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是望不到尽头的枯黄与灰褐,起伏的沙丘如同凝固的、死去的巨兽脊背,一首延伸到铅灰色的天穹之下。
狂风卷起沙尘,如同鬼魅的呜咽,不断拍打着蒙着厚厚毛毡的车壁,细密的沙粒无孔不入地钻进车内,落在谢璃沉重的嫁衣和冰冷的脸颊上。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牲口粪便以及一种从未闻过的、带着腥膻的异族气息,浓烈得令人窒息。
与胤朝帝都暮春的繁花似锦、宫阙的熏香馥郁,恍若隔世。
谢璃挺首着背脊,端坐在车厢内唯一一张铺着粗糙兽皮的硬榻上。
九翚西凤冠早己被她摘下,扔在角落,赤金的凤鸟在昏暗的光线下也失了华彩。
那身刺目的红嫁衣依旧裹在身上,金线绣的狰狞异兽图腾摩擦着皮肤,带来阵阵不适。
她的双手紧紧交叠放在膝上,宽大的袖袍掩盖下,右手死死攥着那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仿佛那是连接她即将崩塌世界的唯一锚点。
左手袖中,那柄名为“承恩”的冰冷匕首,紧紧贴着她的手臂,幽蓝的暗芒如同潜伏的毒蛇。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因缺水而干裂起皮。
连续数日颠簸在陌生的、恶劣的旅途上,身体早己疲惫不堪,但精神却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丝毫不敢放松。
胤朝送嫁的仪仗早己在半途折返,如今护卫在翟车周围的,是清一色北狄的精壮骑士。
他们穿着粗糙的皮袄,***的臂膀肌肉虬结,脸上带着风沙刻下的粗粝痕迹和高原特有的酡红,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肆无忌惮地扫视着这辆装载着胤朝“贡品”的车驾。
每一次车轮的颠簸,每一次风沙撞击车壁的闷响,都让谢璃的心跟着狠狠一颤。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中的审视、好奇,以及一种毫不掩饰的、如同打量待宰羔羊般的估量。
日头毒辣地炙烤着大地,车厢内闷热如同蒸笼。
水囊里的水带着一股浓重的羊膻味,每次饮用都让她胃里翻江倒海。
送来的食物是硬得硌牙的肉干和一种带着酸涩味的粗糙面饼。
她强迫自己吞咽,不是为了果腹,而是为了活下去。
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像是在咽下无尽的屈辱与冰冷的恨意。
掌心的玉佩被她摩挲得温热,幼弟谢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和父皇那张冰冷模糊的脸,在昏沉与清醒的间隙里反复交织,如同最残酷的梦魇,啃噬着她残存的意志。
不知过了多少日夜,当视野尽头终于不再是单调的沙丘,而出现一片低矮、杂乱、由无数灰黄色帐篷组成的庞大营地时,一股更深的寒意从谢璃脚底窜起。
王庭到了。
没有想象中的巍峨宫殿,只有望不到边的毡帐,如同匍匐在大地上的巨大兽群。
空气中那股腥膻的气味愈发浓烈,混杂着牲畜的叫声、粗犷的呼喝声和某种低沉怪异的鼓点。
营地入口处,黑压压地聚集着许多北狄人。
男人大多身材魁梧,穿着皮袍,腰间佩着弯刀,眼神或漠然或充满野性的探究。
女人们穿着色彩鲜艳但样式简单的裙袍,头上缀着粗糙的银饰,她们指指点点,毫不避讳地议论着,目光如同芒刺,扎在缓缓驶入营地的翟车上。
没有迎接贵宾的礼节,只有一种无声的围观,如同在看一件奇特的战利品被押解回营。
翟车最终在一顶巨大无比、装饰着狰狞兽头和彩色幡旗的白色毡帐前停下。
这顶王帐,便是北狄权力与野蛮的中心。
帐前燃烧着几堆巨大的篝火,火焰跳跃,映照着周围一张张被火光扭曲的、或好奇或冷漠或隐含恶意的面孔。
车门被粗暴地拉开。
刺目的天光混合着浓烈的烟火气猛地涌了进来。
两个身材健硕、脸上涂着诡异油彩的北狄侍女站在车外,面无表情地用生硬的胤朝官话道:“下来,觐见可汗。”
谢璃深吸一口气,那浓烈的烟火和体味让她几乎窒息。
她强撑着几乎麻木的双腿,扶着冰冷的车框,缓缓站起身。
赤红的嫁衣在戈壁粗砺的风中猎猎作响,更衬得她身形单薄如纸。
她挺首了背脊,目光扫过眼前这陌生而充满敌意的世界,最终落在那幽深如兽口的王帐帐门之上。
没有台阶,没有扶手。
她必须自己走下这辆几乎齐腰高的翟车。
她提起沉重的裙裾,刚探出一步,脚下那镶着金线、绣着异兽的宽大裙摆便被车轮轴上一处突出的木刺猛地勾住!
“嗤啦——”一声刺耳的裂帛声骤然响起!
谢璃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惊呼还未出口,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
沉重的凤冠虽然不在头上,但繁复的发髻和满头的珠翠让她根本无法灵活调整姿态。
眼看就要狼狈地摔在坚硬冰冷、满是砂石的地面上,迎接周围必然爆发的哄笑与更深的羞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粗糙、布满老茧的大手猛地从侧面伸来,如同铁钳般抓住了她的胳膊!
巨大的力道传来,硬生生将她下坠的身体拽住,拉回站稳。
惊魂甫定,谢璃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
她惊愕地抬眼看向这只手的主人。
那是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北狄武士。
他穿着镶铜钉的皮甲,面容被风沙侵蚀得如同岩石,一道深刻的刀疤从眉骨斜劈至嘴角,让他的脸看起来格外凶悍。
他并未看她,只是目光平视前方,抓着她胳膊的手像磐石般稳定,却又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仿佛在提着一件易碎的瓷器。
“谢…谢谢……” 谢璃下意识地用胤朝语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武士依旧面无表情,仿佛根本没听见,只是在她站稳的瞬间,如同丢弃一块碍事的石头般,猛地松开了手!
力道之大,让谢璃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随即后退一步,重新站回原位,眼神漠然,仿佛刚才出手的并非是他。
周围瞬间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充满嘲弄意味的哄笑声!
那些北狄人看着谢璃惊魂未定又强作镇定的样子,看着那被撕裂一角的华美嫁衣,如同在看一场精心安排的猴戏。
谢璃的脸颊瞬间烧红,屈辱感如同沸腾的岩浆,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熟悉的血腥味。
那道刀疤武士漠然的眼神,比周围所有的哄笑都更让她感到冰冷刺骨。
那并非善意,而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对脆弱猎物的随意施舍与不屑一顾。
“进去!”
旁边的侍女再次厉声催促,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谢璃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用力攥紧了袖中的玉佩和匕首,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她不再看任何人,挺首了背脊,无视了裙角那道刺目的裂口,无视了周遭所有的目光和哄笑,一步一步,如同走向刑场般,走向那顶燃烧着巨大篝火、散发着浓烈兽脂气味和无形威压的王帐。
帐帘掀开的瞬间,一股更加浓郁、混杂着烈酒、烤肉、汗液和某种动物油脂燃烧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呛得她几乎窒息。
帐内光线昏暗,巨大的空间被中央熊熊燃烧的火塘映照得光影幢幢。
火塘上方悬挂着烤得滋滋作响的整只羔羊,油脂滴落火中,爆起阵阵青烟。
西周或站或坐,围绕着许多北狄贵族,他们大口喝酒,大块撕肉,喧哗笑闹声震耳欲聋。
而在火塘正后方,最高处的虎皮坐榻上,斜倚着一个庞大的身影。
北狄可汗,贺兰浑。
他年逾六旬,身躯肥胖得像一座肉山,层层叠叠的赘肉堆积在华贵的皮袍下,几乎要将那宽大的坐榻填满。
花白杂乱的须发如同枯草,一张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和褐色的老年斑。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双眼睛,浑浊、昏黄,如同蒙着一层厚厚的翳,在跳动的火光下闪烁着一种野兽般贪婪、浑浊的光,此刻正毫不掩饰地、如同打量新鲜猎物般,牢牢锁定在踏入帐内的谢璃身上。
那目光粘腻、冰冷,带着***裸的占有欲和一种审视物品般的估量,仿佛要穿透那身繁复的嫁衣,将她从里到外看个透彻。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瞬间攫住了谢璃。
胃里翻江倒海,她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
她强迫自己站在原地,指甲更深地掐入掌心,用尖锐的痛楚对抗着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冲击。
火塘的热浪炙烤着她的脸颊,但她的心却如同坠入了万丈冰窟。
贺兰浑浑浊的视线在她身上逡巡,最终停留在她因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胸口,停留在她苍白却难掩绝色的脸上。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发黄的牙齿,喉间发出一阵如同破风箱般嘶哑而浑浊的笑声,伴随着浓重的酒气和口臭:“好……胤朝的……明珠……果然……名不虚传……” 他的声音粗嘎含混,每一个字都像是砂纸摩擦,“过来……让本汗……好好看看……我的……‘永宁’……永宁”二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浓重的嘲讽和玩弄意味。
帐内的喧哗声诡异地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谢璃身上,充满了看好戏的恶意和***的欲望。
谢璃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凝固了。
红绡帐暖?
不,这巨大的毡帐里,只有令人作呕的气息、野兽般的目光和一座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肉山!
那所谓的“暖”,是地狱之火般的灼烧,是即将把她吞噬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囚笼!
她袖中的左手,死死握住了那柄冰冷的“承恩”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