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剩是被这声音闹醒的,他翻了个身,鼻尖蹭到枕边的棉袄——娘昨晚缝到半夜,棉絮弹得松松软软,裹着股阳光晒过的暖香,比冻硬的被窝舒服多了。
“醒了?”
狗剩娘的声音从灶房传来,带着点水汽,“快起来穿衣裳,娘熬了红薯粥,还蒸了菜窝窝,热乎着呢。”
狗剩爬起来,摸过棉袄往身上套。
弹松的棉絮贴着皮肤,软得像揣了团云,胳膊伸进去时没费劲,比穿去年那件板结的棉袄舒坦十倍。
他跑到灶房,看见娘正往灶膛里添柴,火苗“呼呼”往上窜,映得她脸红扑扑的。
锅里的红薯粥“咕嘟咕嘟”响,稠乎乎的粥面上飘着层米油,香得人首咽口水。
“娘,昨晚下雨了?”
狗剩扒着灶台看,窗外的天还灰蒙蒙的,院角的积雪化得只剩一小堆,像块脏棉花。
“下了点,不大,刚好润润地。”
狗剩娘盛出粥,又把菜窝窝摆上桌,“你爹天不亮就去队里了,说要跟队长商量耕地的事,让各家把要种的作物报上去,好分地块。”
狗剩拿起个菜窝窝,咬了口——荠菜的清香混着玉米面的甜,比光吃红薯顶饿。
他边吃边往院外看,看见王婶家的烟囱也冒烟了,烟柱细细的,被风一吹歪歪扭扭地飘,像条软绳子。
吃完早饭,狗剩娘要缝剩下的棉絮——除了狗剩的棉袄,她还打算把狗剩爹那件旧棉裤也拆了弹弹。
“你去队部看看你爹回没回,”她把针线笸箩往石磨上一放,“顺便问问队长,咱家那半亩自留地能不能种玉米,去年种红薯收得少,玉米能磨面,还能喂猪。”
狗剩巴不得往外跑,揣了个菜窝窝就往外冲。
路过南坡时,看见地里站了不少人,都是队里的汉子,有的扛着犁杖,有的牵着牛,老黄牛甩着尾巴,蹄子踩在湿土上,“噗嗤噗嗤”印出串小泥坑。
狗剩爹正跟队长说话,手里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啥,队长点头笑,嘴里的旱烟袋“吧嗒吧嗒”响。
“爹!”
狗剩跑过去,“娘问自留地能不能种玉米。”
狗剩爹回头看见他,把树枝往地上一扔:“问过了,能种。
队长说今年玉米种够,等耕地完了就分种子。”
他指了指地里,“你看,各家都来试犁了,土化得透,正好翻地。”
狗剩往地里看,真有好几头牛在拉犁,铁犁头***湿土,翻起的土垡散落在地上,像铺了层黑绒布。
有户人家的牛性子烈,拉着犁杖往前窜,差点把扶犁的汉子带倒,引得众人首笑。
老栓叔牵着老黄牛站在旁边等,看见狗剩笑:“你爹昨天翻地累着了,今早说胳膊酸,你去替你爹扶会儿犁?”
狗剩脸一红——他哪会扶犁,上次摸犁杖还是去年,差点把犁头***石缝里。
狗剩爹拍了拍他的头:“别听你栓叔逗,你还小,扶不动。
去那边玩,别跑远了。”
狗剩没走,蹲在田埂上看。
他看见犁沟里有只蚯蚓,刚从土里钻出来,软软地扭着身子,被风吹得缩了缩——蚯蚓也醒了,知道该松松土了。
远处的草坡上,几只麻雀蹦蹦跳跳地啄草籽,翅膀扑棱棱地响,比冬天活跃多了。
日头升到头顶时,地里的人歇了晌。
狗剩爹牵着老黄牛往家走,老黄牛肚子饿得瘪瘪的,一路“哞哞”叫。
“下午不翻地了,”狗剩爹说,“队里要去拉粪,把去年攒的牛粪运到地里,撒匀了好种地。”
“拉粪?
用牛车吗?”
狗剩眼睛一亮——牛车比犁杖好玩,能坐在车斗里颠颠悠悠地晃。
“嗯,你老栓叔赶车,”狗剩爹点头,“你想去就跟着,别捣乱。”
狗剩赶紧点头,跟着爹往家跑。
路过王婶家门口,看见王婶正把蒸好的菜窝窝往篮子里装,篮子上盖着块布,“给你栓叔送点,他早上没吃饭就去队里了。”
王婶笑着说,“你娘呢?
让她下午来我家,跟我学学纳鞋底,你那鞋底子快磨透了。”
“娘在家缝棉袄呢!”
狗剩喊了声,没停脚。
回家吃了午饭,狗剩娘把缝好的棉袄叠整齐,放进柜子里,又找出狗剩爹的旧棉裤,准备下午拆。
“我去王婶家学纳鞋底,”她对狗剩爹说,“你带娃去拉粪,看好他,别让他爬车。”
“知道了。”
狗剩爹应着,拿起墙角的扁担,“走,狗剩,去队部***。”
队部的院子里停着辆牛车,车斗里铺着层干草,老栓叔正往牛车上套绳子。
几个汉子扛着粪叉,站在旁边抽烟,说笑着等。
“来了?”
老栓叔看见他们,拍了拍车斗,“上来坐,等会儿就走。”
狗剩爬上牛车,坐在干草上,软乎乎的,比坐石凳舒服。
老栓叔甩了甩鞭子,“驾”地喊了声,老黄牛拉着车往村西头的粪堆走,车轮“轱辘轱辘”响,震得人***发麻,可狗剩觉得有意思,晃着腿笑。
粪堆在村西头的洼地,是去年攒下的牛粪和猪粪,上面盖着层土,发酵了一冬天,闻着有股酸臭味,可大人们说这是好东西,撒在地里能让庄稼长得壮。
汉子们拿起粪叉,往车斗里装粪,粪叉“噗嗤”***粪堆,一叉就是一大块,落在车上“咚咚”响。
狗剩爹也拿起粪叉装粪,他胳膊还酸,叉起粪块时龇牙咧嘴的。
狗剩想帮忙,可他没力气,拿起个小铲子,往车上扒拉散碎的粪块,扒了没几下,就被爹按住了:“别弄,脏。
去那边玩,离远点。”
狗剩只好跑到旁边的草坡上,看见几只小羊在吃草,羊倌是隔壁村的二娃,比他大两岁,正拿着鞭子赶羊。
“狗剩,你咋在这儿?”
二娃喊,“我昨天看见你爹试犁了,老黄牛真有劲!”
“那是!”
狗剩得意地说,“我爹说过两天就能耕地了,种玉米!”
“我家要种高粱,”二娃说,“我娘说高粱能酿酒,还能做年糕,比玉米好吃。”
两人正说着,牛车装满了,老栓叔甩着鞭子往地里走。
狗剩赶紧跟上去,爬上车斗,坐在粪堆旁边的干草上。
风一吹,粪臭味飘过来,他皱了皱鼻子,可看大人们都不在意,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假装闻不到。
到了地里,汉子们把粪卸在田埂上,堆成小堆,等耕地时撒匀。
狗剩爹拿起粪叉,把粪堆扒开些,让风吹散点臭味。
“这粪好,”他对老栓叔说,“去年冬天盖了厚土,没冻着,肥力足。”
“可不是,”老栓叔点头,“等撒到地里,翻进土下,玉米准能长到一人高。”
狗剩看着粪堆,突然想起娘挖的荠菜——菜窝窝好吃,可要是没有粪,庄稼长不好,就只能天天吃红薯和荠菜了。
他摸了摸兜里的菜窝窝,好像没刚才那么香了。
拉了三趟粪,天快黑了。
老栓叔把牛车赶回车棚,老黄牛吃得饱饱的,趴在地上反刍,嘴角流着白沫。
狗剩爹扛着粪叉往家走,狗剩跟在后面,腿有点酸,可心里挺高兴——他今天帮着扒了粪,也算干活了。
路过南坡,看见娘和王婶在挖荠菜,两人的篮子都快满了。
“咋才回来?”
狗剩娘笑着问,“看把娃累的,脸都红了。”
“拉粪去了,”狗剩爹放下粪叉,“地里的粪堆都卸好了,明天就能撒。”
王婶举起手里的荠菜:“今晚去我家吃,我蒸了菜窝窝,还煮了鸡蛋,给娃补补。”
“不了,”狗剩娘摆手,“家里还有红薯粥,明天再去吧。”
回家的路上,狗剩娘说王婶教她纳鞋底了,还说要给狗剩做双新布鞋,用蓝粗布,纳厚厚的鞋底,能穿到秋天。
狗剩摸了摸脚上的旧鞋,鞋底果然磨薄了,能感觉到地上的石子。
晚饭还是红薯粥和菜窝窝,可狗剩觉得比早上好吃。
他想起白天拉粪的事,问爹:“爹,粪真能让玉米长高?”
“能,”狗剩爹喝着粥,“粪是庄稼的粮食,就像你得吃窝窝才能长个子一样。”
狗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扒拉着粥碗。
窗外的天全黑了,星星钻出来,稀稀拉拉的,像撒在黑布上的碎银。
远处传来老黄牛的叫声,还有人说话的声音,是队里的人收工回家了。
狗剩娘收拾碗筷时,看见灶台上放着个旧陶罐,是狗剩爹昨天捡的那个。
“这罐子干啥用?”
她问。
“装玉米种子,”狗剩爹说,“洗干净了,装种子不生虫。”
他拿起陶罐,往灶膛里添了点柴,把罐口对着火苗烤,想把潮气烤干。
陶罐被火一烤,发出“滋滋”声,好像也在高兴——开春了,它也有活儿干了。
夜里,狗剩躺在床上,听着爹和娘说话。
爹说要去借把锄头,过两天撒完粪就耕地;娘说要再挖点荠菜,等弹棉匠再来,换点新棉絮,给爹做件新单衣。
窗外的风不刮了,只有田埂上的草在悄悄长,土缝里的蚯蚓在慢慢爬,连墙角的蚂蚁都在忙着运粮食。
狗剩摸了摸枕边的新棉袄,软乎乎的,带着暖香。
他想起明天要撒粪,后天要耕地,过几天就能种玉米,心里盼着快点天亮——土醒了,人忙了,好日子也该跟着长出来了。
天蒙蒙亮时,狗剩又被吵醒了,这次不是雨声,是老黄牛的叫声,还有犁杖碰撞的“哐当”声。
他爬起来扒着窗户看,看见爹牵着老黄牛往地里走,老黄牛甩着尾巴,蹄子踩在湿土上,“噗嗤噗嗤”响,像在说:“开春了,干活咯!”
狗剩赶紧穿衣裳,新棉袄套在身上,暖烘烘的。
他要跟爹去地里,帮着撒粪,帮着牵牛,哪怕只是在田埂上看着,心里也踏实——土都醒了,他可不能偷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