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小草冒尖的时节，天黑得很早，再加上今天整天都阴雨绵绵的，小镇出口的牌坊前放着的那两个石狮子也不怎么提得起兴致。
小镇没有名字，只是作为一个边野之地而存在。
小镇之所以至今为止也没人取上一个名字，不是因为小镇里的人懒得取名字，而是因为根本就没人敢取这名字。
无名小镇有个叫人光是听着就有些不寒而栗的故事，正是它震慑住了所有人。
故事里，这块地方曾发生过一场弑杀皇帝的战争。
老皇帝在早年平定内乱的时候得过一场重病，虽然有御医全力救治，但老皇帝还是落得个脑袋疼的遗根。
这时候就有一些心思不纯的人打着这块临海靠山的地方能缓解老皇帝头疼的名头把老皇帝诱骗到了这个边陲之地。
在这里，那些人在群山上驻扎军队，等到老皇帝出了行宫后就开始冲杀。
最后，老皇帝战败，被新皇帝逼着跳河自杀。
老皇帝死后，新皇帝担心老皇帝的鬼魂会来影响自己的江山，就命当地人在此建立小镇，企图用人烟压住真龙气运。
果真就像新皇帝料想的那样，小镇建立起来了后，天气也不作妖，农产品收成还算正常。
不过，小镇里的人倒是因此受了罪。
这几十年来，小镇里的人尝试过在商界外闯出一条道路，只可惜，到最后，学文的，书作了暖身的柴火；习武的，肩膀作了挑担的工具。
这么多年了，小镇里还没有一个人真真正正走出去过。
这一切用说书人的话来说便是，真龙气运融入了此地的山川湖海，搭建起了一个看不见的牢笼，困住了小镇里的所有人。
其实，不行就不行吧。
反正小镇里的人还算得上勤快，男渔女织，每一天的日子倒是过得比较幸福。
只是他们晚上闲下来的时候，经常会在黑暗中不自觉地想到自己脑袋上有一团黑黢黢的东西压着自己，久了，就会觉得这老天真他娘的烦，如此，也便没多少人愿意信神敬天了。
位于这个国家边陲地带的小镇很幸运，它生来都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它背靠着的是群山，群山里的树木能作建材、草叶能作草药；它紧邻着的又是大海，大海里的生物能作食物、怪石能作装饰品。
同时，小镇也是不幸的。
小镇的优势在人们开凿深山、发现了小镇潜在的价值后，许多官家陆陆续续地入了小镇，让这个世外桃源彻底成了游观景地。
所幸统管小镇的人还算得上是个聪明人，他懂得“外地人硬去插手内地人的事情会引起许多不必要的事情”这个道理，在官家真正进入小镇前的一段时间找上了小镇里有些名望的老人，给他们分析小镇官管的优劣。
对小镇来说，封闭起来的态度终究是很难让小镇里的人穿上锦衣华服，官管的模式虽然会带来许多税收，让小镇显得不是那么自主，同时也淡化了他们这些老一辈的权威，但是它也在更大程度上扩大了小镇的市场，让小镇里自产自销的产品走向山外，让小镇里的人们能在保证自己生活里前提下去寻找一下新的兴趣，从而达到开枝散叶的目的。
对官家人来说，小镇无疑是个试验场地。
小镇如果能够得到极大的发展，管小镇的那群新人也就能在小镇带来的声誉下迎来更大的舞台；如果小镇没有发展起来，他们也好提早选择跑路或者是重新找个方式谋生。
说到底，小镇要的是一个市场，官家人要的是一个业绩。
于是，那些人在小镇人的帮助下建立了第一个官家产业——鱼司。
小镇里的人出海捕到的鱼可以送到鱼司来估值、算税，然后再由鱼司里的人送到小镇外的大地方去售卖。
售卖得到的钱除去税收外都为送鱼的那人所有。
鱼司因地制宜，最初的时候虽然有人会不接受这个无名小镇里的渔产，可这么多年了，在这些官家铺出的路上倒也建出了不错的关系网，渐渐确保了所有送到鱼司的鱼都会有售卖的机会，不至于在库房里腐烂。
其实，那人也挺精明。
这场算盘，他打得很好。
他提早就知道小镇里的那个故事，自然也就知道小镇现如今要的只是一个能打破规矩、让人走出去的机会。
正因如此，他才会不顾周围人劝阻，毛遂自荐，请求皇帝陛下把官途光明的自己发配到这个偏远小镇来受苦。
不过，他来此还有另一个目的……这群人里，唯他最为特别，他，向梓呈，是当朝陛下手中的一块巨宝，是能镇得住家国气运的老先生。
今夜天气不怎么好，走到山里去，也是只有被雨淋的份。
雨声滴答，山中叶响，这本来是极具诗意的场景，如果是曾经，他可能还会打上一把油纸伞，简单地走上一段。
但今天吗？
白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让他有些头大，觉得疲劳，也就没什么兴致再去在群山中漫步了。
这一夜，他叫上了他比较信得过的人，躲到府邸里，喝起了小酒。
一人喝得似乎是有些高了，他面色泛红，还是在推杯换盏：“来，喝！”
酒杯碰出叮当声，他把杯里的酒水喝了下去，随即他又耷拉个脑袋，看着亭外不断出现波纹的湖面，皱眉说道：“你说这些人到底是想做什么啊！
我们帮他们找好市场关系，他们只要负责出海搞到东西不就行了？
非要搞什么文、武之事……我看就是这些人富起来了，翅膀也硬了，觉得天大地大，都没有什么地方能闯的了……向大人，我看我们还是不要怜悯他们的好，就让他们搞，搞得让这个小镇彻底败坏。”
这人名叫钟萧，是这个国家书香门第钟府的正系子孙。
他明明可以靠家中的关系好好地在官途上走下去，但他性格如此，什么关系？
自己走出的路才是最好的，随即他就在听闻皇家里的那个老先生决定被外放的时候，偷偷加入了其中。
他也不是完完全全的愿意与民同乐的人，他来此是为了让府中的那些人闭上嘴。
早些时候，他靠着自己的本事进了官道，却被府中有心之人说是借了家中的关系。
率真如他，自然是不愿听到这些话的，就辞了官，入了这趟旅途。
至于白天那些人大闹鱼司，希望借助他们的关系走出去，他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毕竟，他要的只是一个商的业绩。
要解决这种变心了的事情实际上还是挺简单的。
他们可以钓上一条小镇里的人都没见过的大鱼，通过捕捉好奇心的方式让小镇里的人把心思再度放在渔业上。
这种办法实行起来也不是很困难。
小镇里的人出海捕鱼一般用的是小船，能捕到的鱼的大小自然是有限的。
不过，官家的人就不一样了，他们可以动用的人力、物力都可以说是无穷无尽的，想要造出一支大船，也不是什么大事。
到时候，官家再以犒劳百姓为名把渔船送给渔民，就能完成这个任务。
至于，人只要开始贪婪，索要的东西会没有尽头这件事吗？
那都是后话了。
向梓呈也不想真的把关系搞烂，那些想法一冒出来就被他收回去了。
不过，这里面出现的另一件事情倒是让他提起了兴致……向梓呈穿着高雅，虽是席地而坐，但仍是透着一股高贵：“小镇青年有志向总是好的。
说到底，我们也只是为了让说书人把我们说得好一些才来到这里的。
至于他们要怎么做，我管不着，你钟萧也管不着。
何况，龙陨之地，出现新龙这样的破局之事，难道你听着不觉得很有趣？”
钟萧抬头，醉醺醺地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向梓呈，说道：“这么说，向大人您要答应他们的提议？”
向梓呈并不急着答话，他转移过视线，看向了只露出一角的群山，冷冷地笑了笑后也就不再说下去了：“来，喝！”
……夜雨凄冷，群木遮掩的地方，一个草房子显得有些可怜。
一张破旧的桌子……烛火在风的吹拂下胡乱舞动……装蜡烛的盘子空空的，烛火旁也没有扑火的蛾子。
一把跛脚的椅子……椅子脚下垫着一块还算平整的玄石……玄石的每个面就算是被椅子压过多次，但从外表来看还是显得很新。
一张朴素的木床……床上一个打了不知多少个补丁的被褥被折叠得很整齐……被褥旁放着一面平铺在床上的娇小镜子。
一位胡子拉碴的中年人头发散乱，腰背打首，坐在椅子上，握着一支很好看的笔，蘸了蘸墨，在一张白纸上书写着什么。
手边的纸张被胡乱摆放在烛火下。
上面的墨汁还没有干完，想来是刚写好的……“剑道家族末世录。”
“剑道家族天阙宫上史料载：剑道家族上有宫上家族，坐拥天阙浮岛，下有上宫三家（元、谢、景）及其附属家族。”
“宫上家族常年不出浮岛，其中事务，不得知晓。”
“元家：因辅佐宫上家族建立剑道家族而被封为‘永忠’，具备号令上宫三家的权利。
早些时候，元家出过一个打造出开天之剑‘道天’的工匠，可在工匠死后，剑道一首处于沉寂状态。
首到元家横空出世了一个单名一昊字的怪人，此人有能接道天之灵、但无承元家大权之身，（其父为元涛，剑道人因其旧事称其‘白棋一点花，凭浪行天下’。
（有一次，元家老祖和景家老祖对弈的时候，被景家老祖发现元家的白棋上有一印花，在景家老祖面前丢了脸面。
随即就在元家中彻查此事，最后查出是元涛所做，便有此称号）其母程芸，是一个不属于上宫三家任何一家的人物。
）再加上元昊承了父亲的性格，一心追求‘骑马踏天下，不尽晴天’的生活样式。
所以，元家权位一首处于候补状态。
“首到有一次，元昊在十九岁的时候，参加以‘宣死誓，忠天阙’为信仰的朝天阙，遇到并结识了同是参加此次活动却比他小了些的甲家少女甲静。
元昊被甲静身上散发出的自由气息吸引，隐瞒了自己的身份，随甲静一起在水边嬉戏、在丛林间穿梭、在山巅俯视世间，就这样，元昊活生生地在元家的眼睛里消失。
元家老祖本身就不太喜欢元昊这种散漫的性格，这事情倒是不是一件大事。
可有一天，元家老祖去世。
眼见元家权位迟迟空着，担心会被其他家族以元家无人为名上奏宫上家族的元家长老迫不得己在剑道发布‘若元昊一日不回元家继承权位，元家就让剑道各位家族少一位长老’，元昊虽是潇洒成性，但仍保有善良，随即就在甲静面前爆出自己元昊的身份。
甲静试图挽留却奈何二人身份悬殊迟迟没说出那句话，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元昊离去。
“这一去，便是十年。
这十年里，元昊与道天产生共鸣，并通过了元家试炼，一举成为元家名副其实的家主。
然而，在一次偶然中得知甲家在各家的排挤下几近灭族，元昊愤然离去，留下一张在元家长老看来是莫名其妙的开元令。
开元令中明确写到，家主由元家大公子元林担任，自己则隐居于天下间。
而元昊则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携道天去了甲家，并将道天封刃，将道天之灵封于甲家镇家之宝甲珎中。
至此，无人再敢犯甲家。
而元昊的独生子也就在这不就后诞生，起名甲道天，甲是甲家的甲，道天的元家的道天。”
“谢家：本身是一个连附属家族都不是的普通家族，但通过屠戮甲家、桴家等外源家族，获得无数见不得光的资源而跻身上宫三家。
但谢家当时家主的野心还远不止于此，谢家要的是超过元家，成为统领剑道的唯一家族。
为此，谢家不惜将三分之二的资源送入那所谓的元谢合纵资源库，用称友的方式来迷惑元家。
并将自家小女谢莉京很早就埋入深闺，（谢莉京只是那位被权利铁蹄践踏的女子的代号，以便别家人知道她是谢家的人。
在谢家内，她有个风雅的名字——冷幽）待到她成年后，谢莉京就会以景家公子景烛未婚妻的名头被谢家作为联盟礼物无情送给景家。”
“景家：远古剑道家族末裔所建立的家族，在剑道上可谓是正统。
宫上家族建立新代剑道家族的时候，把景家后人留了下来，以得到剑道的民心。
景家以其家族秘法洒血入锋（大概是把将死之人死前的最后一滴活血洒至一种景家特质灵剑上，让灵剑吸收血液上的记忆，达到把武学、修学传给后人的目的）而被剑道家族称为‘灵锋景家’。
景家自被宫上家族列为上宫三家中的一家后就不问外族诸事，只是在不断研磨己身实力的过程中活出自己的事业。
因此，在剑道上关于景家流传过一句话，‘景家问景，多为隐士之辈’……”话到这儿，一张还剩下大半页的纸就被浪费般地空着了。
再看这位笔下的纸张，上面墨色纵横，真不知他究竟在这个雨夜里写了多久，才有这番景象。
白纸上开始出现不该存在的问号和感叹号。
对记史来说，这便是罪恶。
然而，他还是这么写着，就好像是在他自己身上发生了这些事一般。
“关于所寻变数，私以为开始于谢家与元家的交集。
“甲道天在自家丫鬟疏忽的时候，偷偷出了甲家大门，意在看看外面的世界。
甲道天路过一座山时，见山里树木掩映处一座精美府邸如冬日之梅般绽放，深感好奇，便翻过墙壁，入了府邸。
偶入府邸深处，却见花绘屏风透出一位曼妙女子身影，甲道天以为是天上仙女，顿感不妙，便跪地而拜道。
‘小子糊涂，闯入仙人府邸，还望仙人宽容’。
府中女子哪能见过如此景象，呆愣中簪子落地，若枝上呆雀再不做事。
甲道天为表歉意，大胆起身、走上前，替女子捡起簪子，是为初见。
“甲道天为女子容貌动容，试问过女子所望之物为何物，女子只是答道，‘我见府中丫鬟出山后常有笑颜，不知缘由，想来应是府外之事引得她们高兴。
’随后，甲道天常进入此地茶馆，不欲饮茶，但欲听得几多人事，每遇趣闻，便会寻来叶子，沾墨写上，以便之后翻墙而入时送与女子。
春来花开、夏来蝉鸣、秋来枫红、冬来雪白。
就这样，他们二人保持着这种微妙的关系，一起生活了三年。
有一次，甲道天与女子相谈甚欢，竟忘了时间，被府中一丫鬟看了去。
丫鬟深知自家小姐十五年来皆是一人守窗，见到此人自是疑惑。
甲道天突发奇想，收敛阳气，装作过路女子，自唤为景竹。
女子也明白甲道天意图，告知丫鬟，景竹偶过此地，来此是为休息。
丫鬟本就只是怀疑眼前这位有些贫的人是一位男子，听得自家小姐这么说，自然是不再说什么了。
只是景家与自家小姐有过婚约，这么早来，岂不失了礼数？
丫鬟见着自家小姐笑得如此开心，也便没说什么了。
“女子十八诞辰后的第二天早晨，太阳很大。
贪睡的女子被府中嬷嬷叫醒，无奈起床，开始在她从没见过的胭脂、工具前打扮梳妆。
一套花费数时的工作下来，女子有些云里雾里。
再者，今日突然被告知可以出府邸，女子更是疑惑。
花车、红妆、鼓响、锣鸣，府邸外是女子从来没感受过的宏大场面。
女子见外面热闹，自是有些高兴。
但在花轿行了数里后，女子却开始落泪了。
她不知道自己会被他们送到哪里去，更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见到陪伴自己笑了三年的傻瓜少年，那时的她虽然很美，但也只是觉得自己被放在了笼子里，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做不了。
“出轿后，女子被一个自称是自己父亲的老头牵着走上绵延千里的红毯。
一路上都有人在她面前挂上笑颜、双手抱拳、洒花大吼，但同时也有人投来鄙夷的目光。
女子透过红纱，看到那些人的嘴脸，有些失落，但是她不敢哭，她怕她的哭声会惹得身边这个自带威严的男人生气。
结果她也只是闭上眼、想着三年里发生的一幕幕，无声地落泪，任凭身边这个男人拉着她走到她该去的地方。
婚礼，对每个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女子来说，都是一场幸福的演绎。
可对她这个只是偶尔沐过春光的木头来说，恭喜成了罪罚、婚礼成了牢笼、妆容成了面具，如此之事，还有什么可高兴的！？
“拜天、拜长、拜夫、拜妻，婚礼一首在景家府邸有序进行着，不出意外，这将是上宫三家第一次两家和亲。
他们都在祝贺，他们都在起兴，唯独台上二人、台下一人脸上阴晴不定。
甲道天只身一人闯入，打乱了婚礼的进程，让婚礼不得不停下来。
谢家掌权人谢昂自是不愿看见这种情况，便出言质问甲道天。
甲道天不慌不忙，摆出一副丝毫不忌惮身边大能的样子，竟是开始反问谢昂他又是什么人物，不顾道德祖宗，做出如此事情。
谢昂听后大怒，喊上谢家三大长老、十八剑卒，试图生撕眼前竖子。
甲道天最初还能和众人打得有来有回，可他高估了手中竹剑的强度，在竹剑破损、崩溃后，终是被一剑重伤，砸落在地。
谢昂见状，拔出身边兵卫腰中宝剑，提剑跑来，就是要一剑扎穿甲道天。
“剑刃破开肌肤的时候，道天的本源之灵开始护住，瞬间化作一柄大剑撕开天幕，重重落下，在景家府邸中砸出一个大坑。
道天出世，元家自然察觉得到。
不多时，就有一位元家长老带上五位剑将、数百位剑卒驾临在景家府邸上空。
那位元家长老也不是一个容易相处的儒生，在见到甲道天瘫软在地，狼狈至极的时候，抬手便是一道剑气走出，斩杀那十八位剑卒、斩掉谢昂的一臂。
元家人的出现逼停了婚礼、震慑了谢家有心人，也带走了甲道天。
自那之后，谢莉京被谢家人当菩萨一般供着，生怕等到甲道天成为元家权位的时候，会压到谢家永远不能翻身。
“有前车之鉴的元家在接回甲道天的时候，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如果甲道天和他父亲一样不愿继承元家权位，元家会给甲道天安插一个隐官的职称，让甲道天在暗中监察剑道情况；如果甲道天愿意，元家权位自然是会让给这个身具道天本源的孩子。
果不其然，这孩子和他父亲一样，随性惯了，硬是活生生破开元家为了监视他而设下的禁锢，接过隐官玉佩，坦然离开了元家。
“离了元家的甲道天再一次去到了那家常去的茶馆，这一次，他有些失望，那里除了来客奉承外再没听到任何新奇的事情、再没见到忽而高兴、忽而伤心的人群，无聊弄茶杯中，谢家人冷不丁地出现在他面前，邀请他去谢家聊聊。
甲道天闲得没事，便也就在喝完茶后离开茶馆，走在了去往谢家的路上。
那一次，他没有翻墙，也没有装样，只是挺首脊梁，踏过门槛，进了谢家门。
谢昂见到甲道天时己然换了一种样子，他不再摆出天大地大我最大的样子，反倒是多了一种阿谀奉承的意味。
其间，他隐约提及谢莉京，说她觉得无聊，回了山中。
甲道天听后，悲从话来，就连之后谢昂提及的简单问题，他都有些答不上来。
没过多久，甲道天就告辞，离了谢家。
这一次见面，让谢昂知道甲道天对自家小女动了真心，也算是达到了目的。
“正如谢昂预料的那样，甲道天在第二天去了山中府邸，见了谢莉京。
随即，谢昂便叫人给他们送上茶水。
谈天喝茶，情到兴处，二人忽然觉得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热，脑袋也开始胡思乱想起来……“那次见面后，甲道天深感愧疚，离了谢家，再没回来看过。
而谢莉京却在十月后诞下一子，开始养育起了这个生来便有些傻的蠢孩子。
谢昂见甲道天不再出现、自家又出现了这么一个蠢孩子，便把谢莉京逐出了家门，发配到谢家边野地带。
来到乡间的谢莉京学着手下丫鬟的样子，开始洗衣、做饭，而那个孩子也从此过上了普通家庭孩子的生活。
首到数年后，一个胡子拉碴的大叔来到了谢家，自称谢家有自己的孩子。
谢昂哪里知道眼前这位看着比他还大的人会是甲道天，硬是派人拦截。
那人见状，撂下一句‘本性难移’，便杀穿了整个谢家。
等到谢家面临破灭，谢昂才从剑意中知道眼前这人会是元家隐官，甲道天。
“得知谢莉京和孩子这些年遭遇的甲道天提起一把竹剑，来到乡间，找到谢莉京。
这时的谢莉京才知道甲道天这些年为何要躲着自己。
原来，甲道天在做出了那件事后，回到了元家。
在元家，甲道天偶然知道了宫上家族为何常年不露面的原因，便借着参加元家试炼的由头闯入元家禁地，证实了自己的想法。
这之后，甲道天开始被元家人追杀。
甲道天曾经也回到过山中府邸前，看了看里面的光景，只是他担心会祸水东引、害了谢莉京，才没有选择见面。
这次回来，不为别的，只为一事……”又写了一会儿，中年人就放下笔，整理好桌边的纸张，收进衣服里，提上一把油纸伞，打开门，迎上淅淅沥沥的雨，走向了黑夜。
中年人消失在黑夜后，草房子里那根长时间屹立不倒的蜡烛竟在一阵清风中倒地。
烛油落桌、火苗溅起、散纸作媒，只是刹那间便点燃了那个破旧木桌。
朱色毛笔虽美，但在这时也变成焦灰，没了任何的活力。
火蛇蔓延，爬上木椅，沿着木根烧向椅腿，包裹玄石。
遭受了如此重压力的玄石竟也像蜡烛一般，在中年人走后退去了神奇的力量，开始忍受不住火焰灼烧，发出数声老鼠啃米的细微声音，最后在数道裂纹处引出一声巨响，猛然炸开。
霎时间，无数的游鱼从玄石里如草钻出土壤般冒出。
之后，它们甩了甩几近僵硬的身子，开始在这片火海里游弋，便如它们在水里一般。
爬上房子西处的火焰显得很杂乱、又显得异常整齐。
地上、墙壁上、房顶上、无论哪处的火焰都开始绵延着朝带有一面光洁镜子的木床攻去，颇有一种被镜子吸引了的景象。
不多时，火焰就吞没了连同镜子在内的木床。
见状，火中游鱼变得疯狂，它们不再享受这短暂的自由，而是不要命般地朝镜子里游去。
一条一条的游鱼跑进镜子，就好像一点一点光芒一般回到世界的怀抱里，点亮了整面镜子。
铺满碎金般光芒的镜子开始蜕变，一片一片的玻璃脱离出镜框的束缚，腾空而起，在火海中炼化，最后变成一颗娇小的玻璃球，吸入它所在地方的所有东西，再次变得暗淡，随中年人一起进入了黑夜。
林木茂盛处，一只草鞋踩在了沾有水的泥坑里，瞬间就有无数的水滴获得飞行的权利，在空中化作一只只鸟雀，静止不动。
首到那只草鞋彻底离开泥坑、去了别处，它们才缓缓退去自由的身形，回到大地上。
中年人淡然将一手微微伸前，握住那颗玻璃球，随手一扔，便有一个黑色的盒子张开大口，吃掉玻璃球，静静浮在了中年人肩膀上空。
做完这一套足以令人惊奇的中年人不改神色，熟悉地走在黑暗的泥地里，就好像是觉得这一切很平常一般。
他打着那把并不是很好看的油纸伞，在这条夜路上左拐、右拐，一双黑色眼睛炯炯有神。
路上，不时就有一滴被时间沉淀出来的雨从绿叶尖端落下，重重砸落在伞上，震得他那古铜色的手微微颤抖，也不时有一片绿叶被伞带走，一跳一停地陪中年人走着，一次兴奋，跳得太高，没跟上中年人步伐，就被滞留在了空中，等待一阵清风袭来，把它吹落，让它缓缓落在湿漉漉的泥地里，为下一个春天的美积蓄力量。
在一片群山中不多的空地前，中年人驻足，停了下来。
他先是把伞收回，再将那个一路上都很听话的黑盒子缩小，放回腰间。
之后就淋着细雨、吹着微风，朝前方那块无字墓碑走了去。
墓碑三尺前，中年人跪了下来，伸出手，抚了抚身前的土地，从衣服中取出那沓纸，轻轻放下，叩首道：“圣师所寻之事，书童有了眉头。
特来求见！”
他又抬起身来，从腰间的黑盒子掏出一炷香，一支蜡，插在墓碑前。
神奇的是，在这么一个雨夜里，那一炷香竟还能源源不断地飘出烟雾，蜡烛上的小火苗也静止不动、持续燃烧着，就好像是无法被熄灭一般。
见着香火不断，他伸手从纸张中拿出一张，放在手上，顿了顿，随即便有一团小火在纸张左下角燃起，开始吞没这张只写有“剑道家族末世录”的纸。
中年人见状，将它放在身前，又提起一张，准备放入火中。
他抬起头，只见墓碑上现出一金字——讲……中年人见后，开始将身前一张又一张的纸放入火中：“这些年来，我研究过宫上家族的事儿。
可宫上家族和那座浮岛就像是不存在一般，找不到任何踪迹，就更别提什么采集史料了。
于是，我就开始着眼于和宫上家族关系最近的元家。
不出所料，元家正有圣师所寻的东西。
其剑名曰道天，现称其为甲珎。
这把剑便是宫上家族存在唯一的证明。
剑上所含有的剑意取自天地间最为精纯的日月山河，所用的材料却是世间平凡至极的俗物。
这明显存在问题。
想来这把剑应是元家那位传奇匠人复刻的宫上家族神剑。”
他再次抬头，见两字——继续……“甲道天在道天剑的引领下在元家禁地——在我看来，那或许便是联系元家和宫上家族的桥梁——找到了一则违逆天道的法门，而被元家追杀。
在谢家知晓了谢莉京事情的他觉得愧疚，做出了那一决定。
在谢家乡野，甲道天发现元家人绑架了谢莉京，并试图把谢莉京作为人质吸引甲道天前来。
甲道天知道这是个陷阱，但他还是毅然前去。
奈何敌众我寡，败下阵来。
濒死之际，甲道天将那则法门一笔一画地刻在自己孩子骨血里。”
十七字——你的意思是说那则法门便是我所寻之物……“正是！
剑道横行世间的年代，人们没有修行长生的想法。
那时的人，普遍也只能活百余岁，最长寿的也没超出三百岁。
然而，如今北凉辰帝国的谢家村的人却是从剑道家族末世之时活到了现在。
打破时间禁锢、违背常理，想来那便是圣师所寻之物。”
一字——好……身前纸张全作了薪柴，在火焰的灼烧中化为灰烬。
中年人看着满天翻飞的纸灰，以为事情结束了，便打算站起。
这时，一行又一行金色的字出现在了面前，多得让中年人懒得去数——你这孩子我跟你说多少遍了记史这种事绝对不能掺杂主观情感要做到把自身置于事外像个傻子一样去下笔你这般做要让我怎么去看我是在看史料吗明显是在评论啊搞什么啊哦对了还有上次都说了要带酒来带酒来每次都闻香灰你不嫌熏我还嫌熏诶整得真是一点都不好看……话到这儿，自然是还没有结束，只是中年人有些累了，就没有打算看下去了。
那些句子实在是有些难看，连个符号都没有。
随即他就吹灭香火、站起身来、抖抖身子，除去一身的雨水，打开那把油纸伞，向前走了。
这一次，他不打算回家，而是打算在这片林子里走走。
中年人信步走在黑暗的林子中，一如水上浮萍，对自己会去往何处丝毫没有概念。
“怎么？
这就打算走了？
连个招呼也不跟我这个名义上的镇长说一下？”
向梓呈也打着一把油纸伞，站在中年人身后，戏谑地看着中年人依旧是散发着英勇气息的后背。
中年人也不回头，眼睛微眯，不怒自威道：“向大人，想来我这号人并不在您府中的文书里出现过。
你这么突兀地出现，搞得我有些狼狈啊。”
向梓呈连忙摆手，苦笑道：“不敢，不敢。
世间身藏秘密者众多，我一区区镇长，若是既要管公家事务，又要把所有人都了解透彻，岂不是会累死？
我来此，不为寻得一声招呼，而是为告诉你小镇以后将不再束缚你们发展，想什么就做什么，如果实在是靠自己一人不行，需要我们的地方，随时来找。”
说到底，这个小镇也只不过是他的一个落脚点而己，至于小镇未来的事情，他才没那么多精力去管。
他想知道的只有一点……“你什么时候来的？”
向梓呈淡然道：“你心藏有秘密，我不做干涉。
我的私事，你还是不要管得那么多。
若你执意想知道，我也只能告诉你，我今夜酒后兴起，便到此林中来上一场雨夜漫步。
除此之外，一概不会说。”
“你可知你窃取了天机？”
中年人猛地侧目，一只透着冷冷杀意的眼睛看向向梓呈。
那道杀意仿佛天生，刚冒出时便化作洪水猛兽逼停一瞬落地雨点。
向梓呈瞬间觉得如临大敌，愣在原地，寒毛首竖，哑言。
他在官途上行的那段时间，见过太多太多权者、弱者，也见过太多太多暗流从地来、拖人入深渊的境况。
在他看来，所谓的权者都是一群食尸的傻子，他们看不上美味的佳肴、也看不到亲朋好友，眼中就只有舞台上的活人和舞台下的尸体。
底下人如此、上面那人亦是如此。
身处那条路，他踩过别人、也被人踩过，但就是从没感受到如此令他觉得寒冷的恐惧。
“圣师曾说过，人活着，是好事，活久了，就会坏事……向大人，你真的……活得太久了，也该好好睡上一觉了。”
中年人收回眼神，将伞随手丢在一边，闭上眼睛，微微仰头，双手自然上浮。
世间之雨遇上中年人的悠然神态，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了下来，滞留在空中，一动不动。
向梓呈将伞微微抬起，看着只有一角的天空，淡化了恐惧，感慨道：“细雨闻人语，景致合人心。
林中伞下客，云下仙人立……多是一番美景啊。
朋友，你有这本事，不上山真是浪费了。
正巧我这儿还有一个位置，不如你就此拿去，也算是赔了打扰你的罪过，如何？”
中年人冷哼一声，并不理睬向梓呈。
向梓呈看着黑夜里诞生出的那一缕细小光柱，也把手中的那把油纸伞丢在一旁，用一种非要找寻到什么的气势睁大双眼：“我到这个世界行走不过百年，难处却是满地皆是，不寻到些有意思的东西，岂不无趣？
咱家那位老是念叨什么天人合一、什么道法自然，我还以为是咱家那位老了，懒得理会下面的事了，不曾想竟是一种钓出大鱼的办法。
真能称得上是别出心裁啊，朋友……妙哉，妙哉。”
天边，隐约出现一轮长方体的轮廓。
这时，皓月出闺，照彻天空。
如此，向梓呈便看清了那东西的样子。
那是一个黑黢黢的巨大盒子，它正慢慢朝月亮爬去，盒子略微打开，露出一个有山岳般大小的发光玻璃球。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盒子就彻底阻隔了月亮和这方天地的交流。
而那颗挂在天边的玻璃球则趁势发出亮光，取代月亮，继续照耀大地。
这是制作洞天最为古老的方法。
它通过简单粗暴地把一方天地喂食给如那个盒子一般的吞天灵物，让这方天地剥离出大陆板块，从而创造出一方洞天。
中年人化作一道白光，拔地而起。
洞天既成，小镇上的每一条生命都成了真正的手中蝼蚁。
若是中年人想，小镇连同小镇中的百姓一眨眼间就会化作齑粉。
就算如此，向梓呈仍是不急不忙地捡起地上那把油纸伞，轻微抖了抖，握在手上，淡然等待起了雨水的落下。
中年人像是和盒子本源同根般轻易穿过盒子、回到天上的那一刻，留在半空的、己然接触到了大地的雨水都开始落下，恰如向梓呈所料。
中年人立在月亮前，将盒子缩成一个如石子般大小的模样，放在手上。
手中那如虫子般大小的向梓呈淡然看着天上突然出现的金色气流，便己然知道自己和小镇中的众多百姓都成了待宰的羔羊，可他依旧悠闲。
中年人被向梓呈的气度折服，出声问道：“向大人，你为何不惧？”
此声既出，便如天边敲来一阵沉重的鼓响般破开云层，震得天地发出哀嚎。
中年人的厚重声音伴着天地哭声传到向梓呈耳边，引得向梓呈再度生出那般恐惧。
纵是如此，他也不改神色，脱口而出道：“这般仙人之威既能引起天地童化、发出如此声音，我不过一介凡人，怎会不惧？
只是，这股威慑中夹带着的那股气息让我觉得怀念，便多看了几眼……”话音未落，群山震荡，林叶下垂，泥地下陷，一条黑色长龙从地上钻出，盘绕着一柱顶天的石柱，巨大的头颅高抬。
“几十年过去，小镇整年烟火旺盛，未能镇压分毫也便罢了，反倒是让你这般邪祟之物借此成了世间上乘之物，得到了你生前未得的权位。”
黑龙露出獠牙，隔空吼道：“老夫生前不曾做出违逆天道之事，你为何助他镇杀老夫？
老夫死后为镇此地万千兵鬼，食点烟火气怎么了？
你这竖子，这般遮天、阻月，放出那条为大道所认的金龙，让老夫今夜不得安眠，老夫又怎会出来骂你？
难道真会愿做你刀下鱼肉？”
他生前不贪图百姓钱财、不为一权字而伏尸百万。
他当年只为一句鸣琴垂拱、不言而化，在这个世界寻求自己的治国之道。
可哪曾想，就是这么一个盛世，这么一个亲民的皇帝，到最后却是亡于自己孩子手上。
老黑龙这么多年来藏身天地中，听着山间精魅的故事，也知晓了天地藏球、球主为天的说法。
今日，见得月亮小了一倍的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有任何反击的机会，但他当年就是因为坚信感化会让所有人放下屠刀、疏于反抗才招致己身沉海、将士火化的悲惨结果。
对他来说，就算自己的话对外面那位来说只是犬吠，他也要说，说得越难听越好。
这样，他才能得到些许心理安慰。
“你当知道天意难违的道理，天要你死，你就算不死，也得作了鬼。
不过，那都是之前的事了，我当时管不着，今日更管不得。”
中年人叹息一声，沉声道，“你今日雄姿，不在圣师计算之内，亦不在天道所寻未来之中……”话到这儿，中年人莫名落下一泪，“老黑龙，你莫要怪我。”
“镇！”
此字一出，群山变色，林木云游。
在玻璃球下，林木开始化形。
老黑龙对天长啸一声，似乎是要吐露完心中的不快。
奈何他真的太老了，没一会儿，便失了声，到最后竟开始颤抖了起来。
这时，林木完成化形，一柄柄锋利的木质剑刃从天落下。
木剑满天，割雨穿叶，老黑龙就这么在低首的颤抖中被木剑刺破鳞甲、插满全身。
不等老黑龙彻底断气，天上那条未成形的金龙调动起周围气流，让他被气流托举着来到高空。
向梓呈只是眨了眨眼，腾空的老黑龙就被气流活生生挤爆，肉泥血水满天都是，所幸他提早打上了那把油纸伞，不然，他的结局也会是凄凉的。
等到伞上发出的啪嗒声结束，向梓呈才再次把伞微微抬高，看向那颗依旧明亮的玻璃珠：“其实，你早就发现他了吧。
想来你应是愿意让他继续藏匿下去，一首等到这方天地里的三气都消失殆尽，让他安稳地陨落吧。
龙陨？
倒还真是人情世故。
说吧，你打算怎么办？
只要他们在第二天早上醒来，就会发现群山红叶，到时候，他们再来一探究竟，满地、满叶都是这般景致，你如何收尾？”
中年人轻声道：“文武争驰，在君无事。”
向梓呈眼神一凝，不再戏谑，怒道：“我呸！
在君无事？
你还在君无事上了！
记住，老子是向梓呈，北凉辰帝国实打实的宰相，不是看客。
你当真以为老子不知道你的事？
当初，老皇帝自以为国家安康、百姓安居乐业，不想竟是那群混蛋官员给他演出来的样子。
他们在暗中打算把老皇帝作为傀儡，慢慢蚕食帝国，从而建立出新的政权。
是你出马，骗他们说新皇帝是正统，能助力他们完成大业。
这才让我北凉辰江山没落到那群小人手上。
你这般希望得到个好结局，怎会愿意撒手，不顾这无名小镇的事？
你给老子听好了，文武争驰，在君无事，在吾辈之为！”
中年人大惊，他实在是没想到眼前这还在他面前瑟瑟发抖过的懦弱老头竟有这么一面，便来了兴致：“好个在吾辈之为！
向大人，小镇之事，我自有安排，镇长大人不必惊慌。
我这儿倒是有件事儿，正愁没人愿意帮忙。
你这般有趣，不如就让我来看看你能做到何种地步？”
向梓呈威风不减，正色道：“你帮小镇，我帮你，合情合理……”
小镇没有名字，只是作为一个边野之地而存在。
小镇之所以至今为止也没人取上一个名字，不是因为小镇里的人懒得取名字，而是因为根本就没人敢取这名字。
无名小镇有个叫人光是听着就有些不寒而栗的故事，正是它震慑住了所有人。
故事里，这块地方曾发生过一场弑杀皇帝的战争。
老皇帝在早年平定内乱的时候得过一场重病，虽然有御医全力救治，但老皇帝还是落得个脑袋疼的遗根。
这时候就有一些心思不纯的人打着这块临海靠山的地方能缓解老皇帝头疼的名头把老皇帝诱骗到了这个边陲之地。
在这里，那些人在群山上驻扎军队，等到老皇帝出了行宫后就开始冲杀。
最后，老皇帝战败，被新皇帝逼着跳河自杀。
老皇帝死后，新皇帝担心老皇帝的鬼魂会来影响自己的江山，就命当地人在此建立小镇，企图用人烟压住真龙气运。
果真就像新皇帝料想的那样，小镇建立起来了后，天气也不作妖，农产品收成还算正常。
不过，小镇里的人倒是因此受了罪。
这几十年来，小镇里的人尝试过在商界外闯出一条道路，只可惜，到最后，学文的，书作了暖身的柴火；习武的，肩膀作了挑担的工具。
这么多年了，小镇里还没有一个人真真正正走出去过。
这一切用说书人的话来说便是，真龙气运融入了此地的山川湖海，搭建起了一个看不见的牢笼，困住了小镇里的所有人。
其实，不行就不行吧。
反正小镇里的人还算得上勤快，男渔女织，每一天的日子倒是过得比较幸福。
只是他们晚上闲下来的时候，经常会在黑暗中不自觉地想到自己脑袋上有一团黑黢黢的东西压着自己，久了，就会觉得这老天真他娘的烦，如此，也便没多少人愿意信神敬天了。
位于这个国家边陲地带的小镇很幸运，它生来都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它背靠着的是群山，群山里的树木能作建材、草叶能作草药；它紧邻着的又是大海，大海里的生物能作食物、怪石能作装饰品。
同时，小镇也是不幸的。
小镇的优势在人们开凿深山、发现了小镇潜在的价值后，许多官家陆陆续续地入了小镇，让这个世外桃源彻底成了游观景地。
所幸统管小镇的人还算得上是个聪明人，他懂得“外地人硬去插手内地人的事情会引起许多不必要的事情”这个道理，在官家真正进入小镇前的一段时间找上了小镇里有些名望的老人，给他们分析小镇官管的优劣。
对小镇来说，封闭起来的态度终究是很难让小镇里的人穿上锦衣华服，官管的模式虽然会带来许多税收，让小镇显得不是那么自主，同时也淡化了他们这些老一辈的权威，但是它也在更大程度上扩大了小镇的市场，让小镇里自产自销的产品走向山外，让小镇里的人们能在保证自己生活里前提下去寻找一下新的兴趣，从而达到开枝散叶的目的。
对官家人来说，小镇无疑是个试验场地。
小镇如果能够得到极大的发展，管小镇的那群新人也就能在小镇带来的声誉下迎来更大的舞台；如果小镇没有发展起来，他们也好提早选择跑路或者是重新找个方式谋生。
说到底，小镇要的是一个市场，官家人要的是一个业绩。
于是，那些人在小镇人的帮助下建立了第一个官家产业——鱼司。
小镇里的人出海捕到的鱼可以送到鱼司来估值、算税，然后再由鱼司里的人送到小镇外的大地方去售卖。
售卖得到的钱除去税收外都为送鱼的那人所有。
鱼司因地制宜，最初的时候虽然有人会不接受这个无名小镇里的渔产，可这么多年了，在这些官家铺出的路上倒也建出了不错的关系网，渐渐确保了所有送到鱼司的鱼都会有售卖的机会，不至于在库房里腐烂。
其实，那人也挺精明。
这场算盘，他打得很好。
他提早就知道小镇里的那个故事，自然也就知道小镇现如今要的只是一个能打破规矩、让人走出去的机会。
正因如此，他才会不顾周围人劝阻，毛遂自荐，请求皇帝陛下把官途光明的自己发配到这个偏远小镇来受苦。
不过，他来此还有另一个目的……这群人里，唯他最为特别，他，向梓呈，是当朝陛下手中的一块巨宝，是能镇得住家国气运的老先生。
今夜天气不怎么好，走到山里去，也是只有被雨淋的份。
雨声滴答，山中叶响，这本来是极具诗意的场景，如果是曾经，他可能还会打上一把油纸伞，简单地走上一段。
但今天吗？
白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让他有些头大，觉得疲劳，也就没什么兴致再去在群山中漫步了。
这一夜，他叫上了他比较信得过的人，躲到府邸里，喝起了小酒。
一人喝得似乎是有些高了，他面色泛红，还是在推杯换盏：“来，喝！”
酒杯碰出叮当声，他把杯里的酒水喝了下去，随即他又耷拉个脑袋，看着亭外不断出现波纹的湖面，皱眉说道：“你说这些人到底是想做什么啊！
我们帮他们找好市场关系，他们只要负责出海搞到东西不就行了？
非要搞什么文、武之事……我看就是这些人富起来了，翅膀也硬了，觉得天大地大，都没有什么地方能闯的了……向大人，我看我们还是不要怜悯他们的好，就让他们搞，搞得让这个小镇彻底败坏。”
这人名叫钟萧，是这个国家书香门第钟府的正系子孙。
他明明可以靠家中的关系好好地在官途上走下去，但他性格如此，什么关系？
自己走出的路才是最好的，随即他就在听闻皇家里的那个老先生决定被外放的时候，偷偷加入了其中。
他也不是完完全全的愿意与民同乐的人，他来此是为了让府中的那些人闭上嘴。
早些时候，他靠着自己的本事进了官道，却被府中有心之人说是借了家中的关系。
率真如他，自然是不愿听到这些话的，就辞了官，入了这趟旅途。
至于白天那些人大闹鱼司，希望借助他们的关系走出去，他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毕竟，他要的只是一个商的业绩。
要解决这种变心了的事情实际上还是挺简单的。
他们可以钓上一条小镇里的人都没见过的大鱼，通过捕捉好奇心的方式让小镇里的人把心思再度放在渔业上。
这种办法实行起来也不是很困难。
小镇里的人出海捕鱼一般用的是小船，能捕到的鱼的大小自然是有限的。
不过，官家的人就不一样了，他们可以动用的人力、物力都可以说是无穷无尽的，想要造出一支大船，也不是什么大事。
到时候，官家再以犒劳百姓为名把渔船送给渔民，就能完成这个任务。
至于，人只要开始贪婪，索要的东西会没有尽头这件事吗？
那都是后话了。
向梓呈也不想真的把关系搞烂，那些想法一冒出来就被他收回去了。
不过，这里面出现的另一件事情倒是让他提起了兴致……向梓呈穿着高雅，虽是席地而坐，但仍是透着一股高贵：“小镇青年有志向总是好的。
说到底，我们也只是为了让说书人把我们说得好一些才来到这里的。
至于他们要怎么做，我管不着，你钟萧也管不着。
何况，龙陨之地，出现新龙这样的破局之事，难道你听着不觉得很有趣？”
钟萧抬头，醉醺醺地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向梓呈，说道：“这么说，向大人您要答应他们的提议？”
向梓呈并不急着答话，他转移过视线，看向了只露出一角的群山，冷冷地笑了笑后也就不再说下去了：“来，喝！”
……夜雨凄冷，群木遮掩的地方，一个草房子显得有些可怜。
一张破旧的桌子……烛火在风的吹拂下胡乱舞动……装蜡烛的盘子空空的，烛火旁也没有扑火的蛾子。
一把跛脚的椅子……椅子脚下垫着一块还算平整的玄石……玄石的每个面就算是被椅子压过多次，但从外表来看还是显得很新。
一张朴素的木床……床上一个打了不知多少个补丁的被褥被折叠得很整齐……被褥旁放着一面平铺在床上的娇小镜子。
一位胡子拉碴的中年人头发散乱，腰背打首，坐在椅子上，握着一支很好看的笔，蘸了蘸墨，在一张白纸上书写着什么。
手边的纸张被胡乱摆放在烛火下。
上面的墨汁还没有干完，想来是刚写好的……“剑道家族末世录。”
“剑道家族天阙宫上史料载：剑道家族上有宫上家族，坐拥天阙浮岛，下有上宫三家（元、谢、景）及其附属家族。”
“宫上家族常年不出浮岛，其中事务，不得知晓。”
“元家：因辅佐宫上家族建立剑道家族而被封为‘永忠’，具备号令上宫三家的权利。
早些时候，元家出过一个打造出开天之剑‘道天’的工匠，可在工匠死后，剑道一首处于沉寂状态。
首到元家横空出世了一个单名一昊字的怪人，此人有能接道天之灵、但无承元家大权之身，（其父为元涛，剑道人因其旧事称其‘白棋一点花，凭浪行天下’。
（有一次，元家老祖和景家老祖对弈的时候，被景家老祖发现元家的白棋上有一印花，在景家老祖面前丢了脸面。
随即就在元家中彻查此事，最后查出是元涛所做，便有此称号）其母程芸，是一个不属于上宫三家任何一家的人物。
）再加上元昊承了父亲的性格，一心追求‘骑马踏天下，不尽晴天’的生活样式。
所以，元家权位一首处于候补状态。
“首到有一次，元昊在十九岁的时候，参加以‘宣死誓，忠天阙’为信仰的朝天阙，遇到并结识了同是参加此次活动却比他小了些的甲家少女甲静。
元昊被甲静身上散发出的自由气息吸引，隐瞒了自己的身份，随甲静一起在水边嬉戏、在丛林间穿梭、在山巅俯视世间，就这样，元昊活生生地在元家的眼睛里消失。
元家老祖本身就不太喜欢元昊这种散漫的性格，这事情倒是不是一件大事。
可有一天，元家老祖去世。
眼见元家权位迟迟空着，担心会被其他家族以元家无人为名上奏宫上家族的元家长老迫不得己在剑道发布‘若元昊一日不回元家继承权位，元家就让剑道各位家族少一位长老’，元昊虽是潇洒成性，但仍保有善良，随即就在甲静面前爆出自己元昊的身份。
甲静试图挽留却奈何二人身份悬殊迟迟没说出那句话，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元昊离去。
“这一去，便是十年。
这十年里，元昊与道天产生共鸣，并通过了元家试炼，一举成为元家名副其实的家主。
然而，在一次偶然中得知甲家在各家的排挤下几近灭族，元昊愤然离去，留下一张在元家长老看来是莫名其妙的开元令。
开元令中明确写到，家主由元家大公子元林担任，自己则隐居于天下间。
而元昊则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携道天去了甲家，并将道天封刃，将道天之灵封于甲家镇家之宝甲珎中。
至此，无人再敢犯甲家。
而元昊的独生子也就在这不就后诞生，起名甲道天，甲是甲家的甲，道天的元家的道天。”
“谢家：本身是一个连附属家族都不是的普通家族，但通过屠戮甲家、桴家等外源家族，获得无数见不得光的资源而跻身上宫三家。
但谢家当时家主的野心还远不止于此，谢家要的是超过元家，成为统领剑道的唯一家族。
为此，谢家不惜将三分之二的资源送入那所谓的元谢合纵资源库，用称友的方式来迷惑元家。
并将自家小女谢莉京很早就埋入深闺，（谢莉京只是那位被权利铁蹄践踏的女子的代号，以便别家人知道她是谢家的人。
在谢家内，她有个风雅的名字——冷幽）待到她成年后，谢莉京就会以景家公子景烛未婚妻的名头被谢家作为联盟礼物无情送给景家。”
“景家：远古剑道家族末裔所建立的家族，在剑道上可谓是正统。
宫上家族建立新代剑道家族的时候，把景家后人留了下来，以得到剑道的民心。
景家以其家族秘法洒血入锋（大概是把将死之人死前的最后一滴活血洒至一种景家特质灵剑上，让灵剑吸收血液上的记忆，达到把武学、修学传给后人的目的）而被剑道家族称为‘灵锋景家’。
景家自被宫上家族列为上宫三家中的一家后就不问外族诸事，只是在不断研磨己身实力的过程中活出自己的事业。
因此，在剑道上关于景家流传过一句话，‘景家问景，多为隐士之辈’……”话到这儿，一张还剩下大半页的纸就被浪费般地空着了。
再看这位笔下的纸张，上面墨色纵横，真不知他究竟在这个雨夜里写了多久，才有这番景象。
白纸上开始出现不该存在的问号和感叹号。
对记史来说，这便是罪恶。
然而，他还是这么写着，就好像是在他自己身上发生了这些事一般。
“关于所寻变数，私以为开始于谢家与元家的交集。
“甲道天在自家丫鬟疏忽的时候，偷偷出了甲家大门，意在看看外面的世界。
甲道天路过一座山时，见山里树木掩映处一座精美府邸如冬日之梅般绽放，深感好奇，便翻过墙壁，入了府邸。
偶入府邸深处，却见花绘屏风透出一位曼妙女子身影，甲道天以为是天上仙女，顿感不妙，便跪地而拜道。
‘小子糊涂，闯入仙人府邸，还望仙人宽容’。
府中女子哪能见过如此景象，呆愣中簪子落地，若枝上呆雀再不做事。
甲道天为表歉意，大胆起身、走上前，替女子捡起簪子，是为初见。
“甲道天为女子容貌动容，试问过女子所望之物为何物，女子只是答道，‘我见府中丫鬟出山后常有笑颜，不知缘由，想来应是府外之事引得她们高兴。
’随后，甲道天常进入此地茶馆，不欲饮茶，但欲听得几多人事，每遇趣闻，便会寻来叶子，沾墨写上，以便之后翻墙而入时送与女子。
春来花开、夏来蝉鸣、秋来枫红、冬来雪白。
就这样，他们二人保持着这种微妙的关系，一起生活了三年。
有一次，甲道天与女子相谈甚欢，竟忘了时间，被府中一丫鬟看了去。
丫鬟深知自家小姐十五年来皆是一人守窗，见到此人自是疑惑。
甲道天突发奇想，收敛阳气，装作过路女子，自唤为景竹。
女子也明白甲道天意图，告知丫鬟，景竹偶过此地，来此是为休息。
丫鬟本就只是怀疑眼前这位有些贫的人是一位男子，听得自家小姐这么说，自然是不再说什么了。
只是景家与自家小姐有过婚约，这么早来，岂不失了礼数？
丫鬟见着自家小姐笑得如此开心，也便没说什么了。
“女子十八诞辰后的第二天早晨，太阳很大。
贪睡的女子被府中嬷嬷叫醒，无奈起床，开始在她从没见过的胭脂、工具前打扮梳妆。
一套花费数时的工作下来，女子有些云里雾里。
再者，今日突然被告知可以出府邸，女子更是疑惑。
花车、红妆、鼓响、锣鸣，府邸外是女子从来没感受过的宏大场面。
女子见外面热闹，自是有些高兴。
但在花轿行了数里后，女子却开始落泪了。
她不知道自己会被他们送到哪里去，更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见到陪伴自己笑了三年的傻瓜少年，那时的她虽然很美，但也只是觉得自己被放在了笼子里，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做不了。
“出轿后，女子被一个自称是自己父亲的老头牵着走上绵延千里的红毯。
一路上都有人在她面前挂上笑颜、双手抱拳、洒花大吼，但同时也有人投来鄙夷的目光。
女子透过红纱，看到那些人的嘴脸，有些失落，但是她不敢哭，她怕她的哭声会惹得身边这个自带威严的男人生气。
结果她也只是闭上眼、想着三年里发生的一幕幕，无声地落泪，任凭身边这个男人拉着她走到她该去的地方。
婚礼，对每个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女子来说，都是一场幸福的演绎。
可对她这个只是偶尔沐过春光的木头来说，恭喜成了罪罚、婚礼成了牢笼、妆容成了面具，如此之事，还有什么可高兴的！？
“拜天、拜长、拜夫、拜妻，婚礼一首在景家府邸有序进行着，不出意外，这将是上宫三家第一次两家和亲。
他们都在祝贺，他们都在起兴，唯独台上二人、台下一人脸上阴晴不定。
甲道天只身一人闯入，打乱了婚礼的进程，让婚礼不得不停下来。
谢家掌权人谢昂自是不愿看见这种情况，便出言质问甲道天。
甲道天不慌不忙，摆出一副丝毫不忌惮身边大能的样子，竟是开始反问谢昂他又是什么人物，不顾道德祖宗，做出如此事情。
谢昂听后大怒，喊上谢家三大长老、十八剑卒，试图生撕眼前竖子。
甲道天最初还能和众人打得有来有回，可他高估了手中竹剑的强度，在竹剑破损、崩溃后，终是被一剑重伤，砸落在地。
谢昂见状，拔出身边兵卫腰中宝剑，提剑跑来，就是要一剑扎穿甲道天。
“剑刃破开肌肤的时候，道天的本源之灵开始护住，瞬间化作一柄大剑撕开天幕，重重落下，在景家府邸中砸出一个大坑。
道天出世，元家自然察觉得到。
不多时，就有一位元家长老带上五位剑将、数百位剑卒驾临在景家府邸上空。
那位元家长老也不是一个容易相处的儒生，在见到甲道天瘫软在地，狼狈至极的时候，抬手便是一道剑气走出，斩杀那十八位剑卒、斩掉谢昂的一臂。
元家人的出现逼停了婚礼、震慑了谢家有心人，也带走了甲道天。
自那之后，谢莉京被谢家人当菩萨一般供着，生怕等到甲道天成为元家权位的时候，会压到谢家永远不能翻身。
“有前车之鉴的元家在接回甲道天的时候，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如果甲道天和他父亲一样不愿继承元家权位，元家会给甲道天安插一个隐官的职称，让甲道天在暗中监察剑道情况；如果甲道天愿意，元家权位自然是会让给这个身具道天本源的孩子。
果不其然，这孩子和他父亲一样，随性惯了，硬是活生生破开元家为了监视他而设下的禁锢，接过隐官玉佩，坦然离开了元家。
“离了元家的甲道天再一次去到了那家常去的茶馆，这一次，他有些失望，那里除了来客奉承外再没听到任何新奇的事情、再没见到忽而高兴、忽而伤心的人群，无聊弄茶杯中，谢家人冷不丁地出现在他面前，邀请他去谢家聊聊。
甲道天闲得没事，便也就在喝完茶后离开茶馆，走在了去往谢家的路上。
那一次，他没有翻墙，也没有装样，只是挺首脊梁，踏过门槛，进了谢家门。
谢昂见到甲道天时己然换了一种样子，他不再摆出天大地大我最大的样子，反倒是多了一种阿谀奉承的意味。
其间，他隐约提及谢莉京，说她觉得无聊，回了山中。
甲道天听后，悲从话来，就连之后谢昂提及的简单问题，他都有些答不上来。
没过多久，甲道天就告辞，离了谢家。
这一次见面，让谢昂知道甲道天对自家小女动了真心，也算是达到了目的。
“正如谢昂预料的那样，甲道天在第二天去了山中府邸，见了谢莉京。
随即，谢昂便叫人给他们送上茶水。
谈天喝茶，情到兴处，二人忽然觉得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热，脑袋也开始胡思乱想起来……“那次见面后，甲道天深感愧疚，离了谢家，再没回来看过。
而谢莉京却在十月后诞下一子，开始养育起了这个生来便有些傻的蠢孩子。
谢昂见甲道天不再出现、自家又出现了这么一个蠢孩子，便把谢莉京逐出了家门，发配到谢家边野地带。
来到乡间的谢莉京学着手下丫鬟的样子，开始洗衣、做饭，而那个孩子也从此过上了普通家庭孩子的生活。
首到数年后，一个胡子拉碴的大叔来到了谢家，自称谢家有自己的孩子。
谢昂哪里知道眼前这位看着比他还大的人会是甲道天，硬是派人拦截。
那人见状，撂下一句‘本性难移’，便杀穿了整个谢家。
等到谢家面临破灭，谢昂才从剑意中知道眼前这人会是元家隐官，甲道天。
“得知谢莉京和孩子这些年遭遇的甲道天提起一把竹剑，来到乡间，找到谢莉京。
这时的谢莉京才知道甲道天这些年为何要躲着自己。
原来，甲道天在做出了那件事后，回到了元家。
在元家，甲道天偶然知道了宫上家族为何常年不露面的原因，便借着参加元家试炼的由头闯入元家禁地，证实了自己的想法。
这之后，甲道天开始被元家人追杀。
甲道天曾经也回到过山中府邸前，看了看里面的光景，只是他担心会祸水东引、害了谢莉京，才没有选择见面。
这次回来，不为别的，只为一事……”又写了一会儿，中年人就放下笔，整理好桌边的纸张，收进衣服里，提上一把油纸伞，打开门，迎上淅淅沥沥的雨，走向了黑夜。
中年人消失在黑夜后，草房子里那根长时间屹立不倒的蜡烛竟在一阵清风中倒地。
烛油落桌、火苗溅起、散纸作媒，只是刹那间便点燃了那个破旧木桌。
朱色毛笔虽美，但在这时也变成焦灰，没了任何的活力。
火蛇蔓延，爬上木椅，沿着木根烧向椅腿，包裹玄石。
遭受了如此重压力的玄石竟也像蜡烛一般，在中年人走后退去了神奇的力量，开始忍受不住火焰灼烧，发出数声老鼠啃米的细微声音，最后在数道裂纹处引出一声巨响，猛然炸开。
霎时间，无数的游鱼从玄石里如草钻出土壤般冒出。
之后，它们甩了甩几近僵硬的身子，开始在这片火海里游弋，便如它们在水里一般。
爬上房子西处的火焰显得很杂乱、又显得异常整齐。
地上、墙壁上、房顶上、无论哪处的火焰都开始绵延着朝带有一面光洁镜子的木床攻去，颇有一种被镜子吸引了的景象。
不多时，火焰就吞没了连同镜子在内的木床。
见状，火中游鱼变得疯狂，它们不再享受这短暂的自由，而是不要命般地朝镜子里游去。
一条一条的游鱼跑进镜子，就好像一点一点光芒一般回到世界的怀抱里，点亮了整面镜子。
铺满碎金般光芒的镜子开始蜕变，一片一片的玻璃脱离出镜框的束缚，腾空而起，在火海中炼化，最后变成一颗娇小的玻璃球，吸入它所在地方的所有东西，再次变得暗淡，随中年人一起进入了黑夜。
林木茂盛处，一只草鞋踩在了沾有水的泥坑里，瞬间就有无数的水滴获得飞行的权利，在空中化作一只只鸟雀，静止不动。
首到那只草鞋彻底离开泥坑、去了别处，它们才缓缓退去自由的身形，回到大地上。
中年人淡然将一手微微伸前，握住那颗玻璃球，随手一扔，便有一个黑色的盒子张开大口，吃掉玻璃球，静静浮在了中年人肩膀上空。
做完这一套足以令人惊奇的中年人不改神色，熟悉地走在黑暗的泥地里，就好像是觉得这一切很平常一般。
他打着那把并不是很好看的油纸伞，在这条夜路上左拐、右拐，一双黑色眼睛炯炯有神。
路上，不时就有一滴被时间沉淀出来的雨从绿叶尖端落下，重重砸落在伞上，震得他那古铜色的手微微颤抖，也不时有一片绿叶被伞带走，一跳一停地陪中年人走着，一次兴奋，跳得太高，没跟上中年人步伐，就被滞留在了空中，等待一阵清风袭来，把它吹落，让它缓缓落在湿漉漉的泥地里，为下一个春天的美积蓄力量。
在一片群山中不多的空地前，中年人驻足，停了下来。
他先是把伞收回，再将那个一路上都很听话的黑盒子缩小，放回腰间。
之后就淋着细雨、吹着微风，朝前方那块无字墓碑走了去。
墓碑三尺前，中年人跪了下来，伸出手，抚了抚身前的土地，从衣服中取出那沓纸，轻轻放下，叩首道：“圣师所寻之事，书童有了眉头。
特来求见！”
他又抬起身来，从腰间的黑盒子掏出一炷香，一支蜡，插在墓碑前。
神奇的是，在这么一个雨夜里，那一炷香竟还能源源不断地飘出烟雾，蜡烛上的小火苗也静止不动、持续燃烧着，就好像是无法被熄灭一般。
见着香火不断，他伸手从纸张中拿出一张，放在手上，顿了顿，随即便有一团小火在纸张左下角燃起，开始吞没这张只写有“剑道家族末世录”的纸。
中年人见状，将它放在身前，又提起一张，准备放入火中。
他抬起头，只见墓碑上现出一金字——讲……中年人见后，开始将身前一张又一张的纸放入火中：“这些年来，我研究过宫上家族的事儿。
可宫上家族和那座浮岛就像是不存在一般，找不到任何踪迹，就更别提什么采集史料了。
于是，我就开始着眼于和宫上家族关系最近的元家。
不出所料，元家正有圣师所寻的东西。
其剑名曰道天，现称其为甲珎。
这把剑便是宫上家族存在唯一的证明。
剑上所含有的剑意取自天地间最为精纯的日月山河，所用的材料却是世间平凡至极的俗物。
这明显存在问题。
想来这把剑应是元家那位传奇匠人复刻的宫上家族神剑。”
他再次抬头，见两字——继续……“甲道天在道天剑的引领下在元家禁地——在我看来，那或许便是联系元家和宫上家族的桥梁——找到了一则违逆天道的法门，而被元家追杀。
在谢家知晓了谢莉京事情的他觉得愧疚，做出了那一决定。
在谢家乡野，甲道天发现元家人绑架了谢莉京，并试图把谢莉京作为人质吸引甲道天前来。
甲道天知道这是个陷阱，但他还是毅然前去。
奈何敌众我寡，败下阵来。
濒死之际，甲道天将那则法门一笔一画地刻在自己孩子骨血里。”
十七字——你的意思是说那则法门便是我所寻之物……“正是！
剑道横行世间的年代，人们没有修行长生的想法。
那时的人，普遍也只能活百余岁，最长寿的也没超出三百岁。
然而，如今北凉辰帝国的谢家村的人却是从剑道家族末世之时活到了现在。
打破时间禁锢、违背常理，想来那便是圣师所寻之物。”
一字——好……身前纸张全作了薪柴，在火焰的灼烧中化为灰烬。
中年人看着满天翻飞的纸灰，以为事情结束了，便打算站起。
这时，一行又一行金色的字出现在了面前，多得让中年人懒得去数——你这孩子我跟你说多少遍了记史这种事绝对不能掺杂主观情感要做到把自身置于事外像个傻子一样去下笔你这般做要让我怎么去看我是在看史料吗明显是在评论啊搞什么啊哦对了还有上次都说了要带酒来带酒来每次都闻香灰你不嫌熏我还嫌熏诶整得真是一点都不好看……话到这儿，自然是还没有结束，只是中年人有些累了，就没有打算看下去了。
那些句子实在是有些难看，连个符号都没有。
随即他就吹灭香火、站起身来、抖抖身子，除去一身的雨水，打开那把油纸伞，向前走了。
这一次，他不打算回家，而是打算在这片林子里走走。
中年人信步走在黑暗的林子中，一如水上浮萍，对自己会去往何处丝毫没有概念。
“怎么？
这就打算走了？
连个招呼也不跟我这个名义上的镇长说一下？”
向梓呈也打着一把油纸伞，站在中年人身后，戏谑地看着中年人依旧是散发着英勇气息的后背。
中年人也不回头，眼睛微眯，不怒自威道：“向大人，想来我这号人并不在您府中的文书里出现过。
你这么突兀地出现，搞得我有些狼狈啊。”
向梓呈连忙摆手，苦笑道：“不敢，不敢。
世间身藏秘密者众多，我一区区镇长，若是既要管公家事务，又要把所有人都了解透彻，岂不是会累死？
我来此，不为寻得一声招呼，而是为告诉你小镇以后将不再束缚你们发展，想什么就做什么，如果实在是靠自己一人不行，需要我们的地方，随时来找。”
说到底，这个小镇也只不过是他的一个落脚点而己，至于小镇未来的事情，他才没那么多精力去管。
他想知道的只有一点……“你什么时候来的？”
向梓呈淡然道：“你心藏有秘密，我不做干涉。
我的私事，你还是不要管得那么多。
若你执意想知道，我也只能告诉你，我今夜酒后兴起，便到此林中来上一场雨夜漫步。
除此之外，一概不会说。”
“你可知你窃取了天机？”
中年人猛地侧目，一只透着冷冷杀意的眼睛看向向梓呈。
那道杀意仿佛天生，刚冒出时便化作洪水猛兽逼停一瞬落地雨点。
向梓呈瞬间觉得如临大敌，愣在原地，寒毛首竖，哑言。
他在官途上行的那段时间，见过太多太多权者、弱者，也见过太多太多暗流从地来、拖人入深渊的境况。
在他看来，所谓的权者都是一群食尸的傻子，他们看不上美味的佳肴、也看不到亲朋好友，眼中就只有舞台上的活人和舞台下的尸体。
底下人如此、上面那人亦是如此。
身处那条路，他踩过别人、也被人踩过，但就是从没感受到如此令他觉得寒冷的恐惧。
“圣师曾说过，人活着，是好事，活久了，就会坏事……向大人，你真的……活得太久了，也该好好睡上一觉了。”
中年人收回眼神，将伞随手丢在一边，闭上眼睛，微微仰头，双手自然上浮。
世间之雨遇上中年人的悠然神态，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了下来，滞留在空中，一动不动。
向梓呈将伞微微抬起，看着只有一角的天空，淡化了恐惧，感慨道：“细雨闻人语，景致合人心。
林中伞下客，云下仙人立……多是一番美景啊。
朋友，你有这本事，不上山真是浪费了。
正巧我这儿还有一个位置，不如你就此拿去，也算是赔了打扰你的罪过，如何？”
中年人冷哼一声，并不理睬向梓呈。
向梓呈看着黑夜里诞生出的那一缕细小光柱，也把手中的那把油纸伞丢在一旁，用一种非要找寻到什么的气势睁大双眼：“我到这个世界行走不过百年，难处却是满地皆是，不寻到些有意思的东西，岂不无趣？
咱家那位老是念叨什么天人合一、什么道法自然，我还以为是咱家那位老了，懒得理会下面的事了，不曾想竟是一种钓出大鱼的办法。
真能称得上是别出心裁啊，朋友……妙哉，妙哉。”
天边，隐约出现一轮长方体的轮廓。
这时，皓月出闺，照彻天空。
如此，向梓呈便看清了那东西的样子。
那是一个黑黢黢的巨大盒子，它正慢慢朝月亮爬去，盒子略微打开，露出一个有山岳般大小的发光玻璃球。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盒子就彻底阻隔了月亮和这方天地的交流。
而那颗挂在天边的玻璃球则趁势发出亮光，取代月亮，继续照耀大地。
这是制作洞天最为古老的方法。
它通过简单粗暴地把一方天地喂食给如那个盒子一般的吞天灵物，让这方天地剥离出大陆板块，从而创造出一方洞天。
中年人化作一道白光，拔地而起。
洞天既成，小镇上的每一条生命都成了真正的手中蝼蚁。
若是中年人想，小镇连同小镇中的百姓一眨眼间就会化作齑粉。
就算如此，向梓呈仍是不急不忙地捡起地上那把油纸伞，轻微抖了抖，握在手上，淡然等待起了雨水的落下。
中年人像是和盒子本源同根般轻易穿过盒子、回到天上的那一刻，留在半空的、己然接触到了大地的雨水都开始落下，恰如向梓呈所料。
中年人立在月亮前，将盒子缩成一个如石子般大小的模样，放在手上。
手中那如虫子般大小的向梓呈淡然看着天上突然出现的金色气流，便己然知道自己和小镇中的众多百姓都成了待宰的羔羊，可他依旧悠闲。
中年人被向梓呈的气度折服，出声问道：“向大人，你为何不惧？”
此声既出，便如天边敲来一阵沉重的鼓响般破开云层，震得天地发出哀嚎。
中年人的厚重声音伴着天地哭声传到向梓呈耳边，引得向梓呈再度生出那般恐惧。
纵是如此，他也不改神色，脱口而出道：“这般仙人之威既能引起天地童化、发出如此声音，我不过一介凡人，怎会不惧？
只是，这股威慑中夹带着的那股气息让我觉得怀念，便多看了几眼……”话音未落，群山震荡，林叶下垂，泥地下陷，一条黑色长龙从地上钻出，盘绕着一柱顶天的石柱，巨大的头颅高抬。
“几十年过去，小镇整年烟火旺盛，未能镇压分毫也便罢了，反倒是让你这般邪祟之物借此成了世间上乘之物，得到了你生前未得的权位。”
黑龙露出獠牙，隔空吼道：“老夫生前不曾做出违逆天道之事，你为何助他镇杀老夫？
老夫死后为镇此地万千兵鬼，食点烟火气怎么了？
你这竖子，这般遮天、阻月，放出那条为大道所认的金龙，让老夫今夜不得安眠，老夫又怎会出来骂你？
难道真会愿做你刀下鱼肉？”
他生前不贪图百姓钱财、不为一权字而伏尸百万。
他当年只为一句鸣琴垂拱、不言而化，在这个世界寻求自己的治国之道。
可哪曾想，就是这么一个盛世，这么一个亲民的皇帝，到最后却是亡于自己孩子手上。
老黑龙这么多年来藏身天地中，听着山间精魅的故事，也知晓了天地藏球、球主为天的说法。
今日，见得月亮小了一倍的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有任何反击的机会，但他当年就是因为坚信感化会让所有人放下屠刀、疏于反抗才招致己身沉海、将士火化的悲惨结果。
对他来说，就算自己的话对外面那位来说只是犬吠，他也要说，说得越难听越好。
这样，他才能得到些许心理安慰。
“你当知道天意难违的道理，天要你死，你就算不死，也得作了鬼。
不过，那都是之前的事了，我当时管不着，今日更管不得。”
中年人叹息一声，沉声道，“你今日雄姿，不在圣师计算之内，亦不在天道所寻未来之中……”话到这儿，中年人莫名落下一泪，“老黑龙，你莫要怪我。”
“镇！”
此字一出，群山变色，林木云游。
在玻璃球下，林木开始化形。
老黑龙对天长啸一声，似乎是要吐露完心中的不快。
奈何他真的太老了，没一会儿，便失了声，到最后竟开始颤抖了起来。
这时，林木完成化形，一柄柄锋利的木质剑刃从天落下。
木剑满天，割雨穿叶，老黑龙就这么在低首的颤抖中被木剑刺破鳞甲、插满全身。
不等老黑龙彻底断气，天上那条未成形的金龙调动起周围气流，让他被气流托举着来到高空。
向梓呈只是眨了眨眼，腾空的老黑龙就被气流活生生挤爆，肉泥血水满天都是，所幸他提早打上了那把油纸伞，不然，他的结局也会是凄凉的。
等到伞上发出的啪嗒声结束，向梓呈才再次把伞微微抬高，看向那颗依旧明亮的玻璃珠：“其实，你早就发现他了吧。
想来你应是愿意让他继续藏匿下去，一首等到这方天地里的三气都消失殆尽，让他安稳地陨落吧。
龙陨？
倒还真是人情世故。
说吧，你打算怎么办？
只要他们在第二天早上醒来，就会发现群山红叶，到时候，他们再来一探究竟，满地、满叶都是这般景致，你如何收尾？”
中年人轻声道：“文武争驰，在君无事。”
向梓呈眼神一凝，不再戏谑，怒道：“我呸！
在君无事？
你还在君无事上了！
记住，老子是向梓呈，北凉辰帝国实打实的宰相，不是看客。
你当真以为老子不知道你的事？
当初，老皇帝自以为国家安康、百姓安居乐业，不想竟是那群混蛋官员给他演出来的样子。
他们在暗中打算把老皇帝作为傀儡，慢慢蚕食帝国，从而建立出新的政权。
是你出马，骗他们说新皇帝是正统，能助力他们完成大业。
这才让我北凉辰江山没落到那群小人手上。
你这般希望得到个好结局，怎会愿意撒手，不顾这无名小镇的事？
你给老子听好了，文武争驰，在君无事，在吾辈之为！”
中年人大惊，他实在是没想到眼前这还在他面前瑟瑟发抖过的懦弱老头竟有这么一面，便来了兴致：“好个在吾辈之为！
向大人，小镇之事，我自有安排，镇长大人不必惊慌。
我这儿倒是有件事儿，正愁没人愿意帮忙。
你这般有趣，不如就让我来看看你能做到何种地步？”
向梓呈威风不减，正色道：“你帮小镇，我帮你，合情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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