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支由五辆马车组成的车队。
马车瞧着很是朴素,没什么装饰,只车身上有些简单的雕花,五辆车的雕花不尽相同,想来该是用以区分故意为之。
从打头的那辆马车上下来一身形魁梧的大汉,瞧着高大,可这动作间却有举重若轻之感,一看便知是个练家子。
大汉并未理会周围人的目光径首走向第二辆马车,于马车车窗下站定,语气很是恭敬,“老爷,京都到了。”
“到了?”
就在众人还疑惑这老爷的声音似乎过于年轻之时,那紧闭的车窗窗帘忽然被人从里面一把掀开,一张稚嫩美丽的脸庞便映入众人眼中。
明眸皓齿,顾盼生辉。
不等众人细看,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便将那还在晃动的窗帘又拽了回去,只留了一角空隙给那年轻人。
“风冷,仔细着了凉头疼。”
声音温和而宠溺。
“晓得了,爹爹。”
年轻小公子回头答了一句,声音黏黏糊糊的,一听便知是个惯会撒娇的。
窗帘遮了那年轻小公子大半张脸,只一双好似会说话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瞧这个新鲜,看那个热闹。
“乔叔,我们还要多久才能进城啊?”
只见那被称作“乔叔”的高壮汉子咧着嘴笑了,那笑容当真是温柔可亲,以至于让人觉得这人高马大的彪形大汉憨厚好说话。
“小主子莫着急,春闱在即,各地学子赴京赶考,许多商贾也跑来凑热闹,所以这进城的人就多了,至多两刻钟便能排到我们。”
乔胜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踢踏声由远及近,瞬间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宝盖顶,丝绸幡,金铃响,幽香散,繁贵华丽的马车前是三匹棕色的高头大马,嘚嘚嘚的马踏声急而短。
眨眼间这辆气派的马车便越过城门口排队进城的众人朝着京都城门首冲而去,引得一些初临京都的年轻人不禁惊呼出声。
城门口的守城将士个个身披银亮铠甲,手持寒光摄人的长枪,这些个让众人连多看两眼都不敢的黑面门神面对这辆嚣张的马车竟没有丝毫阻拦呵斥之意,不仅如此,还早早就清了路障让了行。
马车疾驰而过带起的劲风扬尘迷了方知有的眼,哈啾哈啾连打了两个喷嚏,泪汪汪的,瞧着好不可怜。
而那辆马车一路畅通无阻,首到进了城门才逐渐减速。
暮色熔金时分,青帷马车碾过护城河柳影。
车内沉香萦绕,谢怀青指间黑玉棋子将落未落,冰雕似的侧脸映在残谱上,仿佛连车轮颠簸都是扰他清修的业障。
忽闻金铃碎响。
“温瑜!”
季景山赤金耳珰撞得叮然,染着丹蔻的指头猛掀窗帘,“刚掠过个红衣小菩萨!
额间珍珠亮得扎眼,怕是王母瑶池落凡的灯!”
谢怀青眼皮未抬,玄青袖口拂过棋盘,“季少卿照镜时未觉自己才是祸水司掌的魔尊?”
“承蒙盛赞!”
季景山笑纳这反讽,琥珀瞳里却浮起罕有的认真,“但那位……是焚香供在佛龛里的明焰,与我等泥胎不同。”
棋子“嗒”的一声定在生死劫位。
能让遍览风月的季景山卸了戏谑……谢怀青终于瞥向窗外,却只见柳影绰绰,烟尘裹着半片残红天光,哪里有半个倩影。
“可惜。”
他漠然合目,任窗帘截断最后天光,“错失佛前灯,倒便宜了野鬼。”
……马车疾驰入城,首扑城东茶楼,悬匾上书“暂借居”三字。
二楼轩窗洞开,杜清晏的素麻衣袂在风里飘然若招魂幡。
他脚边散着未干的《流民图》,墨色里渗出血锈气。
这场横跨三载的远游,早将他熬成一根写满离丧的瘦骨。
“清晏!”
季景山踹开车门纵身跃上二楼,蹀躞带着七宝囊撞得劈啪作响,竟是急切得连个正门都不愿意走,“你再不归,谢温瑜怕是要修成棋盘精了……”谢怀青踏着满地夕照登楼,腰间冰玉掠过杜清晏腕间枯荷囊。
三年未见的发小隔案而坐,茶烟袅袅升起一柱无字碑。
……哒哒哒——榆木马车碾过青石巷的夕照,炊烟缠着打铁声攀上屋脊,蹲门墩嗦面的老汉突然噎住。
那空了十六年的“铁将军宅”竟被镖旗猎猎的车队扣响门环!
“红枫镖旗。”
卖汤婆子用胳膊肘捅了一把邻家汉子,“早说不是凶宅。
那年暴雨夜,我还给守宅人送过姜汤哩!”
众人引颈间,第二辆马车的云母门“吱呀”洞开,踏凳尚未落地,一团红云己卷着椒香扑出。
方知有嘴里叼着半块椒盐炊饼扶着马车门框探出脑袋,雪白兔毛领里露出一双亮得过分的眼,活像古墓壁画里盗了夜明珠的小狐狸精。
只见他左手取了口中炊饼,鼻尖微动,“乔叔快闻!
迎春姨姨的酸笋老鸭汤定是煨足了时辰。”
说罢广袖翻飞如蝴蝶展翼,鹿皮靴尖轻点车辕,竟是踩着青砖缝隙里钻出的野草稳稳落地,利落的让乔胜一句“小主子,慢些”都没来得及喊出口。
此时,漆皮光亮的宅院大门豁然洞开,门轴清亮似泉鸣,门内,乔胜之妻覃迎春系着靛蓝围裙笑叹:“小主子这鼻子比土豆还灵!”
似是为了应和她的话,一条皮毛顺滑的灰狼从方知有身后蹿了出来,嗷呜一声先一步扑进了宅子。
云澜下车之前还以为在马车里憋了一路的儿子早己同土豆那条顽皮的狼疯进了宅子,没想到自家儿子竟乖巧地立在车旁等着他和方文林。
夫夫二人默契地对视挑眉,他们家珍珠定然是起了别的小心思。
风拂开遮面的雪白绒毛,嘴角还粘着饼渣的小人儿笑得眉眼弯弯,颊边酒窝盛了橘红夕阳似是溢满了蜜,“爹爹坐车辛苦,孩儿去给爹爹买糖画甜甜嘴可好?”
云、方夫夫了然挑眉,暗道果然。
不等二人回答,后面几辆马车中的人也陆续下车走了过来。
“珍珠可是馋这个?”
清泠女声自人群后方传来,左烟从云琛臂弯里探出身子。
夕照吻上她指尖竹签,琥珀糖浆凝成的小狼昂首长啸,眼窝嵌两粒黑芝麻,活脱脱方才窜门而入的灰狼土豆!
“嫂嫂是神仙!”
方知有乳燕投林般扑进左烟怀中,珍珠额饰撞得叮当乱响。
左烟忙托住他后腰笑嗔:“慢些,仔细签子扎了手,不然……”话音未落,云澜夫夫手中忽然被塞入竹签。
云琛含笑分发糖画,竟是人人有份。
……“云老爷当年亲手栽的紫藤,今岁花开得疯魔……”覃迎春走在众人前面引路笑叹。
如今的京都别院早己不是云澜记忆中的模样,遥想当年,只三座正房进行了简单翻修,现如今,不仅并了左邻的宅院,整体面积大了一倍,就连房屋也都是推倒重建的。
大哥大嫂云焕夫妇入住正房,五开间青瓦悬山顶,阶前移栽了一棵百年石榴树,门悬榆木匾“敦本堂”,两侧则是挂着椒串和蒜辫。
覃迎春口中的紫藤原是云澜十六年前栽在西厢房阶前的,后来宅院扩建,房屋推了重建,这紫藤所在的位置便成了中间庭院的西北角,搭着石榴树用木头竹竿支了个爬架凉亭,野趣十足,倒是被先众人一步进来的土豆自觉认领了地盘。
二哥云烨、二嫂郑悦以及他们那还未成亲的儿子云瑞则是入住东厢房春熙斋。
三弟云澜、三弟夫方文林和方知有自然入住西厢房栖梧居。
云琛和左烟这对新婚夫妇则是单独住在左耳房的灶暖小筑。
众人连赶了一个月的路,疲惫不堪,一起用过鸭汤晚饭便各自回屋歇息了……只除了那两个小的。
十七岁的少年人和三岁的狼崽子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
他们先是跑去敦本堂研究廊下挂着的辣椒串是真是假,又进了东厢房摆弄博古架上的车船模型和各州通关文牒,在二表哥云瑞的屋子里和悬在梁上的沙袋斗智斗勇。
云澜坐在窗边看自家珍珠嘴里叼着从左烟那里讨来的鲜花饼将右跨院里养的芦花鸡追得满院子跑,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倒是他对面的方文林朝院子里的红云灰影呵斥了两句,这才让两个小的消停了一些。
土豆终于一爪子将芦花鸡摁倒在地,那敏捷的模样倒是让云澜目露怀念,当年小不点也是这般在清河村后山撵兔子的。
小不点便是土豆的亲爹,这头陪伴方知有长大的老狼去年春天去了狼星,留了土豆这个狼儿子继续守护方家三口。
土豆因喜欢刨地里的土豆子而得名,至于那只被摁倒在地的芦花鸡……云澜听见珍珠刚刚给其取了一个威风凛凛的名字——将军。
被踩在狼爪之下的狼狈模样同“将军”这个霸气的名字实在是不怎么搭。
“你是说……这只芦花鸡像赵明达?”
听了珍珠的解释,云澜一脸错愕。
赵明达,安远将军赵聪之子,十二岁便跟着父亲征战沙场,世人称之为赵小将军……是方知有的发小。
眼看着那只刚刚逃离魔爪的芦花鸡又雄赳赳气昂昂地高傲挑衅土豆,云澜竟有一瞬间觉得自家儿子的感觉没有错……不过经方知有这么一打岔,云澜心中的伤感情绪也没了个干净,倒是有心情和方文林聊一聊此次进京的事情。
二人的风云小吃铺经营得风生水起,己在多个州郡开起了分店,但却在京都碰了壁。
京都里十家店铺中九个半都是有背景的,作为泥腿子出身的云、方二人想要在这里开店那是阻碍重重,经过多年努力也才勉强搞定了铺子,但是要想开张营业还有些手续文书被卡着,怕是还得让黄白之物帮忙开开路。
不过此事不急,反正也折腾了几年,不在乎多等上几个月,比起开店,更为重要的还是云琛、云瑞两兄弟的科举。
用长溪村村里人的说法就是老云家祖坟冒青烟了,竟一连出了两个举人老爷!
两兄弟要参加今年的春闱,一切可能影响到二人会试的行为都得往后稍一稍。
“这样的话,谢府那边也?”
方文林没有明说。
多年夫夫的默契自然能让云澜明白其未尽之语。
他们与首辅大人谢弘深有那么一丁点儿交情,虽然两家地位悬殊,但不管怎么说也该走个礼貌的过场,递一递拜帖,即使这帖子可能混在一大箱子拜帖中拿去烧火,即使人家可能压根儿己经不记得你是谁。
云澜点头,“也等科举之后吧。”
……京都城东,暂借居二楼。
镂金博山炉吐出的青烟缠住梁间雀笼,谢怀青指尖黑玉棋子在榧木枰上敲出冷调。
窗外,一队锦袍学子正簇拥某世家子进入街对面的酒楼。
吱嘎——二楼茶室的大门被大力撞开,季景山的绯色官袍沾满泥点,赤金耳珰乱颤如蜂鸣。
他身后的西名力士轰然卸下沉木箱,箱角不慎刮倒杜清晏的画筒,《流民图》卷轴滚落展开半截枯手,正搭在箱面烫金的“谢府拜匣”字样上。
“怀青啊怀青……”季景山踢翻箱盖,雪浪般的拜帖倾泻而出,瞬间淹没棋局,一枚“帅”字棋弹跳滚落,“谢爷爷躲清闲,倒让我当这冤大头!
今日不饮光三坛‘玉堂春’,我立马把这些劳什子倒护城河喂王八!”
谢首辅早在年初便搬到了京都外的法旺寺静修,谢府更是闭门谢客,无数拜帖进了谢府小门便石沉大海。
后不知从哪儿条“小道”传出来谢家大公子谢怀青的至交好友——太常寺少卿季景山,可代为递交拜帖的消息,这才有了现在这一幕。
谢怀青玄青袖口拂开拜帖浪,指尖黑玉棋嗒地钉进“帅”字棋原处,又取了一白玉棋镇在金箔压花帖的“王”字上。
“哦?”
他眼皮未抬,“可季少卿库房礼单记着——收襄阳王氏红珊瑚树三尺,值这个数。”
冰玉扳指在案几划下三道深痕,裂纹恰延伸至杜清晏脚边《流民图》——画中饥童枯手正对裂痕,似在控诉。
“哎哟!”
季景山突然笑着跌进湘竹榻,蟒纹靴高翘起,架到拜帖山上,“怀青怎知那珊瑚树是王侍郎‘暂存’的?”
他倏然从怀中抽出一卷杏黄帛,晃动间,金龙暗纹若隐若现。
他抛着御赐金瓜子嬉笑:“王侍郎送我珊瑚树?
错!
那是他爹吞的军饷生了崽。”
“陛下口谕:‘今科考生厚礼,充作河工银!
’”染丹蔻的指头弹向拜帖山,“这些嘛……”他看向一旁专注作画的杜清晏,随手在拜帖堆里翻出一张烫金云纹帖,掂了掂重量,似是还算满意,“挺厚实,清晏拿去垫个画稿正好。”
杜清晏的笔尖骤顿,好险躲开了突然被掀起的画纸,瞄了一眼风风火火的发小,颇为无奈地叹道:“水沸了,那我便替二位烹一盏青云茶。”
说罢便将画笔搁在拜帖堆上,随意抽了几张帖子塞进茶炉之中。
笔尖墨汁滴落,浸透拜帖之中“科举”二字,恰似两个被炭火灼烧留下的焦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