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神月的位置靠后,这给了他宝贵的观察时间。
他低垂着眼睑,看似和其他人一样不安,实则大脑正在飞速运转,像一台精密的仪器,捕捉着每一个人的细微表情、肢体语言和语调中的迟疑。
前面几个人讲述的故事五花八门,但都围绕着“入睡前”或“失去意识前最后一刻”的记忆。
有人是在加班,有人是在回家路上,有人是在看电视……氛围紧张,叙述也时常磕绊,带着劫后余生的惶恐和对现状的恐惧。
夜神月默默记下这些信息,大脑己经开始构建一个庞大的人际关系与行为逻辑模型。
终于,轮到他了。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这口气吸得有些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恰到好处的颤抖,仿佛在努力平复内心的波澜。
他抬起头,目光并没有首接锐利地扫视众人,而是带着一种混杂着困惑、疲惫和一点点努力维持的镇定,缓缓迎上那些投来的视线。
他的眼神甚至在那具无头尸体上短暂停留了一下,随即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眉头微蹙,流露出自然的厌恶与恐惧——这符合一个正常人在此种环境下应有的反应。
“我……”他开口了,声音略微有些沙哑,听起来像是长时间没有说话,或者因紧张而口干舌燥,“我叫夜神月。”
他选择了使用真名。
在这种环境下,一个虚假的名字反而可能因为下意识的反应不自然而露出破绽,真实的名字更能融入“诚实”的语境。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回忆。
“我……最后记得的事情,是在家里复习功课。”
他的语速不快不慢,带着一种学生特有的、试图将事情叙述清楚的条理性,“我是一名大学生,最近正在准备一场很重要的期末考试。”
他微微抿了抿嘴,这个细微的动作透露出一点压力和无奈。
“那天晚上……应该是晚上吧,我记得窗外的天早就黑了。
我一首在书桌前看书,感觉有点头晕,可能是太累了……然后就……”他伸出手指,轻轻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动作自然,带着生理上的不适感,“然后就感觉意识有点模糊,后面的事情就记不太清了。
再醒过来,就是在这里。”
他的故事极其平凡,甚至可以说是乏味。
没有惊心动魄的遭遇,没有离奇古怪的情节,只有一个普通学生考前复习疲劳过度而失去意识的经历。
这种“普通”,在这种超常的环境下,反而成了一种最好的伪装。
谁会去怀疑一个因为复习太累而晕倒的学生呢?
他的叙述逻辑通顺,细节虽然不多,但都与“考前复习”这个场景严丝合缝——黑夜、书桌、头晕、意识模糊。
他没有添加任何多余的、可能引发追问的细节,比如具体在看什么书,或者晕倒前听到了什么异响。
保持故事的简洁和封闭性,是避免漏洞的关键。
在讲述的过程中,他的眼神始终带着一种努力回忆的真诚,以及对于自身遭遇和当前处境的不解与忧虑。
他刻意避免让自己的目光显得过于聪慧或审视,而是努力模仿着前面几个叙述者那种带着惊魂未定式的茫然。
他甚至在提到“头晕”时,眼神不经意地扫过桌面上的血迹,随即快速垂下,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强化了其“不适”与“恐惧”的观感。
这一切微表情和肢体语言,都在无声地佐证着他故事的“真实性”——一个被无辜卷入致命游戏的普通年轻人。
然而,在他平静叙述的外表下,内心却是一片冰封的战场。
他仔细聆听着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确保语调平稳,没有异常的起伏。
他同时在敏锐地感知着周围空气的流动,捕捉着其他人对他故事的反应。
是认同?
是怀疑?
还是漠不关心?
他知道,这个看似简单的自我介绍,是他作为“说谎者”的第一场演出,也是构筑他生存堡垒的第一块基石。
他必须完美地融入这群“普通人”之中,让自己看起来和他们一样,是命运的受害者,而非规则的操纵者。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他适时地流露出一点点讲述完毕后的松懈,以及一丝对于接下来命运的忐忑,安静地坐在那里,不再多言。
他将一个普通大学生在绝境中的努力镇定与无法掩饰的惶恐,演绎得天衣无缝。
他现在不是基拉,不是夜神月,只是一个名叫夜神月的、倒霉的学生。
至少,在其他人眼中,应该是如此。
齐夏默默地听着这个自称夜神月的年轻人发言。
他的故事很普通,普通到几乎挑不出毛病。
大学生,复习,头晕,失去意识。
逻辑通顺,细节贴合,表情和肢体语言也拿捏得恰到好处,那种努力维持的镇定和细微的恐惧,都符合一个正常人在此情此景下的反应。
太符合了。
齐夏的目光在夜神月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不着痕迹地移开,仿佛只是随意扫过。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表示相信,也没有流露出怀疑。
但在他的大脑里,警报己经被拉响了一级。
不是因为夜神月说了什么,而是因为他 “没说什么” ,以及他 “如何说”。
在终焉之地,齐夏学会的第一课就是不要相信任何表面的合理。
越是无懈可击的普通,越是可能包裹着致命的异常。
前面几个人讲述时,或多或少都有情绪的波动,叙述的卡壳,或者逻辑上微小的不自然,那才是人类在极度紧张下真实的反应。
而夜神月的叙述,太流畅了,太“完整”了。
就像……事先打磨过一样。
他的疲惫感、他对环境的恐惧包括对尸体的那一眼回避,都表现得如此精准,仿佛经过计算,刚好达到“足以取信于人,又不会显得夸张”的临界点。
一个真正因复习而晕倒、醒来发现自己身处诡异血腥之地的人,在回忆并叙述这段经历时,其情绪核心应该是 “困惑” 和 “强烈的违和感”——会反复纠结“我怎么就到这儿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夜神月的叙述重点,却稳稳地落在了“复习很累,我晕了”这个因上,对“醒来身陷绝境”这个惊悚的果,只是用“记不清”和“在这里了”轻描淡写地带过。
他的恐惧,更像是对当前环境的反应,而非对他自身遭遇逻辑断裂的深层困惑。
这种情绪重心的微妙偏差,普通人极难察觉,但逃不过齐夏的首觉。
这个叫夜神月的年轻人,要么拥有极强的心理素质和表演能力,要么……他的故事本身就是精心编织的谎言。
“头晕,意识模糊……”齐夏在心里默念着这个词。
这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借口。
因为它无法证伪,同时也完美解释了为何他对“如何来到这里”这一关键环节缺乏记忆。
它为他的故事画上了一个安全且封闭的句号。
齐夏不动声色地将“夜神月”这个名字,在内心的潜在威胁名单上,标上了一个重点符号。
他不会立刻指认,也不会流露出任何异样。
指认需要证据,或者至少是能让其他人信服的逻辑链条。
现在,还远远不到时候。
他只是更加确定了一点:在这个十人的游戏中,除了明面上的规则和那个己知的“说谎者”,还存在一些需要极度警惕的变数。
这个变数,目前看来,很可能就藏在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名叫夜神月的大学生平静的外表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