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辞踩着青苔碎步,素麻襌衣扫过亭畔垂柳,将将掩住袖中檀木牌的烫意。
晨起时案上那幅未竟画稿,玄色甲胄的轮廓硬扎在绢上,她望着空悬的眼窝,指尖无意识摩挲“守”字刻痕——这双藏着淮西风雪的眼,临安的脂粉描不出半分真意。
春桃抱着藕荷色襦裙追来,绣鞋上的缠枝莲绞得精巧:“小姐!
王公子定爱看这颜色!”
清辞闻到龙涎香混着的胭脂气,忽想起萧彻甲胄上的汗腥,刺得人脊背发紧:“换苎麻单衫。”
春桃跺脚:“苎麻像麻袋装的……我穿给自己看。”
清辞打断,笔锋落回画中眼窝,墨色骤深如夜,把淮西的霜雪全收进这方墨池。
亭内文人的诗酒气漫出来,王承宇的青缎靴沾着暗渠青苔,递上的《富春山居图》卷角微翘,画角山岩的北派皴法,与母亲遗稿上的砂粒分毫不差。
清辞盯着皴纹里的细沙,想起泗州红胶泥封粮囤时,老鼠啃咬的碎屑:“王公子这山岩,倒有几分淮西的硬骨。”
王承宇指尖发颤,墨汁溅在“富春”二字上,慌得像碰翻了暗渠里的密匣。
“沈小姐好眼力!”
亭外忽响粗粝嗓音,玄色甲胄撞进视线时,萧彻的鳞甲还凝着晨露,却比昨日又旧了三分。
他腰间旧玉佩晃得刺眼,与王承宇新佩的云纹重叠——旧骨配新皮,说不出的怪异。
王侍郎的蜜蜡佛珠泛着铅光,扫向萧彻的眼神,比晨霜更冷。
“萧都监来得巧,”沈知言端起茶盏,茶汤晃着王侍郎发白的脸,“正论这北派皴法,萧大人久戍淮西,可曾见山岩上的刀疤?”
萧彻未背铁锨,换了卷边角翻烂的《武经总要》,书页间飘落淮西旱柳叶,涩味涌进清辞鼻端:“末将粗人,只认山岩上的箭镞痕——比笔墨硬实。”
话未落,亭外骤响马蹄铁枷声。
清辞看见萧彻亲兵被塞住的嘴,血从布团缝里渗成细线,像淮西溃堤的泥浆漫过堤岸。
王侍郎的佛珠“啪”地断了颗,铅粉溅在萧彻鳞甲上,烫出个暗斑。
“武夫聒噪!”
他帕子掩面,却掩不住发抖的指节——那暗斑里,分明藏着淮西漕粮的锈迹。
萧彻盯着王承宇新佩的云纹玉佩,旧玉佩突然弹出细链,链上半块漕粮牌晃得刺眼,与沈府库房红胶泥水盂的纹路严丝合缝。
清辞指尖碰向漕粮牌,萧彻鳞甲泛起微光,照出王承宇画稿里的砂粒——泗州红胶泥混着艾草灰,正是母亲当年封粮囤的旧物。
王承宇慌得后退,画轴撞翻了案上茶盏,茶汤泼在“富春”二字上,洇出淮西暗渠的轮廓。
“王公子这画……”清辞逼近半步,素麻单衫扫过王承宇发颤的青缎靴,“倒像是从榷场里淘来的。”
榷场二字撞得王侍郎佛珠又断一颗,铅粉簌簌落在漕粮牌上,烫出青烟。
萧彻的《武经总要》拍在案上,书页里的旱柳叶卷向画稿,要把皴纹里的走私砂粒全翻出来晒:“末将识字少,只知榷场该走户部文书——王公子的文书呢?”
王承宇脸色惨白如纸,下意识将画轴往怀里收:“我、我临摹的……”他腰间新佩突然裂开,露出内里刻的“泗州”二字,与沈知言书房草案的墨色同出一源。
清辞摸向袖中檀木牌,“守”字第七划的烫意,正与萧彻鳞甲暗斑连成北斗,母亲遗稿里的山河,终是要由这些裂痕、暗斑、血字拼回真容。
沈知言的茶盏重重磕在案上,茶汤泼在“泗州”二字上,溅得王承宇尖叫。
清辞看见萧彻鳞甲下的旧伤,在日光里泛着白,那是淮西溃堤时泥浆烙下的疤。
王侍郎的帕子捂住脸,指缝漏出“构陷”二字,像当年萧家蒙冤的翻版。
萧彻却将《武经总要》掷在碎裂的佛珠间,书页里的旱柳叶往王承宇画稿里钻,把北派皴法里的走私砂粒,碾成齑粉。
“萧都监要反?”
王侍郎的佛珠彻底散作铅粉,簌簌落在漕粮牌的青烟里。
萧彻的旧玉佩链晃了晃,半块漕粮牌映着王侍郎发抖的指节,铅粉正往暗斑里灌:“末将的粮草,就靠这‘构陷’补了。”
冷泉亭的风卷着柳絮,落在萧彻鳞甲上,白得像亲兵布团渗出的血。
王承宇瘫在亭柱旁,新佩碎成的“泗州”二字,被文人诗稿盖了一层又一层。
清辞捡起半块漕粮牌,红胶泥纹里卡着的细沙,正是母亲遗稿里的黄河砂。
沈知言的茶盏又续满,茶汤映着萧彻远去的背影,轻声道:“教王公子认认,什么是淮西的骨。”
萧彻的鳞甲擦过垂柳,旱柳叶的涩味漫过亭畔,将临安的脂粉气绞得七零八落。
日头西斜时,冷泉亭的风突然转凉。
清辞望着西湖深处,暗渠的水正把淮西的砂、临安的铅、榷场的血搅成沸汤,而那个披玄色鳞甲的人,正扛着铁锨,要把这锅沸汤泼在议和派的宴席上。
文人雅聚的诗酒气散了,亭柱上留着王侍郎佛珠的铅粉痕,萧彻鳞甲的暗斑在暮色里发亮。
她知道,这场雅聚的画、佩、砂,不过是淮西阴谋的第一层皮。
母亲遗稿里的北派皴法,萧彻鳞甲上的暗斑,终将把临安的脂粉刮干净,露出藏在底下的——三万溃堤田的冤魂,和泗州守将用血写的真相,正沿着暗渠的纹路,一寸寸漫向临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