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光线，像被掺了水的劣质橙汁，稀薄又浑浊，透过陈铭房间那扇蒙尘的窗户，勉强涂抹在他摊开的试卷上。

一个鲜红刺目的“56”，被圈在卷首，像一块丑陋的烙印，灼烧着他的视网膜。他捏着试卷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微微颤抖着。

明天。

那个词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带着金属撞击的回音——家长会。

苏静的脸，那张美得近乎不真实的脸，瞬间取代了试卷上的数字，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随之而来的，是记忆中尖锐刺耳的嗓音，像碎玻璃刮过黑板：

“陈铭！你又给我考成这副鬼样子？！我苏静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你活着还有什么用？废物！”

每一次责骂都伴随着摔打东西的巨响，或是他胳膊上猝不及防的刺痛。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咔哒”一声轻响，他床底下那个蒙着厚厚灰尘的旧鞋盒被粗暴地拖了出来。盒盖掀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玩意儿看着实在简陋得可笑：

一个巴掌大小、布满奇怪划痕的金属圆盘，像个被遗弃的电路板，上面嵌着几颗暗淡的、勉强能辨认出红绿光芒的二极管，几根颜色剥落的导线软塌塌地耷拉着，连着一个看起来像是从廉价塑料玩具上拆下来的、布满指纹污垢的握柄。

这玩意儿，是他和王元一个月前在那个废弃的、据说闹鬼的市郊电子元件厂探险时，在一堆锈蚀的机器残骸底下刨出来的。当时只觉得像块废铁，差点扔了，直到王元不小心碰到了握柄上那个不起眼的按钮。

一道诡异的、带着嗡嗡声的蓝光猛地扫过墙角一只正在啃噬破布的老鼠。光芒散去，原地只剩下了一张干瘪、毫无生气的鼠皮，薄得像一层被丢弃的糖纸。

那画面带来的强烈冲击和恶心感，让两人当场吐得天昏地暗。

后来他们壮着胆子又试了几次，对象换成了虫子、破布娃娃，甚至陈铭偷偷从家里带出来的一个苏静淘汰的旧发卡。

每一次，那诡异的蓝光闪过，目标物都会瞬间失去所有支撑，变成一张完美复刻其形态的“皮”。这东西，像个潘多拉魔盒，危险又诱惑。

陈铭死死盯着它，手心里的冷汗几乎要把那冰冷的金属盘浸湿。

一个疯狂到极点的念头，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勒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找个人……变成苏静，假扮自己的妈妈。变成那个明天要去开家长会的苏静！只要熬过明天……找谁？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答案就像铁钉一样直接楔进了他的脑子——王元。

只有王元。

他是孤儿，住在福利院，行动相对自由。更重要的是，他是陈铭唯一的朋友，唯一知道他所有秘密、包括这个诡异仪器存在的人。

陈铭猛地抓起那个冰冷的仪器，塞进书包，像揣着一块烧红的炭，冲出了家门。

福利院那栋灰扑扑的老楼在暮色中沉默地矗立着。陈铭熟门熟路地绕到楼后，找到王元房间那扇对着小树林的窗户，捡起一块小石子，准确地丢了进去。

“啪嗒。”

石子落在室内地面。几秒后，窗户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

王元探出半个脑袋，乱糟糟的头发下，是一张带着点营养不良的苍白脸庞，眼睛却亮得出奇。

“陈铭？”他压低声音，带着点惊讶，“这个点？出啥事了？”

陈铭没说话，只是用力拍了拍鼓鼓囊囊的书包，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

王元瞬间明白了。他的脸色似乎更白了一分，眼神闪烁了一下，迅速缩回头。

很快，后门被无声地拉开一条缝，王元瘦小的身影敏捷地闪了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钻进楼后那片稀疏的小树林深处，直到确定周围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陈铭猛地停下，转身，把那张印着“56”分的试卷狠狠杵到王元眼前。

“完了，王元！这次真完了！”

陈铭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强行压抑着，听起来嘶哑扭曲，“五十六！明天家长会！我妈…我妈会杀了我的！真的！她会打死我的！”

王元的目光扫过那个鲜红的数字，眉头紧紧拧起，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那是一种混合了同情和担忧的表情。

“啧……又没及格？你妈那脾气……”

他咂了下嘴，没把后面的话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苏静的暴烈，他见识过不止一次。

“所以！”

陈铭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从书包里掏出那个古怪的仪器，金属盘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握柄上的污垢清晰可见，“用这个！王元，只有你能帮我了！你变成我妈！替她去开家长会！”

“什……什么？！”

王元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向后退了一小步，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陈铭手里的仪器。

“你疯了？！陈铭！那是你妈！活生生的人！用这玩意儿……变…变皮？！”

他刻意拔高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抗拒，双手下意识地在身前摆动。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这太…太邪门了！万一出点岔子怎么办？这后果我们担得起吗？”

“没有万一！”

陈铭几乎是吼出来的，他往前逼近一步，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王元，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我试过！很多次！虫子、老鼠、布娃娃！都好好的！只要用完再按一下复原键，就变回来了！一点事都没有！王元，求你了！除了你，我还能找谁？明天…明天她看到这个分数，我真的会死的！你想想她上次怎么打我的？胳膊上的淤青半个月才消下去！”

他撸起袖子，手臂上虽然早已没有痕迹，但那份恐惧却清晰可见地写在他脸上。

王元沉默了。

他低着头，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的枯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似乎在剧烈地挣扎。

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地闪烁了几下，那里面似乎有恐惧，有犹豫，但最终，一种更深沉、更隐秘的渴望，如同深水下的暗流，悄然涌了上来，盖过了其他情绪。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刻意的沉重：

“……你…你真确定这玩意儿安全？用完真能变回来？”

“确定！千真万确！”

陈铭看到希望，立刻用力点头，急切地保证，“我发誓！王元，帮我这一次！就这一次！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真的！你是我最好的兄弟！”

“兄弟……”王元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随即，他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

“唉……行吧行吧，谁让你是我兄弟呢……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最终落在了那个冰冷仪器的握柄上，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慎重和……期待？“那……现在就去你家？趁你爸还没下班？”

“对！就现在！”

陈铭一把抓住王元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几乎是拖着他，跌跌撞撞地冲出小树林，朝着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客厅里静得可怕，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时发出的微弱“咔哒”声。

苏静还没回来，这是唯一的机会。

陈铭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他拉着王元，像做贼一样闪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反锁。

“快…快点…”

陈铭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变调，他手忙脚乱地从书包里掏出那个仪器，冰凉的金属盘被他塞进王元同样冰冷的手里。

“我妈…她应该快到家了…钥匙开门的声音就是信号！拿着这个，对着她…按下那个红色的大按钮！记住，是红色的！千万对准！”

王元低头看着手里沉甸甸的仪器，粗糙的金属边缘硌着他的掌心。

他抬起头，目光在陈铭惊恐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缓缓扫过这间属于苏静儿子的房间。

房间里有点乱，书桌上堆着课本和试卷，墙上贴着几张球星海报，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苏静的昂贵香水的余韵。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香气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他眼底深处那点压抑的暗火猛地跳跃了一下。

他用力握紧了仪器，声音却异常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知道了。你躲好，别出来。听到什么…都别出来。”

就在这时，门外清晰地传来了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摩擦声——“咔哒”。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