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的晏同叔裹紧洗得发白的棉袍,指尖冻得通红,却稳稳握着笔。
“祥符灯,照临川,一灯才起万灯燃。”
墨迹在竹纸上晕开,少年的眼神专注得可怕。
那盏青釉油灯的火焰在他瞳孔里跳动,仿佛要把每个字都点燃。
“啪——”灯芯突然爆开一粒火星,正好溅在“临”字的右肩,留下个焦黑的印记。
“该死。”
晏同叔皱眉,伸手就要拂去。
“别动。”
一只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按住他。
母亲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眼角细密的皱纹在灯光下格外清晰,“火里生花,是吉兆。
留着吧,字因火而活。”
晏同叔怔了怔,盯着那点焦痕看了片刻,突然提笔在旁边添了一撇。
原本规整的“临”字顿时像被注入了生命,那点焦痕化作火焰的形状,在纸上静静燃烧。
“娘,这童谣写得如何?”
母亲轻声念了一遍,眉头微蹙:“口气太大了。
‘万灯燃’?
这话传出去,官府该来找麻烦了。”
少年嘴角扬起倔强的弧度:“灯在我手里,我想让它照多远,就照多远。”
这话说得太狂,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母亲正要说什么,篱笆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来的是许家姑娘。
她穿着不合身的男式短袄,头发用布帕包着,手里提着个小竹篮。
见到开门的是晏同叔,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耳根泛红。
“同叔哥哥,我娘新蒸的桂花糕......”递过竹篮时,两人的指尖不小心相触。
许氏像被烫到般缩回手,竹篮险些落地。
晏同叔慌忙接住,自己也闹了个大红脸。
“许妹妹进来坐坐?”
母亲在屋里招呼。
许氏摇摇头,目光却往书案上瞟:“听说同叔哥哥在写童谣,我能看看吗?”
得到允许后,她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第一眼就被那盏油灯吸引。
火光在铜灯罩上勾勒出淡金色的轮廓,把她冻得发红的小脸映得格外生动。
她俯身看那行字,轻声念出来。
声音很轻,却像春水破冰般清脆。
“这字......好像在动。”
晏同叔笑了:“是火在动。
火一动,字就活了。”
许氏“嗯”了一声,目光落在那点焦痕上。
她伸出指尖,悬在纸面上方轻轻划过,仿佛在抚摸一个易碎的梦。
“像灯芯掉了泪,落在纸上,就开成了花。”
这句话让晏同叔心头一震。
他从未想过,焦痕也可以如此温柔。
母亲默默去厨房沏茶,把空间留给两个年轻人。
茶香混着桂花的甜香在屋里弥漫,暂时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晏同叔重新坐下,把竹纸举到灯前。
透光看去,那点焦痕越发清晰,像嵌在字里的一颗黑星。
他忽然有了灵感,提笔在焦痕周围添了几笔,一朵五瓣小花在“临”字上绽放,花心正是那点灼痕。
“东街瓦子读书声,西街纺车歇又旋。”
他在下面添了一句。
许氏眼睛一亮:“这下真像童谣了!
可以唱出来的!”
她清了清嗓子,居然真的轻声唱了起来。
声音不大,却格外动听:“祥符灯,照临川,一灯才起万灯燃;东街瓦子读书声,西街纺车歇又旋;小儿拍手笑开筵,明日灯更高上天。”
晏同叔跟着和,母亲在厨房里打着拍子。
火光在三人脸上跳跃,把这个寒冷的清晨烘烤得格外温暖。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灯芯猛地窜高,火舌舔上纸角。
竹纸瞬间被点燃,像一只浴火的鹤在灯上盘旋。
晏同叔慌忙去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纸张化作片片黑蝶,在空气中飞舞、消散。
“不——”少年徒劳地伸手,却只接到冰凉的灰烬。
许氏轻呼一声,蹲下身小心地拾起一片较大的纸灰。
那上面还保留着“临”字的一部分,焦黑的边缘曲曲折折,宛如未绽的花苞。
“字走了,花来了。”
她把纸灰捧到晏同叔面前,“火把它变成花,花会再开的。”
少年看着她被火光映亮的眼眸,忽然笑了。
他接过那片纸灰,小心翼翼地夹进书页。
指尖传来的余温让他相信,有些东西不会这么轻易消失。
重新铺开一张竹纸,他提笔蘸墨,写下三个字:“灯结字”。
每一笔都写得很慢,仿佛在镌刻什么重要的誓言。
写完后,他侧身让母亲和许氏看。
灯火从背后照过来,把这三个字投在墙上,像一座小小的丰碑。
母亲欣慰地点头,许氏抿嘴微笑。
三人静静地注视着那盏灯,那些字,那些在字里行间流淌的火光。
窗外,雪水仍在滴答作响,像永不停歇的节拍。
窗内,新的童谣正在孕育。
晏同叔知道,这才只是开始——他要让这盏灯照亮整个临川,照亮更远的地方。
许氏忽然轻声说:“同叔哥哥,你再写一遍吧。
这次我帮你记着,绝不会忘。”
晏同叔看向她,发现少女的眼神异常坚定。
他忽然明白,这盏灯己经点燃了第一颗心。
“好。”
他重新提笔,这一次笔锋更加沉稳。
墨迹在纸上晕开,童谣在心里生根。
很多年后,当“晏殊”这个名字传遍大江南北时,他总会想起这个清晨,想起那盏油灯,那个少女,和那句险些被火焰吞没的——“一灯才起万灯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