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洞房鬼影
府门外车马络绎不绝,前来道贺的宾客踏破了门槛。
大宁朝从三品的太仆寺卿娶亲,来拉拢关系的人不在少数。
乍一看,这排场丝毫不逊于谢灵蕴第一次娶亲时的风光。
“听说新娘子是城南阮家的闺女,商户出身。”
“嘘,小声些。
虽说士农工商,商人最末,可阮家如今在江南织造行当里也是数得上名号的。”
“那又如何?
谢家可是世代簪缨,祖上出过两位尚书。
谢大公子前头娶的林家小姐,那可是正经的书香门第......”廊檐下,几个穿着体面的妇人交头接耳,时不时朝喜堂方向掠去几眼。
“要我说啊,这谢大公子命硬,前头那位夫人过门不到两年就没了,留下个病病歪歪的女儿养在城外的尼姑庵里。
如今续弦竟娶个商贾之女,啧啧......可不是嘛,外头都传谢大公子克妻。
阮家要不是为了攀附权贵,怎舍得把闺女往火坑里推?”
“还说呢,我听说嫁出来的这个闺女也是小时候就不受宠爱,看来跟谢公子还挺相配的......”喜堂内,谢灵蕴面无表情地牵着红绸,另一端是顶着大红盖头的新娘子。
他身形修长,一袭大红喜袍衬得面容愈发清俊,只是那双眼睛却不见半点成亲的喜色,倒像是深秋的潭水,平静得近乎冰冷。
“一拜天地——”谢灵蕴动作标准地行礼,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事实上,这确实是他第二次走这个流程了。
五年前,他也是这样,牵着另一个女子的手,在满堂宾客的祝福中完成这场仪式。
那时的他,眼里有着初为人夫的喜悦,还有与心上人喜结连理的激动。
“二拜高堂——”年逾六十的谢老夫人端坐在上座,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
她身侧站着一位约莫三十五、六岁的妇人,衣着华贵,眉眼含笑,却莫名给人一种凌厉之感。
这便是谢家如今的当家主母——二夫人邹成容。
谢灵蕴生母早逝,父亲续弦后不久也撒手人寰,二夫人虽非谢灵蕴生母,却因掌管中馈多年,在府中颇有威望。
“夫妻对拜——”谢灵蕴转身面对新娘,微微躬身时,恍惚间看到盖头下露出一截白皙的下巴,那弧度竟与亡妻有几分相似。
他心头猛地一颤,迅速垂下眼帘,掩去那一闪而过的痛楚。
“送入洞房——”喜娘们簇拥着新人往东院行去,身后宾客的贺喜声、乐班的奏乐声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
谢灵蕴却觉得这些声音离自己很远,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纱在耳边嗡嗡地响。
新房里,红烛高烧,喜气洋洋。
阮明珠端坐在床沿,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大红嫁衣上金线绣的凤凰在烛光下闪着晃眼的金色光晕。
她能感觉到谢灵蕴在她面前站定,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沉香气。
喜娘递上缠着红绸的秤杆,笑吟吟道:“请新郎官掀盖头,从此称心如意!”
谢灵蕴接过秤杆,手竟有些微颤。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挑开了那方大红盖头。
盖头揭落的瞬间,谢灵蕴瞳孔猛地收缩。
红烛映照下,新娘子明眸皓齿,柳叶眉下是一双如水般清澈的眼睛,正略带羞涩地望着他。
那一瞬间,他恍惚看到了五年前那个夜晚,林氏也是这般神情,羞怯中带着期待......“夫...夫君?”
阮明珠见谢灵蕴怔怔出神,轻声唤道。
这一声将谢灵蕴拉回现实。
周围喧闹的人都被小厮劝着去前厅喝酒,身边一时间安静下来。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己恢复平静。
“嗯。”
到底不一样……他淡淡应了一声,转身从柜中取出一个小包袱,在阮明珠疑惑的目光中打开——竟是一方灵位!
“爱妻林氏婉柔之灵位”几个字赫然映入眼帘,阮明珠心头一跳,下意识攥紧了衣角。
侧头看向一脸悲戚的谢灵蕴,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谢灵蕴将灵位端正地放在房间正中的案几上,点燃三炷香,恭敬地拜了三拜,然后盘腿坐下,开始低声诵念《大悲咒》。
那灵位上的字在阮明珠眼中不断放大,甚至大到快盖住墙上的那些大大的红色“囍”字。
阮明珠呆坐在喜床上,不知所措。
洞房花烛夜,她的夫君竟然对着前妻的灵位念经?
订亲之后,她有意打探谢灵蕴的事情,便听闻谢灵蕴与前妻感情甚笃,却没想到竟深厚至此。
时间一点点过去,谢灵蕴的诵经声始终未停。
“要不要妾身给夫人上炷香?”
她有些不确定谢灵蕴的行为,试探着发问。
哪知谢灵蕴恍若未闻,眼皮也不曾抬一下。
阮明珠累了一天实在困倦,看谢灵蕴如此心无旁骛的样子,她又不敢再次出声,只好自己卸了钗环,和衣躺下。
红烛泪尽,月光透过窗棂洒落一地银辉。
半梦半醒间,阮明珠似乎看到一个模糊的女子身影站在谢灵蕴身旁,手轻轻搭在他肩上。
那身影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中竟带着几分温柔与歉意......“啊!”
阮明珠惊叫一声,猛地坐起。
“怎么了?”
忽然被惊了一瞬的谢灵蕴停止诵经,转头问道。
“我...我好像看到...”阮明珠指着空荡荡的房间中央,那里除了谢灵蕴和灵位,什么也没有。
谢灵蕴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眉头微蹙:“看到什么?”
那淡淡的白影冲着她微微摇头便飞入灵位上消失不见。
阮明珠感受到它没有恶意,便垂下眼睑悄悄吐了一口气。
“没什么...可能是我眼花了。”
阮明珠勉强笑了笑,重新躺下,却再难入睡。
天蒙蒙亮时,谢灵蕴终于起身,将灵位重新包好收起。
他看了一眼床上装睡的阮明珠,轻声道:“今日要拜见老夫人和各位长辈,你再休息片刻,辰时我来接你。”
待谢灵蕴离开,阮明珠才长舒一口气,睁开双眼。
她望着帐顶精致的绣花,心中五味杂陈——这就是她的新婚之夜?
“小姐,该起身了。”
陪嫁丫鬟春桃推门而入,手里端着热水。
阮明珠坐起身,任由春桃为她梳妆打扮。
春桃一边为她挽发,一边低声道:“小姐,奴婢刚从府里下人口中打听到一些事...什么事?”
“谢府如今是二夫人掌家,少爷...我是说姑爷,因前头那位夫人去世后心灰意冷,一首不理家事。
府里还有位三小姐,是二夫人所出,骄纵得很。
老夫人常年礼佛,很少过问府中事务......”阮明珠对着铜镜戴上最后一支珠钗,轻声道:“知道了。
咱们初来乍到,谨言慎行便是。”
辰时整,谢灵蕴准时出现在房门外。
他己换了一身靛青色长袍,整个人看起来清冷疏离。
阮明珠着一身淡粉色衣裙,发髻简单大方,既不过分华丽也不显寒酸。
“走吧。”
谢灵蕴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想到她打扮得如此得体。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穿过几重院落,来到老夫人所居的慈安堂。
一路上,阮明珠能感觉到府中下人投来的好奇目光,有探究的,有同情的,甚至还有几分幸灾乐祸的。
慈安堂内,老夫人端坐上首,二夫人坐在她右手边,下手还坐着一位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想必就是三小姐谢芷兰了。
“孙儿(媳)给老夫人请安。”
谢灵蕴和阮明珠齐齐行礼。
老夫人慈祥地笑了笑:“起来吧。
这就是阮家的闺女?
抬起头来让老身瞧瞧。”
阮明珠依言抬头,不卑不亢地迎上老夫人的目光。
“模样确实周正。”
老夫人点点头,“不过既入了我谢家的门,便要守谢家的规矩。
你出身商贾,许多事不懂也不怪你,但要多学多看,谨言慎行,知道吗?”
“孙媳谨记老夫人教诲。”
阮明珠恭敬应道。
二夫人笑吟吟地插话:“老夫人放心,媳妇会好好教导阮氏的。
只是......”她意味深长地看了阮明珠一眼,“商户之女难免有些小家子气,恐怕难以胜任谢家宗妇之责。”
谢灵蕴眉头微皱,却未出声。
阮明珠不慌不忙道:“二夫人教训得是。
明珠虽出身商户,却自幼得父亲延请师傅教导诗书礼仪,也略通管家之道。
若有不足之处,还请二夫人不吝赐教。”
二夫人没料到阮明珠应答如此圆滑,一时语塞。
谢芷兰见状,冷哼一声:“说得好听。
商户女就是商户女,装什么大家闺秀!”
“芷兰!”
老夫人轻斥一声,“不可无礼。”
谢灵蕴此时才开口:“明珠初来乍到,若有不当之处,我这个做夫君的自会教导。
不劳二娘和妹妹费心。”
一句话,既维护了阮明珠,又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阮明珠悄悄看了他一眼,他的模样和初见时一样,高冷自持,但是说出的话让她心中微暖。
请安结束后,谢灵蕴径自去了书房,阮明珠则被二夫人留下“熟悉家务”。
一整天,她都被带着在府中各处置业产业间穿梭,二夫人滔滔不绝地介绍着谢家的富贵与规矩,字里行间无不暗示她这个商户女高攀了。
傍晚回到自己院落,阮明珠己是精疲力竭。
春桃为她揉着酸痛的腿,心疼道:“小姐,奴婢瞧着这谢府的人,可不是好相与的......”阮明珠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轻声道:“不好相与才不用跟人虚与委蛇,既然来了,这日子总是要好好过下去的,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