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一院急诊楼的白炽灯总带着股不近人情的冷。
不是春末骤雨的凉，也不是冬夜寒风的冽，是那种混在消毒水雾气里，钻进毛孔就能冻得人指尖发麻的冷。
凌晨两点的走廊，本该是后半夜最沉寂的时刻，却被此起彼伏的仪器蜂鸣撕得支离破碎——监护仪的"嘀嘀"声、推床滚轮碾过地砖的"咕噜"声、护士站对讲机里急促的喊话声，像一锅煮沸的水，咕嘟咕嘟冒着焦躁的泡。
秦长乐摘下口罩的瞬间，鼻腔里涌进的消毒水味突然变得尖锐起来。
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右手拇指按在鼻梁上那道红痕处揉了揉。
那红痕深得像要嵌进肉里，是八小时心脏介入手术留下的印子——铅灰色的防辐射铅衣压得肩膀发木，手术钳在手里几乎要捏出水来，视线盯着造影屏幕久了，连眨眼睛都带着酸胀的疼。
"长乐！
"一声急喊撞破走廊的嘈杂。
秦长乐刚首起的腰又被这股力道拽得弯下去，白大褂的袖口扫过墙角的金属防撞条，蹭出细碎的声响。
他转头，就看见护士长刘姐那张被夜班熬得泛黄的脸，她额前的碎发黏在汗津津的额头上，手里攥着的病历夹边角都被捏得发白。
"3床！
那个汞中毒的张老汉，指标掉得邪乎！
"刘姐的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拽着他往抢救室走的力道却稳得很，"刚才测的血压70/40，血氧掉到82了，监护仪都快喊破嗓子了！
王医生盯着呢，说用了二巯丙醇、依地酸钙钠，换了三种螯合剂都压不住，让我赶紧把你薅过去！
"秦长乐的脚步顿了半秒。
汞中毒？
他脑子里迅速闪过病例记录——张老汉，68岁，家属说家里温度计碎了没当回事，三天前开始恶心呕吐，今天凌晨意识模糊被送进来。
常规汞中毒，螯合剂是标准方案，怎么会压不住？
抢救室的门被刘姐"砰"地推开时，一股混杂着汗味、消毒水味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腥气的风，首首撞在秦长乐脸上。
他抬眼就看见监护仪屏幕上那条断崖似的血压曲线，蓝色的波动线从一小时前的110/70，一路跌得只剩下微弱的起伏，像濒死的鱼在水面抽搐。
"秦医生！
"一个穿花衬衫的中年男人猛地从墙角弹起来，椅子被他带得"哐当"一声翻在地上。
是患者儿子张强，秦长乐有印象，签字的时候见过，当时他还强作镇定，此刻眼里的红血丝却像蛛网似的爬满了眼白，下巴上的胡茬挂着汗珠，显然是熬了半宿。
"你们到底行不行？！
"张强的声音是哑的，像被砂纸磨过，"早上说用螯合剂能排汞，现在呢？
我爹这血压掉得跟跳楼似的！
"他指着监护仪，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我告诉你们，我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医院——""张先生，冷静点。
"秦长乐没看他，目光己经落在病床上。
张老汉躺在那里，盖着的蓝白条纹被单几乎看不出起伏。
老人的皮肤泛着一种灰败的白，不是贫血的苍白，是那种蒙了层死灰的、透着寒气的白。
他的嘴微微张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嘶啦嘶啦"的声，像破旧的风箱被人强拉着运作，胸腔里似乎堵着团湿冷的棉絮，连呼吸都透着沉滞。
秦长乐俯身的时候，鼻尖几乎要碰到老人的手腕。
他的手指刚搭上张老汉的脉搏，就猛地顿了一下。
太凉了。
不是生病发烧时西肢的冷，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像揣了块冰的冷，顺着指尖往他自己胳膊里钻。
他下意识地掀开被单，想看看老人的指甲。
这一看，秦长乐的瞳孔骤然缩了缩。
张老汉的指甲盖是青紫色的，这在休克病人身上常见，可指甲缝里却沉着一抹暗得发黑的青。
不是污垢那种灰扑扑的颜色，是像被墨汁泡透了的棉线，一丝丝往指甲根的肉里钻，边缘还泛着点诡异的荧光，在惨白的灯光下看得人心头发紧。
秦长乐的指尖轻轻蹭过那抹青黑。
触感是干的，不像沾染了什么液体，倒像是从皮肤里自己长出来的。
他脑子里飞快地过着经手的七例汞中毒病例——记得三年前那个误服汞剂的油漆工，指甲是淡紫色的；半年前那个接触汞蒸气的实验室助理，指尖脱皮起了水疱——没有一个，是这样的青黑。
这不是重金属中毒的体征。
"少他妈摸来摸去的！
"张强的吼声炸在耳边，"能不能治给句痛快话！
"他的拳头重重砸在抢救台边缘，器械盘里的镊子、止血钳撞在一起，发出一串刺耳的叮当声，像在敲打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秦长乐没动，目光从老人的指甲移到胸口。
他的手指顺着胸骨柄往下滑，在膻中穴的位置停住了。
指尖下有个硬疙瘩，大概硬币大小，隔着薄薄的皮肤，能摸到它的凉——不是人体组织该有的温度，像塞了块从冰窖里刚取出来的棉絮，又硬又冷。
这感觉太熟悉了。
秦长乐的呼吸顿了半秒。
小时候在老家祠堂，他见过供桌底下那块被霉斑蛀了的老木牌。
祠堂常年不见光，木牌被潮气浸了几十年，摸上去就是这样的凉，这样的硬，凑近了还能闻到股陈腐的腥气。
可那是木头，这是活生生的人。
"秦医生？
"护士小李递过来肾上腺素，声音带着怯意，"肾上腺素准备好了，静脉推注吗？
"秦长乐刚要点头，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慢悠悠的脚步声。
"哟，长乐，还在忙呢？
"王涛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含糊，可那笑意却明明白白挂在嘴角。
他的白大褂领口敞着，露出里面皱巴巴的蓝衬衫，袖口沾着点不明污渍，显然是刚从休息室过来。
他走到秦长乐身边，故作关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股说不出的挑衅："这病人我刚才看了，各项指标都在往下掉，螯合剂用了三种都没反应，怕是有点棘手啊。
"他瞥了眼旁边暴跳如雷的张强，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家属情绪这么激动，要不......先报医务科？
别到时候吃力不讨好，惹一身麻烦。
"这话里的意思再清楚不过——等着看他出丑。
秦长乐没理他，目光重新落回张老汉的脸。
老人的呼吸越来越弱，监护仪的警报声陡然拔高了八度，像凄厉的哨子。
屏幕上的血氧数值跳到了80%以下，红色的警告灯疯狂闪烁。
张强的吼声更凶了："我爹快不行了！
你们到底干什么吃的！
"秦长乐的指尖再次按在那个冰凉的硬结上。
他想起医学院的教材，想起所有的汞中毒诊疗指南，可没有一页纸，能解释这指甲缝里的青黑，这膻中穴的冷硬。
除非......那个被他嗤之以鼻了二十多年的词，突然从记忆深处钻了出来——阴邪侵体。
荒谬。
秦长乐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他学了五年西医，三年规培，又跟着老中医抄了两年方子，信奉的从来都是病理切片和化验单。
可指尖下的凉，眼前的青黑，监护仪上断崖式下跌的曲线，却像三只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
监护仪的警报声越来越尖，像一把刀，在急诊楼的寒夜里，划开了一道诡异的口子。
秦长乐看着张老汉渐渐失去血色的脸，忽然觉得这抢救室里的冷，不止来自白炽灯和消毒水。
还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墙缝、顺着地板，一点点渗进来，带着祠堂老木牌的腥气，带着指甲缝里的青黑，缠了上来。
不是春末骤雨的凉，也不是冬夜寒风的冽，是那种混在消毒水雾气里，钻进毛孔就能冻得人指尖发麻的冷。
凌晨两点的走廊，本该是后半夜最沉寂的时刻，却被此起彼伏的仪器蜂鸣撕得支离破碎——监护仪的"嘀嘀"声、推床滚轮碾过地砖的"咕噜"声、护士站对讲机里急促的喊话声，像一锅煮沸的水，咕嘟咕嘟冒着焦躁的泡。
秦长乐摘下口罩的瞬间，鼻腔里涌进的消毒水味突然变得尖锐起来。
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右手拇指按在鼻梁上那道红痕处揉了揉。
那红痕深得像要嵌进肉里，是八小时心脏介入手术留下的印子——铅灰色的防辐射铅衣压得肩膀发木，手术钳在手里几乎要捏出水来，视线盯着造影屏幕久了，连眨眼睛都带着酸胀的疼。
"长乐！
"一声急喊撞破走廊的嘈杂。
秦长乐刚首起的腰又被这股力道拽得弯下去，白大褂的袖口扫过墙角的金属防撞条，蹭出细碎的声响。
他转头，就看见护士长刘姐那张被夜班熬得泛黄的脸，她额前的碎发黏在汗津津的额头上，手里攥着的病历夹边角都被捏得发白。
"3床！
那个汞中毒的张老汉，指标掉得邪乎！
"刘姐的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拽着他往抢救室走的力道却稳得很，"刚才测的血压70/40，血氧掉到82了，监护仪都快喊破嗓子了！
王医生盯着呢，说用了二巯丙醇、依地酸钙钠，换了三种螯合剂都压不住，让我赶紧把你薅过去！
"秦长乐的脚步顿了半秒。
汞中毒？
他脑子里迅速闪过病例记录——张老汉，68岁，家属说家里温度计碎了没当回事，三天前开始恶心呕吐，今天凌晨意识模糊被送进来。
常规汞中毒，螯合剂是标准方案，怎么会压不住？
抢救室的门被刘姐"砰"地推开时，一股混杂着汗味、消毒水味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腥气的风，首首撞在秦长乐脸上。
他抬眼就看见监护仪屏幕上那条断崖似的血压曲线，蓝色的波动线从一小时前的110/70，一路跌得只剩下微弱的起伏，像濒死的鱼在水面抽搐。
"秦医生！
"一个穿花衬衫的中年男人猛地从墙角弹起来，椅子被他带得"哐当"一声翻在地上。
是患者儿子张强，秦长乐有印象，签字的时候见过，当时他还强作镇定，此刻眼里的红血丝却像蛛网似的爬满了眼白，下巴上的胡茬挂着汗珠，显然是熬了半宿。
"你们到底行不行？！
"张强的声音是哑的，像被砂纸磨过，"早上说用螯合剂能排汞，现在呢？
我爹这血压掉得跟跳楼似的！
"他指着监护仪，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我告诉你们，我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医院——""张先生，冷静点。
"秦长乐没看他，目光己经落在病床上。
张老汉躺在那里，盖着的蓝白条纹被单几乎看不出起伏。
老人的皮肤泛着一种灰败的白，不是贫血的苍白，是那种蒙了层死灰的、透着寒气的白。
他的嘴微微张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嘶啦嘶啦"的声，像破旧的风箱被人强拉着运作，胸腔里似乎堵着团湿冷的棉絮，连呼吸都透着沉滞。
秦长乐俯身的时候，鼻尖几乎要碰到老人的手腕。
他的手指刚搭上张老汉的脉搏，就猛地顿了一下。
太凉了。
不是生病发烧时西肢的冷，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像揣了块冰的冷，顺着指尖往他自己胳膊里钻。
他下意识地掀开被单，想看看老人的指甲。
这一看，秦长乐的瞳孔骤然缩了缩。
张老汉的指甲盖是青紫色的，这在休克病人身上常见，可指甲缝里却沉着一抹暗得发黑的青。
不是污垢那种灰扑扑的颜色，是像被墨汁泡透了的棉线，一丝丝往指甲根的肉里钻，边缘还泛着点诡异的荧光，在惨白的灯光下看得人心头发紧。
秦长乐的指尖轻轻蹭过那抹青黑。
触感是干的，不像沾染了什么液体，倒像是从皮肤里自己长出来的。
他脑子里飞快地过着经手的七例汞中毒病例——记得三年前那个误服汞剂的油漆工，指甲是淡紫色的；半年前那个接触汞蒸气的实验室助理，指尖脱皮起了水疱——没有一个，是这样的青黑。
这不是重金属中毒的体征。
"少他妈摸来摸去的！
"张强的吼声炸在耳边，"能不能治给句痛快话！
"他的拳头重重砸在抢救台边缘，器械盘里的镊子、止血钳撞在一起，发出一串刺耳的叮当声，像在敲打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秦长乐没动，目光从老人的指甲移到胸口。
他的手指顺着胸骨柄往下滑，在膻中穴的位置停住了。
指尖下有个硬疙瘩，大概硬币大小，隔着薄薄的皮肤，能摸到它的凉——不是人体组织该有的温度，像塞了块从冰窖里刚取出来的棉絮，又硬又冷。
这感觉太熟悉了。
秦长乐的呼吸顿了半秒。
小时候在老家祠堂，他见过供桌底下那块被霉斑蛀了的老木牌。
祠堂常年不见光，木牌被潮气浸了几十年，摸上去就是这样的凉，这样的硬，凑近了还能闻到股陈腐的腥气。
可那是木头，这是活生生的人。
"秦医生？
"护士小李递过来肾上腺素，声音带着怯意，"肾上腺素准备好了，静脉推注吗？
"秦长乐刚要点头，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慢悠悠的脚步声。
"哟，长乐，还在忙呢？
"王涛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含糊，可那笑意却明明白白挂在嘴角。
他的白大褂领口敞着，露出里面皱巴巴的蓝衬衫，袖口沾着点不明污渍，显然是刚从休息室过来。
他走到秦长乐身边，故作关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股说不出的挑衅："这病人我刚才看了，各项指标都在往下掉，螯合剂用了三种都没反应，怕是有点棘手啊。
"他瞥了眼旁边暴跳如雷的张强，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家属情绪这么激动，要不......先报医务科？
别到时候吃力不讨好，惹一身麻烦。
"这话里的意思再清楚不过——等着看他出丑。
秦长乐没理他，目光重新落回张老汉的脸。
老人的呼吸越来越弱，监护仪的警报声陡然拔高了八度，像凄厉的哨子。
屏幕上的血氧数值跳到了80%以下，红色的警告灯疯狂闪烁。
张强的吼声更凶了："我爹快不行了！
你们到底干什么吃的！
"秦长乐的指尖再次按在那个冰凉的硬结上。
他想起医学院的教材，想起所有的汞中毒诊疗指南，可没有一页纸，能解释这指甲缝里的青黑，这膻中穴的冷硬。
除非......那个被他嗤之以鼻了二十多年的词，突然从记忆深处钻了出来——阴邪侵体。
荒谬。
秦长乐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他学了五年西医，三年规培，又跟着老中医抄了两年方子，信奉的从来都是病理切片和化验单。
可指尖下的凉，眼前的青黑，监护仪上断崖式下跌的曲线，却像三只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
监护仪的警报声越来越尖，像一把刀，在急诊楼的寒夜里，划开了一道诡异的口子。
秦长乐看着张老汉渐渐失去血色的脸，忽然觉得这抢救室里的冷，不止来自白炽灯和消毒水。
还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墙缝、顺着地板，一点点渗进来，带着祠堂老木牌的腥气，带着指甲缝里的青黑，缠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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