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失魂剧场的追光灯,像夏日正午最毒的日头,直直照在脸上。汗水流进眼睛,
刺得生疼。我能感觉到厚重的戏服下,高烧带来的寒意正一阵阵侵袭着四肢百骸。
锣鼓铙钹敲得震天响,梆子声一下下,像是砸在我的太阳穴上。该我唱了。
“金沙滩……双龙会……一场血战……”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我知道不对,全不对。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席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旋转,
只有前排那个身影格外清晰——王老,剧团里最资深的票友,此刻正拧着花白的眉毛,
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打着不满的节奏。老师说过无数次,我的杨五郎缺了魂,
少了那份明知是死局却不得不赴死的血性与悲怆。可今晚,我连形都快撑不住了。
每做一个身段都像在泥潭里挣扎,每一次开口都感觉喉咙在燃烧。我强撑着挥动马鞭,
一个旋子转到台中央。这句该是杨五郎得知兄长们陷入重围后的悲愤呐喊,
是撕心裂肺的:“我大哥他——”“停下!”一声断喝如惊雷炸响,锣鼓声戛然而止。
王老站起身,伸手指着台上,声音洪亮得盖过了剧场里所有的杂音:“这唱的是什么东西!
杨五郎的悲愤让你唱成了丧家之犬!毫无血性!”全场死寂。我的脸瞬间烧起来,
比高烧更加滚烫。握着马鞭的手在抖,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脚步声从后台传来,
老师快步走上舞台,先是对台下鞠躬:“抱歉,孩子今天状态不好,让大家见笑了。
”然后转向我,眉头紧锁,压低的声音里满是失望:“跟你说过多少次,
杨五郎不是去逛庙会。金沙滩这一折,唱的是忠烈绝路,是英雄末路!你的魂呢?
让你就着馒头吃下肚了吗?”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头痛欲裂,
追光灯的光圈在视野里扩散,变成一片炫目的白。老师还在说什么,但我已经听不清了。
世界在旋转,舞台在脚下摇晃,汗水流进眼睛,刺得我闭上双眼。再睁眼时,
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黑暗。然后,是刺鼻的气味。不是后台的化妆品和灰尘味,
而是浓重的汗臭、皮革和铁锈混合的气息。身下不是柔软的地毯,而是粗糙的草垫。寒冷,
刺骨的寒冷透过单薄的衣物钻进皮肤。“五郎!五郎!快醒醒!父帅升帐了!
”一个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吼着,同时有人用力摇晃我的肩膀。我勉强睁开眼,
昏黄的油灯在风中摇曳,映出几张年轻却覆盖着风尘的面庞。他们束发戎装,穿着粗布衬袍,
外罩暗沉沉的皮甲。这不是戏服,这是真正的古时军士装扮。我低头,
看见自己也是一般的装束,手边靠着一杆长枪,冰冷、沉重,枪尖在昏暗中泛着幽光。
“我……”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可怕,却不是唱戏时的假嗓,
而是真真切切从我喉咙里发出的,“这是哪里?”“五郎你烧糊涂了?
”那个推醒我的年轻士兵探手摸我的额头,“烫得厉害!但父帅升帐点名,耽搁不得!
”富帅?金沙滩?七子去六子回?那些背了无数次的戏词,老师反复强调的情感,
此刻如潮水般涌来,却不再是纸上谈兵的故事。
我猛地抓住那士兵的手臂:“现在是什么年月?我们在哪里?”“雍熙三年,
朔州城外三十里。”士兵奇怪地看我一眼,“五郎,你当真病得不轻。快些,
迟了父帅要责罚的。”他拽着我起身,我腿一软,差点栽倒。高烧的症状还在,头痛,
浑身发冷,但比这更冷的是心底涌上的恐惧。我被拖着走出营帐,凛冽的夜风如刀割在脸上。
外面是连绵的军帐,篝火点点,巡逻的士兵脚步声整齐划一。这不是舞台布景,
这是真正的军营。中军大帐内,火把噼啪作响。帅位上,老将军须发皆张,不怒自威。
那张脸,我在戏文里看过无数次,在老师的描述里想象过无数次——杨继业,我的“父帅”。
而站在他身旁的,是几位同样年轻的将领。我几乎能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大哥延平,
二哥延定,三哥延光……他们不再是戏台上的角色,而是活生生的人,
脸上带着烽火磨砺出的坚毅,眼神里有对明日之战的警惕,也有临战前的昂奋。“辽主邀盟,
明日金沙滩双龙会,乃两国修好之契机。”杨继业的声音沉浑有力,在帐内回荡,“然,
防人之心不可无。延平、延定,你二人明日随我赴会,延光领兵在外接应……”双龙会!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劈进我的脑海。我不是在唱戏,我是真的成了杨五郎,
就在金沙滩大战的前夜!台上那句总是唱不出感情的台词,
此刻变成了即将发生的、血淋淋的现实。七子去,六子回……不,是几乎死绝!
二哥被长枪贯胸,三哥万箭穿身,七弟被乱马踏成肉泥……一股冰寒瞬间压过了身体的高热。
“父帅!”我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因恐惧和急切而嘶哑变形,“明日之宴,去不得!
那是辽狗设下的陷阱,是要将我杨家儿郎一网打尽的毒计!那是赴死的‘双龙会’啊!
”帐内瞬间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惊愕,疑惑,不解。杨继业的目光如电,
直射向我,带着审视,更带着一种被扰乱军心的不悦。“五郎,”他声音沉了下来,
“休得胡言乱语,乱我军心!辽主既已约和,我等岂能示弱?”“不是约和!是诡计!
”我几乎要扑上去,抓住他的手臂,把我所知的那场惨剧全都倒出来,“他们会伏下重兵!
他们会……他们会……”我想细数每个人的死状,可那些话堵在喉咙口,在旁人看来,
只怕更像疯话。“住口!”杨继业厉声打断我,眼神里最后一丝耐心也耗尽了,
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失望。他盯着我烧得通红的脸,挥了挥手,“五郎身染风寒,
神志不清了。来人,扶他回帐休息,好生看顾,没有我的将令,不得出帐半步!”“父帅!!
”我挣扎着,嘶吼着,“相信我!那是陷阱!大哥二哥他们会死!所有人都会死!
”可我的挣扎是徒劳的。两名强壮的亲兵一左一右架住了我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我往外拖。
我回头,看到兄长们复杂的神色,有关切,有不解,有责备,唯独没有相信。
我被拖回自己的营帐,狠狠掼在冰冷的地面上。帐帘落下,外面传来落锁的咔哒声,
以及亲兵低沉的告诫:“五将军,安心歇着吧,莫要让末将等为难。”黑暗笼罩下来。
我徒劳地拍打着坚实的帐壁,粗粝的毡布磨得手掌生疼。外面,隐约传来军队调动的脚步声,
兵器碰撞的轻响,战马不安的嘶鸣。大战前的压抑,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胸口。
老师……魂……凄凉……悲情……原来,台上轻飘飘的唱词,
背后是这样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绝望。我蜷缩在草垫上,高烧和绝望一同啃噬着我的意识。
难道我只能在这里等待,等待那场已知的悲剧上演?等待我的“兄弟们”一个个走向死亡?
不。我不能。我猛地坐起身,黑暗中,眼睛死死盯着那晃动的帐帘影子。必须做点什么。
第二章:困兽帐外的脚步声、低语声、金属碰撞声,如同细密的针,一下下扎在我的神经上。
每一刻的流逝,都意味着悲剧更进一步。高烧让我的思绪时而混沌如浆,时而异常清晰,
两种状态交替撕扯,而那份预知结局的焦灼,是贯穿其中的唯一主线。不能坐以待毙。
劝谏父帅行不通,杨家将的忠勇刚直,在此时成了最致命的固执。我必须找到别的路。
潘仁美——这个名字跃入脑海。戏文里的大奸臣,此刻却是军中监军,手握权柄。
若能说服他,以“避免战端,促成和谈”为由,或许能阻止明日的赴会?
这个念头让我浑身一激灵。与虎谋皮,风险巨大。但比起眼睁睁看着父兄送死,
任何风险都值得一试。“外面的兄弟,”我压着嗓子,凑近帐帘缝隙,“我渴得厉害,
能否讨碗水喝?”守卫沉默了一下,脚步声靠近。帐帘被掀开一条缝,
一个年轻士兵警惕的脸出现,递进来一个水囊。“多谢。”我接过水囊,
手指因紧张而微微颤抖。借着喝水遮掩,我快速低语:“兄弟,我有机密事,
必须立刻面见潘监军!事关明日‘双龙会’成败,若耽搁了,你我都是杀头的罪过!
”那士兵脸色一变,眼神惊疑不定。我趁热打铁,
扯下腰间一块成色尚可的玉佩——这是“杨五郎”身上唯一的值钱物事,
塞进他手里:“拜托了!只需传话,就说杨五郎有破敌良策献上,请他务必拨冗一见!
”士兵握着玉佩,犹豫片刻,终究点了点头:“五将军稍候,我……我去试试。
”帐帘重新落下。等待的时间漫长如年。每一秒,我都仿佛能听到命运齿轮咬合的咔哒声。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是两个人。“五将军,”是那士兵的声音,压得更低,
“潘监军答应见你,随我来,动作轻些。”心跳骤然加速。我深吸一口气,掀开帐帘。
夜色浓重,军营里除了巡逻队的火把,大部分区域都隐没在黑暗中。士兵引着我,避开主道,
在营帐的阴影间快速穿行。潘仁美的营帐比普通将领的大上许多,帐外守卫森严。
引路士兵与守卫低语几句,对我使了个眼色。我定了定神,低头钻进帐内。帐内灯火通明,
炭盆烧得正旺,与外面的寒冷形成鲜明对比。潘仁美并未着甲,只穿一身锦袍,坐在案后,
慢条斯理地品着茶。他约莫五十岁年纪,面皮白净,眼神锐利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
“杨五郎?”他放下茶盏,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深夜潜出,私见本监军,
还说什么破敌良策?你可知,单是私自出营这一条,本监军就可治你的罪。
”我强压着对他本能的厌恶与戒备,单膝跪地,抱拳道:“潘监军,末将冒死前来,
实因事关重大!明日‘双龙会’,绝非盟好,乃是辽狗设下的陷阱!
其意在将我杨家将并父帅一网打尽!请监军明察,速速谏言父帅,取消赴会,
或另做万全准备!”潘仁美眉毛微挑,脸上看不出喜怒:“哦?你如何得知?
”“我……”我语塞,穿越之事如何能说?“末将……连日来心神不宁,详观辽军动向,
其……其并无真心和谈之意!此乃直觉,更是推断!父帅一心为国,不疑有诈,
但监军您明察秋毫,必能看出其中凶险!”“直觉?推断?”潘仁美轻笑一声,带着嘲讽,
“杨五郎,你父帅说你染了风寒,神志不清,本监军看,此言不虚。辽主遣使约和,
国书在此,岂是你一句‘直觉’就能否定的?扰乱军心,可是重罪。”我的心沉了下去。
他根本不信,或者说,他不在意。必须抛出更有力的东西。我猛地抬头:“监军!
即便和谈为真,我军亦不可不防!末将愿请命,持监军兵符,暗中调遣一军,伏于金沙滩外!
若辽人守信,则按兵不动,全两国之好;若其有诈,则可奇兵突出,保父帅与兄长们周全,
亦保监军无恙!此乃万全之策!”“兵符?”潘仁美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紧紧盯着我,
“你想调兵?”“只为以防万一!”我急切道,“监军,若能避免一场血战,保全我军将士,
此乃大功一件啊!”帐内陷入沉默,只有炭火偶尔噼啪作响。潘仁美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目光在我脸上逡巡,似乎在权衡着什么。半晌,他忽然笑了笑,
那笑容却未达眼底:“杨五郎,你倒是有几分机智。也罢,念在你救父心切,
本监军便信你一回。”他竟答应了?我心头一喜,几乎不敢相信。只见他起身,
走到帐内一个锁着的木箱前,取出钥匙打开,拿出一枚半边的青铜虎符。
那虎符在灯火下泛着幽冷的光泽。“此符可调我麾下三千步卒。”他将虎符递向我,
眼神深邃,“你持此符,依计行事。记住,若无变故,绝不可轻动,若因你妄动而坏了和谈,
本监军也保不住你。”“末将明白!多谢监军!”我强忍着激动,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虎符。
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却让我感到一丝滚烫的希望。成了!只要有了兵权,
我就有能力在关键时刻做点什么!“去吧,小心行事。”潘仁美挥挥手,重新坐回案后,
端起了茶盏。我躬身退出营帐,将虎符紧紧揣入怀中,贴着胸口放好。
冰冷的金属很快被体温焐热。引路的士兵还在外面等着,见我出来,低声道:“五将军,
快回去吧。”我们沿着原路返回,眼看我的营帐就在前方,黑暗中却突然亮起数支火把,
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火光映照下,父帅杨继业面色铁青,负手而立。他身旁,
站着面无表情的潘仁美,以及几名手持刀剑的亲兵。而我派去传话的那个年轻士兵,
正被人押着,脸色惨白。“逆子!”杨继业一声怒喝,声如雷霆,“你竟敢私出营帐,
勾结监军,盗窃兵符!我杨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我如遭雷击,猛地看向潘仁美。
他站在那里,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眼神里充满了戏谑与嘲弄。中计了!
他根本不是信我,他是将计就计!他早就通知了父帅,演了这一出“人赃并获”!“父帅!
不是这样!”我急忙掏出怀中的虎符,“是潘监军他……”“够了!
”杨继业痛心疾首地打断我,目光扫过我手中的虎符,更是怒不可遏,“人赃并获,
你还想狡辩!潘监军早已告知于我,说你行为诡异,意图不轨!我本还不信,
没想到你……你竟真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我浑身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看着潘仁美那副虚伪的嘴脸,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和绝望涌上心头。“潘仁美!你陷害我!
”我目眦欲裂,恨不得扑上去将他撕碎。“杨五郎,你神志昏乱,本监军念你是杨元帅之子,
不予深究,你却不知悔改!”潘仁美摇头叹息,转向杨继业,“杨元帅,军法如山啊。
”杨继业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冰冷的决绝:“来人!将杨延德押入死牢!
严加看管!待明日战后,再行处置!”“父帅!明日之战去不得!那是陷阱!潘仁美他通敌!
他要害我们杨家!”我被两名如狼似虎的亲兵扭住胳膊,拼命挣扎嘶吼。可我的声音,
淹没在夜色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杨继业背过身去,不再看我。我被粗暴地拖着,
走向军营边缘那阴暗的牢狱。回头望去,潘仁美正与父帅低声说着什么,
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兵符被夺走,希望彻底破灭。原来,逆天改命,
竟是如此之难。牢门在身后轰然关闭,落锁的声音,像是为我,也为整个杨家,敲响了丧钟。
第三章:牢火死牢。名副其实。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霉变与某种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厚重的石墙隔绝了大部分外界的声音,只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唯一的光源是墙壁高处那个仅容头颅穿过的小窗,透进来一点惨淡的月光,
在地上投下模糊的、栏杆扭曲的影子。我被粗暴地推搡进来,沉重的铁链锁住了手脚,
活动范围仅限于墙角那片铺着霉烂干草的区域。冰冷的石壁贴着后背,寒意直透骨髓,
反而让因高烧而滚烫的皮肤感到一丝诡异的舒适。完了吗?就这样了吗?
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为明日大战做准备的低沉号角与马蹄声,我心如刀绞。那种感觉,
比之前在帐中被囚时更甚千百倍。那时至少还在军营里,还能感受到活人的气息,
还能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而现在,这冰冷的石牢,这沉重的锁链,
无一不在宣告着我的无能为力。潘仁美……那张虚伪阴险的脸在我眼前晃动。他为何要如此?
仅仅是因为我的劝谏触怒了他?还是说,这其中真有更大的阴谋?戏文里,
潘仁美是通敌卖国的奸臣,难道……难道那不仅仅是艺术加工?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潘仁美或许本就希望杨家将覆灭!他甚至可能……与辽人有所勾结!
若真如此,那我之前的劝谏,在他眼中岂非更是笑话?我偷兵符的举动,
正好给了他一个除掉我这个“变数”的完美借口!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淹没上来。
我靠在墙上,闭上眼,几乎能想象出明日此时,这片土地上将是何等景象——尸横遍野,
血染黄沙,杨家大旗折断,
兄长们以各种惨烈的方式倒下……“呃……”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头痛欲裂,
身体一阵冷一阵热。穿越,高烧,惊变,囚禁……巨大的精神和肉体折磨几乎要将我摧毁。
脚步声。由远及近,稳定而沉重,打破了死寂。牢门上的小窗被拉开,
一双眼睛在外面扫视了一下,然后便是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摩擦声。门被推开,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挡住了门外走廊上火把的光。来人身材不算高大,但站姿笔挺如松,
面容刚毅,眼神沉静,穿着一身低级军官的制式皮甲,腰间佩刀。
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和一个水囊。“五公子。”他开口,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稳定力量。他将食盒和水囊放在我面前的地上,“吃点东西。
”我抬眼看他,没有动。谁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
自己先拿起水囊喝了一口,又打开食盒,里面是几个粗糙的面饼和一点咸菜。“末将狄雷。
”他报上名字,语气平淡,“奉命看守此处。”狄雷?这个名字在我脑海中过了一遍,
似乎有些印象,是戏文里一个不起眼的配角,以正直著称,
后来好像……“五公子方才在监军帐外所言,‘潘仁美通敌’,是何意?
”狄雷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主题,目光锐利地看向我。我心中猛地一跳。他听到了?
他当时在场?还是听旁人转述?我警惕地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
潘仁美的陷阱让我不敢再轻易相信任何人。狄雷并不催促,
只是平静地回视着我:“末将祖上亦是行伍出身,家父曾随狄青狄将军征战。杨家满门忠烈,
末将素来敬仰。今日见五公子所为,虽不合军规,但……言语神情,不似作伪。况且,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潘监军近日所为,确实有些蹊跷。
”他的话像是一块石头投入我死寂的心湖。狄青之后?对杨家素来敬仰?觉得潘仁美蹊跷?
这是转机吗?还是另一个更精巧的陷阱?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想从中找出任何一丝虚伪的痕迹。但他的眼神坦荡,沉静,
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忧虑。赌一把!我必须赌一把!这可能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狄……狄将军,”我声音沙哑地开口,因为急切而微微喘息,“我并非胡言乱语!
潘仁美与辽人必有勾结!明日‘双龙会’,他定会按兵不动,坐视我父兄陷入重围!
他不仅要借辽人之手除掉杨家将,恐怕……恐怕还有更大的图谋!
”狄雷眉头紧锁:“五公子,此言可有证据?”“证据?”我惨然一笑,“我若有确凿证据,
又岂会落得如此田地?但我可以推断!”我挣扎着向前倾身,铁链哗啦作响,“狄将军请想,
潘仁美一向主和,为何此次对‘双龙会’如此积极?他身为监军,本当谨慎,
为何对我这个‘疯言疯语’的将领如此忌惮,甚至不惜设局构陷?这难道不是做贼心虚,
怕我坏了他的好事吗?”我喘了口气,继续道,语速更快:“再想辽人!
他们为何偏偏此时提出和谈?为何地点选在金沙滩那等易设伏之地?这一切,若没有内应,
如何能成?潘仁美手握部分兵权,他若不动,我军必被分割包围!届时,
不仅我杨家父子性命不保,北伐大军亦将损失惨重!这……这难道不是通敌叛国?!
”我将所能想到的疑点尽数抛出,虽然大多是推测,但串联起来,指向性却异常清晰。
狄雷沉默了。他站在那里,眉头紧锁,眼神闪烁,显然在急速思考着我的话。
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牢房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许久,他缓缓抬起头,
目光复杂地看着我:“五公子,你可知,你这些话,若传出去,是何等大罪?”“我知道!
”我咬牙道,“但我更知道,若明日悲剧上演,我大宋将士的血流成河,
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狄将军!我杨延德今日身陷囹圄,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父兄、看着无数袍泽去送死!求你……信我一次!”我挣扎着,
想要起身,却被铁链绊住,只能以一种近乎匍匐的姿势,用尽全身力气恳求。
高烧让我的视线有些模糊,但我仍死死地盯着他。狄雷的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
他看着我狼狈而急切的样子,看着我眼中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绝望与恳求。终于,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那口气在寒冷的牢房里化作一团白雾。他没有说话,
只是弯腰,将地上的水囊又往我面前推了推。然后,他转身,走到牢门口。
在我心沉下去的那一刻,他停住脚步,背对着我,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来:“五公子,
保重身体。末将……虽人微言轻,但若真到万不得已之时,或许……也能溅他一身血。
”说完,他拉开牢门,走了出去。牢门重新关上,落锁。但这一次,那锁声听起来,
似乎不再那么绝望。我瘫坐在冰冷的草堆上,浑身脱力。狄雷最后那句话,像是一颗火种,
投入了我冰冷的胸膛。他没有承诺什么,但他动摇了!他信了至少一部分!
我抓起地上的水囊,猛地灌了几口冰冷的水,水流过灼热的喉咙,带来一阵刺痛,
却也让我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还有希望。虽然渺茫,但不再是彻底的黑暗。我靠在墙上,
听着自己沉重的心跳和外面隐约可闻的战前喧嚣。高烧依旧肆虐,身体疲惫到了极点,
但一股新的力量,一种名为“不甘”和“期盼”的力量,开始在血脉中悄然流动。明日。
金沙滩。我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无论如何,我必须出去!
第四章:逆命时间在死寂与焦灼中缓慢爬行。高烧如同附骨之疽,
持续啃噬着我的意识和体力。冷热交替,时而如坠冰窟,浑身战栗;时而五脏俱焚,
汗水浸透粗糙的囚衣,又在阴冷的空气中变得冰凉黏腻。意识在清醒与模糊之间徘徊,
金沙滩的惨状、父兄染血的面容、潘仁美阴冷的笑意,还有老师那句“缺了魂”的评价,
交织成一片光怪陆离、令人窒息的噩梦。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几个时辰。
突然——“咚!”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从极远处传来,仿佛巨锤砸在蒙皮的大地上,
连我身下的石板都隐隐震动。是战鼓!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鼓点越来越密,
越来越响,如同暴雨前的闷雷,滚滚而来,穿透厚重的石墙,狠狠敲击在我的心脏上。
开始了!金沙滩大战,开始了!我猛地从半昏迷状态中惊醒,挣扎着想站起来,
却被铁链拽得一个趔趄,重重摔回地面。腐草的霉味和尘土呛入喉咙,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呜——嗡——”苍凉而凄厉的号角声撕裂了长空,与战鼓声交织在一起,
奏响了死亡的序曲。随后,那声音便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地灌入这狭小的牢笼!
喊杀声!不再是操练时的呼喝,而是真正濒死前的咆哮、愤怒的呐喊、绝望的嘶鸣!
兵器撞击声!金属与金属最原始、最残酷的摩擦与碎裂,密集得如同暴雨砸落铁皮屋顶!
战马的悲鸣!人类的惨嚎!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无形的、充满血腥气的风暴,
在我耳边疯狂炸响。“啊——!”我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双手死死抓住锁链,
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将它崩断!手腕被粗糙的铁环磨破,鲜血淋漓,但那铁链纹丝不动,
冰冷而坚固,如同那不可更改的历史宿命。“砰!砰!砰!”我用肩膀,用头,
疯狂地撞击着牢门!厚重的木门发出沉闷的响声,却只是震落些许灰尘。“放我出去!狄雷!
狄将军!放我出去!”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混合着血沫,在喊杀震天的背景下,
微弱得如同蚊蚋。就在我几近绝望之时——“轰隆——!!
”一声远比战鼓更加震耳欲聋的巨响猛然爆发!整个牢房剧烈地摇晃起来!
顶棚簌簌落下大片的灰尘和碎石子,砸在我头上、身上。墙壁仿佛在呻吟,地面在震颤!
是投石机?还是火药?辽军动用了什么?没时间细想!紧接着,
牢房外传来惊慌的呼喊和杂乱的脚步声!“不好了!辽狗攻过来了!快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