第一页,扉页上贴着张旧火车票,兰州到乌鲁木齐,硬座,2023年12月24日。
作业纸上的字迹潦草却有力,解三元一次方程组时用了矩阵变换,和段铮检修动车组电路时的思路如出一辙。
手机在抽屉里震动,段铮的消息附带一张雪景图:今天换了27组道岔扣件,手冻得握不住扳手。
何疏盯着照片里他缠满纱布的手指,突然想起刘浩课上打哈欠时露出的后槽牙——那里有颗银色的填充物,和段铮的一模一样,都是在西北小站的医务室补的。
午夜的教师宿舍漏风,何疏裹着段铮送的羊绒围巾,在备课本上画下刘浩的函数曲线。
她用红笔标注出拐点,发现那是个被压扁的心形,参数方程里藏着“RH”两个首字母。
月光从窗缝钻进来,在纸上投出铁轨般的平行线条,何疏突然想起段铮说过的话:“每条铁轨都有自己的故事,就像每个学生都有自己的公式。”
手机屏幕亮起,段铮的视频请求跳出来。
她盯着自己在黑屏里的倒影,理了理乱发,最终按下拒绝。
对话框里立刻弹出消息:给你寄了箱兰州百合,止咳润肺,那边干燥。
何疏摸出抽屉里的钛钢函数尺,在月光下画出刘浩的曲线。
当最后一笔闭合时,她惊讶地发现,这个变形的心形线,恰好能嵌入段铮发来的铁路轨距图里,像两枚严丝合缝的齿轮,在黑暗中默默转动。
窗外传来夜枭的叫声,何疏裹紧围巾,听见远处隐约的火车汽笛。
她知道,那趟开往西北的列车正在夜色中穿行,而她守着县城的星光,在教案本上写下新的批注:每个“问题学生”都是未解的方程,需要找到合适的参数,才能看见隐藏的解。
雪,似乎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