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静。安静的静。
我妈说,女孩子,安静点好,不争不抢,才有福气。
三十年来,我一直很努力地做一个“有福气”的女人。我拼命学习,考上了一所不好不坏的大学;我拼命工作,进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我像一只勤劳的工蜂,把所有的工资都掰成两半花,一半寄回家里,一半存进银行。
在三十岁生日那天,我用尽十年积蓄,加上所有的银行贷款,买下了这座城市里一套60平米的小房子。
拿到房产证的那一刻,我哭了。
这套房子,是我在这个冰冷的大都市里,唯一的壳。是我作为一个独立女性,挣来的、最硬的勋章。它不大,甚至有些老旧,但每一个角落,都刻着我的名字。
我以为,我的福气,终于来了。
但这份福气,只持续了三个月。
我弟林强,要结婚了。
对方是他在KTV里认识的一个女孩,叫王莉,长得漂亮,也很会说话。第一次上我们家门,就把我妈哄得合不拢嘴。
我妈私下跟我说:“小静啊,你弟的终身大事,可算是有着落了。你这个做姐姐的,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我当然为他高兴。但紧接着,问题来了。
王莉的父母提出条件:结婚可以,彩礼二十万,必须在城里有套婚房,名字,要写他们两个人的。
二十万彩礼,我爸妈的养老钱掏空,再找亲戚们借一圈,勉强能凑上。
但房子,成了天大的难题。
一个周末,我正在我的新家里,享受着难得的阳光,我妈的电话就来了。
“小静,你跟强子回来一趟,家里有事商量。”电话里的语气,不容置喙。
我心里咯吱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回到那个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客厅里坐满了人。我爸,我妈,我弟,还有未来的弟媳王莉,以及她那看起来就一脸精明的父母。
气氛压抑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姐,你回来了。”我弟林强站起来,给我倒了杯水,眼神却不敢看我。
“小静啊,”我妈搓着手,开了口,“你看,强子跟莉莉这事……就差个房子了。我跟你爸商量了一下,你看……你那套房子,能不能……”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妈,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莉莉她爸妈的意思是,也不让你吃亏。”我妈赶紧说,“强子他们住进去,就当是……是先借住。等你以后结婚了,再让他们搬出来。”
“借住?”王莉的妈,一个烫着卷发的中年女人,立刻尖着嗓子开了口,“亲家母,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家莉莉,黄花大闺女,嫁到你们家,连个自己的房子都没有,传出去像什么话?再说了,谁知道她指我什么时候结婚?万一她一辈子嫁不出去,我们家莉莉就要跟着住一辈子二手房吗?”
“就是!”王莉在一旁娇滴滴地附和,“姐,也不是我说你。你一个女孩子,早晚要嫁人的。你那房子,写的是你自己的名字,将来就是你的婚前财产。你老公要是没本事,肯定要打你房子的主意。还不如,现在就给了弟弟,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我气得浑身发抖。
什么叫肥水不流外人田?我的房子,用我的血汗钱买的房子,在他们眼里,竟然成了可以随意支配的“外田”?
“不可能!”我站了起来,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那是我自己的房子!我凭什么要给他当婚房?”
“林静!你怎么跟你未来弟妹说话的!”我妈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
“姐,”我弟林强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和理直气壮,“你不就那一套房子吗?你不帮我,谁帮我?难道你真想看着我打一辈子光棍,让别人在背后戳我们老林家的脊梁骨吗?再说了,从小到大,什么好东西,爸妈不都是先让着你?现在轮到你帮家里一次了,你怎么就这么自私?”
自私?
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从小到大,家里唯一的鸡腿,是他的。新年的新衣服,是他的。上大学的学费,是我的两倍。我工作后,每个月的工资,一半以上都用来补贴他这个游手好闲的弟弟。
现在,他竟然有脸说我自私?
“我再说一遍,房子,不可能。”我拿起包,准备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我不想再跟这群吸血鬼,多说一句话。
我以为我的坚决,能让他们知难而退。
但我错了。我低估了我妈的决心,也低估了我在这个家里,作为“姐姐”这个角色的原罪。
从那天起,我的电话被打爆了。
先是各路亲戚的“好言相劝”。
“小静啊,我是你三姑。你妈都跟我说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你弟弟结婚,是多大的喜事啊,你这个做姐姐的,理应要帮衬一把的嘛。”
“是啊,静丫头,我是你大伯。你一个女孩子家,要那么好的房子干嘛?将来嫁个好人家,让你老公买不就行了?现在先紧着弟弟来,都是一家人,分什么彼此啊。”
他们的每一句话,都像淬了毒的蜜糖,包裹着“为你好”的外衣,内核里却是我必须无条件牺牲的逻辑。
我挂断了所有亲戚的电话,拉黑了他们的号码。
然后,是我妈的“苦情攻势”。
她开始一天二十四小时地给我发微信。内容从一开始的回忆我小时候她如何辛苦拉扯我长大,到后来声泪俱下地控诉我如何忘恩负义,最后,变成了恶毒的诅咒。
“林静,我真是白养了你三十年!养出你这么个铁石心肠的白眼狼!”
“你要是不管你弟弟,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我死了,也不会让你进我们老林家的祖坟!”
我看着那些扎眼的文字,心脏一阵阵地抽痛。我不回,不看,以为只要装作鸵鸟,就能躲过这一切。
然而,真正的暴风雨,在一个星期后,降临了。
那天我正在公司加班,接到了我爸的电话,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惊慌。
“小静!你快回来!你妈她……她要跳楼了!”
我脑子“轰”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我疯了一样地冲出公司,打了个车,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家。
家门口,围满了街坊邻居。
我挤进人群,看到我们家那栋老旧的居民楼楼顶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我妈。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外套,在风中显得那么刺眼。她半个身子探出天台的栏杆,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我没法活了!我养的好女儿啊,为了个破房子,连亲弟弟的活路都不给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不如死了算了!”
我弟林强和王莉,跪在楼下,哭天抢地。
“妈!你快下来啊!是儿子不孝!儿子不结婚了还不行吗!”
“阿姨!你别想不开啊!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要房子的!”王莉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引来周围邻居的一片同情。
“哎,这家的女儿也真是的,太狠心了。”
“就是,逼得自己亲妈都要跳楼了,这房子给了弟弟,不还是自家的吗?”
那些议论声,像一把把尖刀,插进我的身体里。
我爸拉着我,老泪纵横:“小静,算爸求你了,你就松口吧!这要真出了人命,我们一家子,就都完了啊!”
我抬头,看着天台上那个以死相逼的母亲。
看着楼下那个跪地哭泣、扮演着“孝子”的弟弟。
看着周围那些指指点点的、不明真相的“正义路人”。
我感觉自己像被一张无形的大网,死死地困住了,动弹不得。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这张网上的线,用亲情、用道德、用舆论,将我勒得喘不过气来。
我的坚强,我的原则,我的愤怒,在这一场精心策划的、以生命为筹码的闹剧面前,显得那么可笑,那么不堪一击。
我还能怎么办?
我还能说“不”吗?
如果我妈真的跳下去了,我林静,这辈子,都会背上“逼死亲妈”的罪名,永世不得翻身。
我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干涩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挤了出来。
“……好。”
“我卖。”
我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天台上,我妈的哭声,戛然而止。
楼下,我弟和王莉,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喜悦。
我知道,我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第二天,我就在房屋中介的催促下,签下了卖房协议。为了尽快拿到钱,房子的售价,比市场价低了整整十万。
签完字的那一刻,我没有哭。
我的心,已经麻木了。
我亲手,将我用十年青春换来的勋章,当成了祭品,献祭给了我那可笑的、血脉相连的家人。
而这份卖房协议,就是我的卖身契。
我卖掉的,不只是一套房子。
是我作为一个人,最后的、那点可怜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