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清晨,总是伴随着薄雾与鸡鸣。
任天行的降生,没有引来任何天地异象,平凡得就像村口那棵老槐树又长出了一片新叶。
接生婆擦了擦额头的汗,有些失望地撇了撇嘴。
“是个带把的,就是哭声小了点,身子骨瞧着也弱。”
孩子的父亲任山,一个皮肤黝黑的壮硕猎户,小心翼翼地从襁褓里接过那个小小的婴孩。
他的手指粗糙布满老茧,触碰到婴儿细腻的皮肤时,动作笨拙得有些滑稽。
可他的眼神,却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弱点好,弱点不招人惦记,能平平安安长大就行。”
躺在床上的女人面色苍白,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看着自己的丈夫与孩子。
她叫柳青,是村里最寻常的女人,唯一的愿望就是一家人能吃饱穿暖。
婴孩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放声大哭,只是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安静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那双眼睛里,没有新生儿的懵懂,反而透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任山给他取名天行。
天道酬勤,脚踏实地而行。
这是他一个凡俗猎户,对儿子最朴素的期望。
时间就在这山野村落间悄然流逝。
任天行长得很快,却始终比同龄的孩子瘦小一些,也不爱说话。
别家的孩子在泥地里打滚嬉闹时,他常常一个人坐在门槛上,看天边的云卷云舒。
村里人都说,任家的娃子有些木讷。
只有任山和柳青知道,他们的儿子只是心思比别人重一些。
任山每次打猎归来,无论多么疲惫,都会从怀里掏出一些新奇的山货。
可能是一颗颜色鲜艳的野果,也可能是一块形状奇特的石头。
他会把这些东西塞到任天行手里,看着儿子眼中闪过一丝好奇的光,便觉得一天的劳累都烟消云散。
柳青则会用最温柔的声音,给他讲山那边的故事。
故事里有飞天遁地的仙人,有吞云吐雾的巨兽。
每当这时,任天行都会听得格外认真,小小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
那一年,任天行五岁。
村子里来了一个游方的道士。
道士仙风道骨,一眼就看出了村子的不同,说这里地脉汇聚,有灵气逸散,是块风水宝地。
村长好酒好肉地招待着,希望道长能为村子祈福。
酒过三巡,道士醉醺醺地指着任天行。
“这娃子,可惜了。”
任山的心猛地一揪。
“道长,这话是什么意思?”
道士摇了摇头,叹息着。
“生在灵气之地,却天生灵根斑驳,驳杂不纯,比凡人还不如,此生仙路无望,可惜,可惜啊。”
说罢,他便起身,踉跄着离开了任家村,再没有回头。
灵根斑驳。
这西个字,像一根刺,扎进了任山和柳青的心里。
他们不懂什么是灵根,却听懂了“仙路无望”和“比凡人还不如”。
从那天起,柳青看着儿子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怜惜。
任山则更加沉默,进山的次数也愈发频繁,似乎想用更多的猎物,来弥补儿子先天的“缺陷”。
任天行将一切看在眼里,他不懂那些复杂的话,却能感受到父母情绪的变化。
他没有问,只是比以前更加安静。
夜深人静时,他会偷偷模仿母亲故事里仙人的样子,盘膝而坐,学着吐纳。
他感觉不到任何气流,身体也没有任何变化。
但他没有放弃,日复一日。
坚忍,仿佛与生俱来。
灾难,是在一个寻常的黄昏降临的。
夕阳的余晖将整个村庄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升起了炊烟。
任天行正帮着母亲收拾院子里的草药,任山则在擦拭他的猎弓。
一切都那么祥和。
突然,一声不似人间的恐怖嘶吼,从村外的山林中传来。
大地,在轻微震颤。
村口的狗瞬间停止了吠叫,夹着尾巴发出呜咽的悲鸣。
任山脸色骤变,一把抓起猎弓,将妻儿护在身后。
“待在屋里,别出来!”
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掩饰的恐惧。
下一刻,一道巨大的黑影撞碎了村口的栅栏。
那是一头通体漆黑,形似巨猿的妖兽,双目赤红,嘴角流淌着腥臭的涎水。
它只是随手一挥,旁边的一间茅草屋便轰然倒塌,木屑与茅草西散飞溅。
凄厉的惨叫声,瞬间撕裂了村庄的宁静。
“是……是黑风妖猿!”
有见识的老猎户发出了绝望的呐喊。
那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妖兽,据说连仙人都不敢轻易招惹。
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没有人能回答。
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
村民们的锄头、猎叉,在那妖兽面前,脆弱得如同牙签。
鲜血,染红了黄土地。
任山死死地将柳青和任天行推进了屋后的地窖,用一块巨大的石板堵住了入口。
“青儿,照顾好天行!”
“活下去!”
这是任天行听到的,父亲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地窖里一片漆黑,只有一丝光亮从石板的缝隙中透进来。
任天行能听到外面父亲的怒吼,妖兽的咆哮,还有利爪撕裂血肉的可怕声响。
柳青死死地捂住他的嘴,眼泪无声地滑落,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任天行没有哭,也没有闹。
他瞪大眼睛,透过那道缝隙,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他的父亲,那个山一样沉稳的男人,被妖猿的巨爪轻易洞穿了胸膛。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那张他无比熟悉的脸。
任山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不……”柳青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悲鸣,几乎要昏厥过去。
轰!
屋子被巨力掀翻,木梁砸落,地窖的入口彻底被掩埋。
黑暗,彻底吞噬了一切。
只有母亲剧烈的喘息和心跳声,在他耳边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渐渐平息。
死一般的寂静。
柳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了压在身上的木头,在废墟中刨出了一条小小的缝隙。
她将任天行推了出去。
“天行,快跑……跑得越远越好,不要回头……”一根断裂的横梁,刺穿了她的腹部。
任天行爬出废墟,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与焦糊味。
曾经熟悉的村庄,变成了一片人间炼狱。
残垣断壁,尸横遍野。
他看到了邻家的张大叔,看到了总给他糖吃的王大婶,他们都倒在血泊里,身体残缺不全。
夕阳,依旧挂在天边,血红一片。
柳青伸出手,想要最后再摸一摸儿子的脸,却无力地垂了下去。
她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
任天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没有眼泪。
没有言语。
那双黑亮的眼睛里,昔日的沉静被一种刻骨的冰冷与仇恨所取代。
他看到了妖猿离去的方向,天空中,隐约有几个驾驭着法宝的微小人影一闪而逝,似乎在追逐着什么。
原来,不是天灾。
是人祸。
那个游方道士的话,在他脑海中回响。
仙人。
妖兽。
这个五岁的孩子,在血与火的废墟中,第一次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滔天的恨意。
他跪了下来,在父母冰冷的尸体旁,用沾满灰土的小手,挖着坚硬的泥土。
指甲翻卷,鲜血淋漓,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他要埋葬他们。
也要埋葬那个天真、弱小、名为任天行的孩童。
从今天起,活下来的,只是一个复仇的幽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