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圣劳伦斯河畔的淘气计划
水声潺潺,拍击岸边的鹅卵石,发出柔软却有力的节奏,仿佛在给岸上的孩子们打着拍子。
一群来自附近小镇的加拿大少年就在这片天然舞台上,上演着他们一年一度的“钓鱼大冒险”。
他们带来的不只有简易的钓竿、生锈的罐头盒改造成的鱼饵桶,还有足足一整个夏天的精力与幻想。
伊莱亚斯·埃利克·麦克劳德是这群孩子里最有戏剧天赋的一位。
他瘦得像一根被风干的芦苇,乱蓬蓬的栗色卷发像鸟窝一样盘踞在头顶,只要他一开口,那声音就像从老旧留声机里滑出来的唱片,带着沙沙的夸张回音。
平日里,他能把一条巴掌长的小鲈鱼夸张成“差点掀翻独木舟的河怪”,也能把一次平平无奇的落水说成“被圣劳伦斯河水怪邀请去水晶宫喝茶”。
可今天,他的眉毛像两条打架的毛虫,紧紧扭在一起,嘴角也失去了往日的弧度。
“伙计们,我得先撤了。”
伊莱亚斯把钓竿往肩上一甩,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可那耸肩的动作太过用力,反而让整个人看起来像被无形的手往下拽了一截。
圆脸汤米正把一条刚钓上来的虹鳟鱼举得老高,闻言差点让鱼滑回河里。
“才三点!
太阳还没开始打瞌睡呢!”
他嚷嚷着,鱼尾巴甩出的水珠在阳光下碎成七彩的星屑。
露西把草帽往后推了推,露出被晒成小麦色的额头。
她是这群孩子里唯一的女孩,却也是最敢赤脚跳进冰凉水湾的人。
“你昨天不是还说要打破‘河神杯’钓鱼纪录吗?”
她眨眨眼,湖蓝色的眸子里盛满疑问。
伊莱亚斯低头踢了一脚石子,石子骨碌碌滚进水里,惊走了一群银鳞小鱼。
“我妈……嗯,昨天河岸裁缝看见我在码头边磨蹭到天黑,就跑去告密。”
他压低声音,像在说一个可怕的鬼故事,“结果我妈抄起晾衣杆,打得我差点把晚饭吐出来。”
孩子们齐刷刷倒吸一口凉气。
晾衣杆在伊莱亚斯嘴里成了“魁北克最恐怖的兵器”,他们甚至能想象那根竹竿划破空气的呼啸声。
沙辛·拉鲁把鸭舌帽转到脑后,露出额角一道浅浅的疤——那是他去年冬天玩“冰上曲棍球”时留下的勋章。
他眯起眼,像一只嗅到奶酪味的小狐狸。
“既然裁缝这么爱打小报告,我们给他点颜色瞧瞧?”
他压低声音,却压不住嘴角那抹狡黠,“不砸窗户,太容易被发现。
我们可以……把裁缝铺门口那尊‘穿针引线’的木头人偶偷走,给它戴个花环,放到镇长家的草坪上!”
“好主意!”
汤米兴奋得差点把鱼竿扔进河里,“让镇长以为裁缝在拍他马屁!”
露西却皱了皱眉。
“那木头人偶起码有我们三个人加起来高,怎么搬?”
伊莱亚斯原本灰暗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那光芒像有人往灰烬里扔了把干松针。
“我家有辆旧手推车,轮子虽然咯吱响,但够结实。”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不过……我们得在裁缝关店后动手。
他通常六点关门,然后去河对岸的酒馆喝一杯。”
计划像野地里的蒲公英种子,一旦落地就疯长成一片。
孩子们围成一圈,脑袋抵着脑袋,声音压得比河风还低。
他们分配任务:汤米负责“侦察”,确认裁缝的行踪;露西去摘野菊和浆果,编一个足够大的花环;沙辛和伊莱亚斯则去把旧手推车推到裁缝铺后巷。
最后,他们还要在镇长家草坪上插一块木牌,写上“献给最会穿针引线的大人物”——当然,落款要署“您忠实的裁缝”。
夕阳开始往河面倾倒金粉时,孩子们分头行动。
汤米假装在码头边洗渔网,眼睛却黏在裁缝铺那扇斑驳木门上;露西钻进野地,指尖被浆果染成紫红色,像沾了晚霞;伊莱亚斯和沙辛则推着那辆吱呀作响的手推车,轮子每转一圈都像在抱怨。
等他们汇合时,月亮己经升起来了,像一盏被云絮半遮的灯笼。
裁缝铺后巷堆满碎布头和生锈的缝纫机零件,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和樟脑丸的辛辣味。
木头人偶就靠在墙根,足有两米多高,穿着褪色的红马甲,手里举着一根永远缝不完布的针。
它的脸被岁月啃得坑坑洼洼,却还在笑,笑得像个看透一切的老人。
“一、二、三!”
伊莱亚斯低声喊着号子。
孩子们把吃奶的劲都使上了,人偶却纹丝不动,仿佛扎根在地里。
最后还是露西灵机一动,解下渔网当绳索,一头套在人偶腋下,一头挂在手推车把手上,像拉雪橇一样把它一点点拖出来。
木头底座刮过鹅卵石,发出“嚓——嚓——”的声响,惊飞了一只夜栖的乌鸦。
去往镇长家的路要穿过一片枫树林。
月光从叶缝漏下来,在他们脚边撒下碎银子。
沙辛走在最前面,嘴里哼着走调的《红河谷》,突然“嘘”了一声——远处传来狗吠。
他们立刻屏住呼吸,把推车藏进灌木丛,自己像一群受惊的鹌鹑缩成一团。
狗吠声越来越近,还伴随着手电筒的光柱,像一把白色长剑劈开黑暗。
“是治安巡逻队!”
汤米用气声说,他的圆脸在月光下泛着青白。
伊莱亚斯的心跳得像要撞断肋骨。
他想起妈妈挥舞的晾衣杆,想起裁缝那张皱巴巴的脸,突然有点后悔。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咬咬牙,从兜里摸出一块薄荷糖塞进嘴里——那是他准备“庆功”用的——冰凉的甜味让他镇定下来。
巡逻队的手电光在树林边缘晃了几圈,最终转向另一条小路。
孩子们长出一口气,继续推着人偶前行。
等他们抵达镇长家草坪时,月亮己爬到枫树梢头,镇长那栋维多利亚式小楼黑着灯,只有门廊的风铃在轻轻摇晃。
他们把木头人偶立在草坪中央,给它戴上野菊和浆果编成的花环——那花环大得像个花圈,把木头人偶的脖子都埋进去了。
沙辛掏出记号笔,在木牌上歪歪扭扭写下那行字,又在右下角画了个夸张的笑脸。
最后,他们把木牌插在人偶脚边,退后几步欣赏“杰作”。
“完美!”
露西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明天整个镇子都会知道裁缝有多‘爱戴’镇长。”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撤离时,意外发生了。
木头人偶的底座不知何时卡进了镇长家草坪的喷灌井盖,当他们试图把它再抬上手推车时,人偶“轰”地一声倒了下去,正砸在镇长家精心修剪的玫瑰丛上。
花枝断裂的脆响在夜里格外刺耳,紧接着,二楼亮起一盏灯,窗帘被猛地拉开。
“快跑!”
沙辛低吼一声。
孩子们像被火燎到的兔子,西散奔逃。
伊莱亚斯跑在最后,他听见镇长愤怒的吼声、狗狂躁的吠叫,还有玫瑰枝断裂的“咔嚓”声。
他的帆布鞋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整个人扑倒在草坪上,脸埋进带着夜露的草叶里,一股泥土和玫瑰混合的腥甜味冲进鼻腔。
他顾不上疼,爬起来继续跑,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
他们一首跑到圣劳伦斯河边才停下。
月光把河面切成无数碎银,远处灯塔的光柱缓缓扫过水面,像巨人的手指在安抚受惊的孩子。
孩子们瘫倒在老柳树下,大口喘着气,汗水把衣服黏在后背。
汤米笑得首打嗝,露西把草帽扔向天空,沙辛则夸张地模仿镇长发现人偶时的表情,把大家逗得前仰后合。
伊莱亚斯仰面躺在草地上,看着月亮从柳树梢头慢慢滑到河中央。
他的手心被推车柄磨出了水泡,膝盖也磕青了一块,但心里却涌起一种奇异的轻松——像把憋了一整个夏天的秘密,终于吐了出来。
他突然想起妈妈昨晚边打他时边掉的眼泪,想起裁缝铺里那台老缝纫机“嗒嗒”响的声音,想起木头人偶脸上永恒不变的笑。
这些画面像河水里的倒影,晃啊晃,碎成一片光斑。
“我们……明天要不要去跟裁缝道歉?”
他小声说,声音散在夜风里。
笑声戛然而止。
沙辛挠挠头,难得地没有反驳。
露西把一片柳叶含在嘴里,嚼出淡淡的苦涩。
“也许……我们可以送他一条我们钓的大鱼?”
她提议,“就说是‘河神’托我们转交的。”
汤米点点头,圆脸在月光下像个发光的南瓜。
“再附上一张画,画我们所有人帮他缝纽扣!”
伊莱亚斯笑了,这次不是那种夸张的、戏剧化的笑,而是像河水一样安静、带着涟漪的笑。
他伸出手,孩子们的手叠在一起——脏兮兮的、带着鱼腥和泥土味的、却滚烫的手。
远处,灯塔的光又一次扫过河面,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群还没长大的巨人。
夜更深了,圣劳伦斯河的水声渐渐变得温柔,仿佛在哄这些淘气的孩子入睡。
伊莱亚斯最后看了一眼河对岸零星的灯火,那里有他的家,有还在生气的妈妈,也有明天等待他们的、全新的冒险。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把最后一点恐惧也吹散在风里。
“回家吧。”
他说,“明天还得早起钓鱼呢。”
于是,一群小小的身影沿着河岸慢慢走远,月光在他们脚下铺出一条银色的路。
他们的影子偶尔重叠,偶尔分开,就像童年本身——总有淘气的岔路,也总有回头的方向。
而圣劳伦斯河只是静静地流淌,带着所有笑声、尖叫、秘密与懊悔,流向更广阔的、未知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