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架前那个栗色短发的身影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兔子般迅速转过身来。
程望星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在斜射进来的金红色夕阳下,如同破碎的琉璃,闪烁着令人心碎的光泽。
她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眼睛,此刻红肿着,盛满了猝不及防的狼狈和无措。
她慌忙用手背去擦脸颊,试图挤出一个平常的笑容,嘴角却僵硬地抽搐了几下,最终只留下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你……你怎么在这里?”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努力维持着清晰,却泄露了沙哑的颤抖。
那只沾着深赭色颜料的手,无措地揪紧了膝盖上的帆布工装裤。
林疏月僵在门口,手还搭在冰凉的门把上。
刺鼻的松节油气味混合着尘埃的味道涌入鼻腔。
她觉得自己像个闯入者,闯进了一个不该被窥见的、属于阳光背面的秘密基地。
进?
还是退?
本能叫嚣着逃离这过于浓烈的情感漩涡,但双脚却像被画室地板上的颜料粘住,动弹不得。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幅的画布——那片在夕阳暖光映照下更显绝望的向日葵田。
沉甸甸的花盘低垂着,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朝向焦褐色的土地,了无生气。
浓重的阴影吞噬着一切可能的亮色。
“我路过。”
林疏月的声音干涩,带着她自己都陌生的生硬。
她强迫自己将视线从画布上移开,落在程望星沾着颜料的手指上。
“为什么画这个?”
问题脱口而出,带着她惯常的、近乎质问的尖锐,但在此时此刻,这尖锐似乎也被夕阳柔化了,只剩下一种困惑的探寻。
程望星的身体明显又僵硬了一瞬。
她低下头,沉默地拿起一块边缘己经发黑的抹布,用力擦拭着手指上干涸的深赭色颜料,仿佛要将某种情绪也一并擦去。
画室陷入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归巢鸟雀的鸣叫隐约传来。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林疏月以为对方不会再回答,准备转身离开时,程望星才抬起头。
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画布上那些垂死的向日葵上,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寂静:“有时候……即使是向日葵,也会有见不到太阳的日子。”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精准地投入林疏月冰冷沉寂的心湖,漾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她感到胸口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闷闷地疼。
她犹豫着,向前走了几步。
脚步落在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距离拉近,她看清了画架旁边,斜倚着一个打开的小相框。
照片里,年幼得多的程望星站在一对笑容和煦的中年夫妇中间,穿着漂亮的连衣裙,对着镜头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
那时的她,阳光仿佛是从皮肤里透出来的。
“你的父母?”
林疏月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
程望星的目光随着林疏月的视线落在照片上,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抚过相框冰冷的玻璃表面,在那对中年夫妇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养父母。”
她终于开口,声音像秋风中飘落的叶子,“我亲生父母……” 她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在我确诊听力障碍后,就把我送到了孤儿院。”
她抬起头,眼眶再次迅速泛红,泪水蓄积在那双太妃糖色的眼睛里,摇摇欲坠。
然而,就在下一秒,她竟努力地向上牵动嘴角,扯出一个带着泪花的、破碎却又异常倔强的笑容。
“很可笑吧?”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轻颤,“一个被抛弃的人,整天对别人笑得那么开心。”
“轰”的一声,林疏月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瞬间蔓延开来。
早晨自己那些冰冷、刻薄的话语——划破月亮的铅笔、那句“别做这种无聊的事”——此刻像淬了毒的冰针,一根根扎回她的心上。
羞愧如同滚烫的岩浆,烧灼着她的脸颊和五脏六腑,让她几乎无地自容。
“我……我不知道。”
她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声音低得几乎被窗外的风声淹没。
她第一次感到语言是如此苍白无力。
程望星却只是耸了耸肩,那个破碎的笑容依然挂在脸上,泪水却终于无声地滑落,在肌肤上留下蜿蜒的痕迹。
“为什么要知道呢?”
她抬起手,指向那片灰暗的画布,指尖微微颤抖着,“我们都有自己的乌云,不是吗?”
她的目光转向林疏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奇异的平静,“但乌云总会散去的。
至少……我是这么相信的。”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夕阳的光芒穿过高大的窗户,将程望星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金红色光晕里。
她脸上的泪痕未干,嘴角努力上扬的弧度带着脆弱,但那双眼睛里的光,却如同穿透乌云的微弱星芒,执着地亮着。
林疏月怔怔地看着她。
在这一刻,某种坚硬的、包裹了她心脏许久的冰壳,发出了细微的、几不可闻的碎裂声。
她突然明白了。
程望星那看似永不熄灭的阳光笑容,并非虚伪的伪装,而是一种选择——一种在无边黑暗中,依然固执地、笨拙地、拼尽全力去寻找哪怕一丝光明的选择。
就像她自己用冷漠和尖刺将自己包裹起来一样,都只是为了在残酷的世界里活下去的方式。
一种陌生的、汹涌的情绪冲破了林疏月惯常的防线。
“我爸爸酗酒。”
这句话毫无预兆地从她干涩的喉咙里蹦出来,声音不大,却像惊雷一样在寂静的画室里炸开,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程望星猛地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愕,随即被更深的、理解的温柔取代。
“我妈去世后,他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林疏月继续说着,仿佛被某种力量推动着,那些深埋心底、从未对任何人吐露过的淤泥,第一次暴露在夕阳的余晖下,“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她别开脸,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眼中可能出现的软弱。
程望星没有说话。
她只是轻轻拍了拍身边那张空着的、沾着颜料的旧椅子。
林疏月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她看着那张椅子,又看看程望星安静等待的眼神。
空气仿佛凝固了。
几秒钟的漫长犹豫后,她终于迈开脚步,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轻轻地、几乎是无声地,坐到了程望星身边。
帆布包被她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最后一块盾牌。
两人之间隔着不足半臂的距离,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颜料和一种微妙的、刚刚破土而出的信任感。
“我有时候会想,” 程望星的声音再次响起,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如果我能听得更清楚一点,是不是亲生父母就不会不要我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缠绕的三圈红绳,那是生母留给她唯一的、模糊的记忆。
“但后来我明白,”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向林疏月,“问题从来不在我的耳朵,而在他们的心。”
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林疏月感到眼眶一阵剧烈的酸胀,视线瞬间变得模糊。
她用力眨了眨眼,试图逼退那不合时宜的温热。
父亲醉醺醺的脸、家里永远散不去的酒气、抽屉里冰冷的钞票……所有画面交织在一起,撕扯着她的神经。
“我恨我爸爸,” 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帆布包的边缘,“但更恨我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心底最深处、最不堪也最真实的渴望说出来,“……因为我还是希望他能变回从前那个……会给我读故事的人。”
那个在母亲照片里,站在她们母女身后,笑得温和而满足的父亲。
这句话耗尽了林疏月所有的力气。
她低下头,额前微卷的黑发垂落,遮住了她发红的眼眶和右眉上那道浅淡的疤痕。
程望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
夕阳的余晖将她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板上,两个影子依偎在一起,在废弃的画具和画架之间拉出相依为命的姿态。
窗外的天空渐渐染上更深的紫红色,画室里的光线越来越暗,但某种东西却在悄然滋生,温暖而坚定。
第二天清晨,林疏月比平时早到了整整半小时。
空旷的教室里只有她一个人。
初升的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在程望星的课桌上投下一片温暖的光斑。
林疏月站在那张桌子前,指尖微微发凉。
她从自己那个黑色的单肩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包装纸仔细包好的长方形物体。
她盯着它看了很久,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战争。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毕生的决心,飞快地将它放在了那片阳光里。
那是一本崭新的、厚实的素描本。
封面是温暖的米白色,带着细小的纹理。
她犹豫了一下,又从笔袋里抽出那支黑色水笔。
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笔尖悬在扉页上方,迟迟落不下去。
她想起那张被乌云遮住的月亮,想起那片低垂的向日葵田,想起夕阳下程望星含着泪却努力微笑的脸。
终于,笔尖落下。
她一笔一划,写得极其缓慢而认真,仿佛要将所有的笨拙和心意都灌注其中:“给望星——愿你的向日葵永远向阳。”
字迹带着些微的抖动,并不完美,却透着一种破茧而出的力量。
写完后,她像完成了什么重大仪式,迅速将素描本合上,放回原位,然后逃也似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擂动。
当程望星背着画板,像往常一样带着晨光走进教室时,她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桌上那本陌生的素描本。
她疑惑地走近,拿起它,看到扉页上那行字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望星”两个字,又停留在“向日葵永远向阳”上。
那双蓝灰色的眼睛瞬间睁大,里面涌动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某种更深沉的东西。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坐在旁边、正假装埋头看书却连书都拿倒了的林疏月。
下一秒,林疏月感到一阵带着淡淡颜料和阳光气息的风扑了过来。
程望星紧紧地、用力地抱住了她。
林疏月浑身瞬间僵硬,像一尊石像。
程望星的手臂环着她的肩膀,温暖而有力。
她的脸颊贴在林疏月微凉的颈侧,急促的呼吸带着热气拂过她的皮肤。
“谢谢你,” 程望星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抑制不住的激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温度的小石子,投入林疏月冰封的心湖。
林疏月僵硬地维持着被拥抱的姿势,双手垂在身侧,不知该往哪里放。
她闻到了程望星发梢上残留的松节油气味,混合着一种干净的、如同晒过太阳的棉布般的温暖气息。
这气息陌生又奇异,带着一种让她心慌意乱的冲击力。
最终,她没有推开这个拥抱。
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在那片温暖和阳光的气息中,林疏月紧绷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点点。
那堵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由冷漠和疏离筑成的高墙,在阳光和新生的素描本面前,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