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辰站在玄关,鼻尖先捕捉到一股熟悉的气味——是母亲常用的那瓶茉莉花香皂,混着淡淡的中药味,十年未变。
母亲正踮脚够门后的挂钩,想把他那件旧外套挂起来。
她的胳膊比记忆里细了不少,手腕处的骨头硌得明显,举到一半时,肩膀微微颤了颤。
林辰赶紧上前一步,从她手里接过外套:“我自己来。”
指尖触到衣料的瞬间,他摸到口袋里有个硬纸团。
掏出来展开,是张泛黄的纸条,边缘卷得厉害,上面是母亲歪歪扭扭的字迹:“阿辰,今天你爸去工地挣了五十块,够买两斤肉了。
你在里面好好的,别惦记家。”
没写日期,但他认得,这是他入狱第三年,母亲探监时塞给他的。
当时他只匆匆扫了一眼,随手塞进了口袋,没想到十年过去,它还被母亲妥帖地收在这件外套里。
“妈……”他喉咙发紧,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先进屋吧,外面风大。”
母亲侧身让他进来,目光在他身上绕了一圈,最后落在他手背上那些交错的茧子上,眼圈倏地红了,却又很快转过身,“我去给你倒点热水,你爸烧的陈皮水,说是败火。”
客厅的窗帘拉得很严实,只留了道窄缝,漏进一缕灰扑扑的光。
林辰借着这点光打量西周,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墙上那幅他当年意气风发时拍的巨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张塑封的全家福——照片里的他穿着高中校服,父母还没这么多白头发,三个人挤在公园的樱花树下,笑得眯起眼。
相框边缘磕掉了一块漆,露出里面的木头底色,显然被摩挲了无数次。
他以前斥巨资买的进口真皮沙发,换成了现在这张人造革的,扶手上有道长长的裂口,露出里面絮状的海绵,像块结痂的伤口。
对面的电视柜是老式的,深棕色的漆掉了大半,露出斑驳的木纹,上面摆着台比他年纪还轻不了多少的显像管电视,屏幕左上角有块淡淡的黑斑。
“坐吧,别总站着。”
父亲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拿着个洗得发白的布垫,往沙发上一铺,“这沙发有点凉。”
林辰坐下时,沙发发出“吱呀”一声***,像位年迈的老人在叹气。
他刚想往里挪挪,却瞥见沙发缝里卡着半片降压药,白色的,小小的,像一粒被遗忘的尘埃。
“爸,你也吃降压药?”
他抬头问。
父亲正往搪瓷杯里倒陈皮水,闻言手顿了顿,含糊地应了声:“年纪大了,都这样。”
他把杯子推过来,杯壁上印着“劳动模范”西个金字,边角磨得发亮,“你妈非让泡的,说你在里面肯定上火。”
陈皮的苦涩味漫开来,混着屋里若有若无的中药味,钻进林辰的鼻腔。
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那股翻涌的酸涩。
他记得以前家里的客厅,铺着进口的羊毛地毯,墙上挂着他和苏雨晴在马尔代夫拍的婚纱照,沙发是意大利设计师款,坐上去能陷进柔软的羽绒里。
那时候母亲总说“这沙发太软,坐着腰疼”,他还笑她“不懂享受”。
现在想来,那时的自己,才是真的不懂。
母亲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个苹果,在围裙上擦了擦,用水果刀慢慢削着皮。
刀刃很钝,她削得很慢,果皮连成一条长长的线,垂在半空,晃晃悠悠的。
“阿辰,在里面……没受欺负吧?”
她终于忍不住问,声音轻得像羽毛。
林辰看着她鬓角新添的白发,那白发比监狱的墙还要刺眼。
他想起采石场的石头有多烫,想起冬天洗冷水澡时骨头缝里的疼,想起张哥饭盒里飘出的红烧肉香,还有管教那句“劳改犯就该有劳改犯的样子”。
“没有,”他扯出个生硬的笑,“里面挺好的,管吃管住,还能学手艺。”
母亲削苹果的手猛地一抖,果皮断了。
她低下头,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把断口接上,声音低哑:“那就好,那就好……”林辰知道她不信。
父母探监时,他总是穿着那套洗得发白的囚服,脸上带着刻意装出来的轻松,可他们眼里的疼惜,像针一样扎得他无处可藏。
父亲站起身,往阳台走:“我去把你那屋再拾掇拾掇,被单是新换的,你妈昨天晒了一天。”
阳台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灌进一阵穿堂风,带着老楼特有的潮湿气息。
林辰转头望去,看见阳台角落里堆着几个纸箱子,上面落着薄薄一层灰,箱口露出半截旧报纸,日期是他入狱那年的。
“那是你以前的东西,”母亲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轻声说,“你爸说扔了可惜,就都收起来了。”
林辰没说话。
他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他以前的西装、手表、奖杯,还有苏雨晴给他织的那条没织完的围巾。
那些象征着他“辉煌过去”的物件,如今只能蜷缩在阴暗的角落,像一堆无人问津的垃圾。
母亲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苹果皮削得很薄,圈圈套在一起,像个精致的艺术品。
“吃吧,刚从楼下王婶那儿买的,甜着呢。”
林辰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漫开,却压不住嘴里的苦涩。
他看着母亲布满裂口的手,那双手以前只用来做家务、织毛衣,现在指关节肿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泥——是给人做保洁,还是在菜市场捡烂菜叶时蹭上的?
他不敢问。
有些伤口,捅破了只会让所有人都疼。
父亲从里屋出来,拍了拍手上的灰:“拾掇好了,你去歇歇吧,跑了一天路。”
林辰站起身,往自己的房间走。
经过客厅时,他瞥见茶几下面压着张纸条,上面用红笔写着一串数字,末尾标着“王老板”。
他认得那字迹,是父亲的,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执拗。
他知道那是什么——是债主的电话。
十年高墙,他以为自己己经学会了麻木,可此刻,心脏的位置却传来一阵尖锐的疼,像被采石场的锤子狠狠砸了一下。
他的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掉漆的书桌。
书桌上摆着盏台灯,灯罩上画着的小熊己经褪成了浅灰色。
墙角立着个旧衣柜,门是坏的,用根红绳系着。
林辰坐在床沿,床板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掀开枕头,看到下面压着一本相册。
翻开第一页,是他和苏雨晴的合影——那是他们第一次约会时拍的,他穿着白衬衫,她扎着马尾,两个人笑得傻乎乎的,背景是学校门口的梧桐树下。
照片上的苏雨晴,眼睛亮得像星星。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她的脸,眼眶突然就湿了。
原来有些东西,比监狱的墙还要坚固,无论过了多少年,只要一碰,就会疼得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