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边的野山桃

铁道边的野山桃第一卷：烽烟绕桃枝（作者：永恒不朽的问心君）民国三十一年腊月廿三，小年。

太行山的雪下了整整三天，把铁道旁的野桃树压得枝桠低垂，雪粒子被风卷着，打在脸上像小刀子割肉。

陈山河趴在雪窝里己经三个时辰，棉裤膝盖处磨破的洞早被雪水浸成硬壳，冻得腿骨发麻，仿佛嵌了块冰砣子，却连眼皮都不敢多眨——他盯着远处那道昏黄的光，是鬼子的“夜行号”探路火车，正顺着铁轨慢吞吞地爬，像头困得睁不开眼的野兽。

身后的小石头突然动了动，陈山河立刻回头，食指按在嘴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少年赶紧把脑袋埋得更低，棉帽檐上的雪“簌簌”往下掉，睫毛上挂着的白霜沾了雪粒，转眼又冻成小冰晶。

“队长，”小石头的声音压得比雪还轻，几乎是用气声说，“引线……引线冻硬了，我攥得指节疼。”

陈山河顺着他的手看过去，炸药包的引线露在雪外，铜制的引信头被少年的体温焐化了雪，又冻成层薄冰，在昏暗中泛着冷光。

他往小石头手里塞了块东西——是昨晚在窑洞灶膛里焖的烤红薯，现在硬得能砸开冻土。

“咬着，别出声。”

陈山河的声音贴着雪面传过去，“等火车过了第三个枕木，我喊‘拉’，你再使劲拽。”

小石头咬着红薯点头，牙齿硌得红薯“咯吱”响，眼睛却死死盯着远处的火车。

风突然转了向，从铁道那边往山坡上吹，带着铁轨上的铁锈味和雪水的腥气。

陈山河把耳朵贴在雪地上，铁轨的震动顺着冻土传过来，先是轻微的“嗡嗡”声，渐渐变成“哐当、哐当”的节奏，震得他牙床发麻。

他摸了摸腰间的三八式步枪，枪身被雪裹着，却依旧透着铁的冷硬。

这枪是老队长王铁柱留给他的，枪托上还留着个歪歪扭扭的牙印——去年深秋缴枪时，一个十六岁的鬼子俘虏气急败坏咬的，当时老队长还笑着拍他的肩：“山河，你看这小鬼子，牙口再硬，也啃不动咱中国人的骨头。”

陈山河的指尖蹭过那个牙印，心里猛地一沉。

老队长再也看不到今年的雪了。

上个月炸日军军火列车，为了掩护战友撤退，他抱着炸药包扑向鬼子的机枪阵地，最后倒在铁道边那棵野桃树下。

那天的桃花刚谢，刚冒尖的小桃儿还带着绒毛，老队长的血顺着桃枝往下流，渗进冻土，把嫩得能掐出水的枝桠染成了暗红，像给桃树喂了顿血食。

“队长，火车近了！”

小石头的声音发颤，不是怕，是冻的——他才十五岁，去年秋天刚从山下的村子里逃出来，爹娘都被鬼子杀了，一路扒火车、躲搜山，最后找到铁道队时，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老队长给了他个名字叫“石头”，说“石头硬，能扛事”。

陈山河把脸埋得更深，雪粒钻进衣领，凉得他一激灵。

火车头的灯光越来越亮，照得雪地里的铁轨泛着冷光，车轮碾过枕木的声音越来越响，像锤子在砸胸口。

他数着枕木的影子：一根、两根、三根——是第三个枕木！

“拉！”

陈山河的喊声刚出口，小石头猛地拽动引线，火星在雪地里“滋滋”冒了两下，像条红色的小蛇，顺着引线飞快地往铁道下钻。

陈山河一把拽住小石头的胳膊，往雪坡下滚——两人刚滚到坡底，身后就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雪块像冰雹似的砸下来，砸在棉帽上“砰砰”响，铁道被炸得翘起来，像条断了的铁蛇，铁皮车厢失去平衡，翻倒在雪地里，车厢里的鬼子兵尖叫着摔出来，有的裹着破军装，有的还穿着锃亮的皮靴，刚落地就被雪埋了半截。

两挺歪把子机枪从车厢里滑出来，“哐当”一声砸在雪上，还在“哒哒哒”地空响，子弹打在冻土上，溅起一片片雪雾。

“冲！”

陈山河抹了把脸上的雪，抄起步枪就往铁道上跑。

小石头跟在他身后，手里攥着颗手榴弹，棉帽跑掉了也没顾上捡，头发上沾着雪，像个白顶的小和尚。

埋伏在雪坡后的十二个铁道队战士全冲了上来，每个人手里都端着枪，刺刀在雪光下闪着亮。

一个鬼子刚从翻倒的车厢里爬出来，脑袋还昏沉沉的，就被陈山河一枪托砸在肩上，“嗷”一声跪倒在雪地里。

陈山河踩着他的后背，往车厢里看——里面堆着麻袋，印着“大日本帝国军粮”的字样，还有几个铁皮罐头，滚在雪地里，发出“哐啷”的响声。

“队长，有粮食！”

小石头抱着个麻袋跑过来，脸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像星星，“还有罐头！

上面写着日文，是不是肉？”

陈山河刚要说话，突然听到“咔嗒”一声——是枪栓拉动的声音！

他猛地回头，看见一个戴圆框眼镜的鬼子，正举着枪对着小石头的后背。

陈山河想都没想，扑过去把小石头推开，子弹擦着他的胳膊飞过，打在雪地里，溅起一团雪雾。

“狗娘养的！”

陈山河摸起地上的刺刀，往鬼子面前扑。

那鬼子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戴着手套的手却抖得厉害，枪都握不稳，后退时脚滑了一下，摔在雪地里，眼镜飞了出去，在雪地上滑出老远。

陈山河用刺刀抵住他的喉咙，冰冷的刀锋贴着鬼子的皮肤，能感觉到他在发抖。

“动一下，我捅穿你的脖子。”

陈山河的声音冷得像雪，鬼子的牙打颤，嘴里叽里呱啦说着什么，听起来又细又软，不像其他鬼子那样咋咋呼呼。

“队长，别杀他！”

小石头跑过来，指着鬼子胸前的口袋，“他兜里有个木牌，好像是咱中国人的东西！”

陈山河皱了皱眉，用刺刀挑开鬼子的衣襟——里面果然挂着个桃花木牌，刻着“和平”两个字，木头被摩挲得发亮，边角都圆润了。

这木牌他见过，去年春天老队长带他去山下踩点，给过一个受伤的鬼子俘虏一模一样的，说“不管是哪国人，只要想和平，就是咱的朋友”。

“你是谁？”

陈山河把木牌摘下来，捏在手里，“这木牌哪来的？”

鬼子哆哆嗦嗦地摸起地上的眼镜戴上，眯着眼看了看木牌，又看了看陈山河，突然用生硬的中文说：“我……我叫山田一郎，是……是反战同盟的。

这木牌，是王……王铁柱队长给我的。”

陈山河的心猛地一跳——老队长的名字，这鬼子竟然知道？

他盯着山田一郎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出撒谎的痕迹，可只看到恐惧和一种说不清的愧疚。

“老队长怎么会给你木牌？”

陈山河的声音缓了些，却依旧握着刺刀，“你老实说。”

山田一郎咽了口唾沫，雪水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流，滴在雪地里，砸出小小的坑。

“去年春天，我在桃林里受伤，是王队长救了我。

他说……说我不是侵略者，是被逼迫来中国的。

他给我木牌，说等战争结束，让我带着木牌来看太行山的桃花。”

陈山河想起去年春天的桃林——铁道边那棵野桃树开得满树粉花，老队长摘了朵插在他的棉帽檐上，笑着说：“山河，等把鬼子赶跑了，咱就在这铁道边种满桃树，春天看花，秋天吃桃，多好。”

可现在，桃树枝桠上挂着的不是桃花，是鬼子的皮靴——刚才炸火车时，一个鬼子的靴子飞了出去，挂在枝桠上，像个滑稽的红灯笼。

“队长，别跟他废话了！”

战士老李扛着两袋大米走过来，脸上沾着雪，“鬼子的搜山队肯定快来了，咱得赶紧把粮食运走！”

陈山河看了眼山田一郎，又看了看怀里的木牌，最终把刺刀收了起来：“把他绑起来，带回去审。”

小石头立刻找了根麻绳，把山田一郎的手反绑在身后，绳子勒得他手腕发红，却没敢吭声。

战士们七手八脚地把车厢里的粮食搬出来——二十多袋大米，五袋面粉，还有十箱罐头，都装在藏在雪地里的板车上。

这板车是老队长生前带着大伙做的，木头车轮裹着厚厚的麻布，走在雪地里没声音，就像铁道队的人，藏在雪地里，藏在山林里，等着给鬼子致命一击。

陈山河带着两个战士撬铁轨——这是铁道队的老规矩，炸完铁轨必须把断节藏起来，免得鬼子很快就能修好。

扳手冻得像冰，陈山河的手抓在上面，没一会儿就冻得失去知觉，好几次扳手滑下来，砸在雪地上，发出“哐当”的响声。

“长官，”山田一郎突然开口，声音很轻，“这铁轨是新换的，你们……你们炸了，皇军会派大队人马来搜山的。”

陈山河停下手里的活，回头看他：“搜山？

我们怕过？”

山田一郎低下头，不再说话。

陈山河继续撬铁轨，心里却想起老队长的话：“山河，咱铁道队就像铁道边的野草，春风吹又生，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让鬼子的火车顺顺利利地跑。”

是啊，从民国二十八年铁道队成立，炸火车、截军粮、救战俘，哪次不是在刀尖上走？

可他们从来没怕过，因为身后是太行山的百姓，是整个中国。

等把铁轨撬下来扔进山沟，天己经蒙蒙亮了。

远处的天际线泛着鱼肚白，雪下得小了些，变成了细碎的雪粒，打在脸上有点痒。

陈山河让战士们把板车藏在雪坡后，自己押着山田一郎，走在队伍最后面。

路过那棵野桃树时，陈山河抬头看了一眼——枝桠上的皮靴还挂着，在风里轻轻晃，像个孤独的哨兵。

他摸了摸怀里的桃花木牌，又摸了摸枪托上的牙印，突然觉得眼眶发热。

老队长，你看，我们又炸了鬼子的火车，又截了他们的军粮，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把鬼子赶出中国，一定会在铁道边种满桃树。

“队长，你看！”

小石头突然指着远处，声音发颤。

陈山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山坳口出现了一队人影，穿着黄军装，牵着狼狗，是鬼子的搜山队！

比他们预想中来得早了整整一个时辰。

“快，进桃林！”

陈山河挥手让队伍往桃林里钻，自己押着山田一郎走在最后。

桃林里的树枝光秃秃的，雪落在枝桠上，“簌簌”声混着远处的狗吠，听得人心头发紧。

他们躲进一个背风的雪坡后，陈山河让战士们把板车藏在雪下面，用树枝盖好。

刚藏好，就听到鬼子的叫喊声：“搜！

仔细搜！

炸铁轨的八路肯定没跑远！”

狼狗的鼻子在雪地里嗅来嗅去，离雪坡越来越近。

小石头攥紧了手里的刺刀，指节泛白，老李也端起了枪，手指扣在扳机上。

陈山河按住他们的手，嘴型示意“再等等”——他们只有十二个人，弹药也不多，硬拼肯定吃亏，得等鬼子走远些，再往根据地撤。

就在狼狗快嗅到雪坡时，桃林另一侧突然传来一声枪响！

鬼子的叫喊声立刻变了方向：“那边！

去看看！”

陈山河一愣，转头看向枪声传来的方向——是山田一郎！

他趁陈山河分神，悄悄摸出了藏在棉鞋里的信号枪，对着天空开了一枪！

“狗娘养的！”

小石头气得要冲出去，被陈山河死死按住。

山田一郎被鬼子的注意力吸引，却突然朝着相反的方向大喊：“八路在这儿！

往这边跑了！”

陈山河瞬间明白过来——这鬼子是故意引开搜山队！

他立刻抓住机会，挥手让战士们往桃林西侧的缺口跑：“快！

趁现在！”

战士们扛着板车往缺口冲，雪地里的脚步声惊动了鬼子，身后立刻传来枪声。

山田一郎被鬼子的小队长一脚踹在地上，军刀架在他脖子上：“你敢骗皇军？

说！

八路在哪？”

山田一郎抬起头，看着陈山河他们跑远的方向，突然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是半块烤红薯，是刚才小石头咬过的那半。

“我不是皇军，”他用中文喊，声音不大，却很清楚，“我是反战同盟的！

我是中国人的朋友！”

话音刚落，枪声就响了。

陈山河跑在最后，回头时正好看到山田一郎倒在雪地里，手里还攥着那半块红薯，桃花木牌从他的衣襟里掉出来，落在雪地上，被染成了红。

“队长，快走！”

小石头拽了他一把，两人钻进桃林西侧的缺口，顺着雪坡往下跑。

身后的枪声越来越远，雪落在脸上，冰凉一片。

陈山河摸了摸怀里的木牌，是老队长给山田一郎的那块，刚才混乱中被他捡了回来，现在被体温焐得发烫。

他们跑了半个时辰，首到听不到枪声，才停下来喘气。

小石头靠在树干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棉帽丢了，头发上结着冰碴。

“队长，那个鬼子……为啥要帮咱们？”

陈山河坐在雪地上，把木牌拿出来，放在雪地里擦了擦上面的血。

“因为他不想打仗，”陈山河的声音有点哑，“老队长说过，不是所有鬼子都是坏人，有些是被逼迫来的，他们也想回家，也想和平。”

小石头点点头，捡起地上的雪，擦了擦脸。

“那咱们现在去哪？

回根据地吗？”

陈山河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己经升起来了，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先去二道沟的窑洞，”他说，“老队长以前说过，那里有个秘密粮仓，咱们把粮食藏进去，再回根据地。”

战士们重新扛起板车，往二道沟走。

雪地里的脚印很快被新下的雪盖严实，就像他们走过的路，不管多险，多难，都会被雪埋住，却永远埋不住他们想把鬼子赶出去的决心。

走到二道沟口时，陈山河突然停下脚步——他看到窑洞前的雪地上，有一串脚印，不是他们的，是鬼子的！

而且不止一个，是一队人的脚印，顺着窑洞的方向延伸进去。

“有鬼子！”

陈山河压低声音，让战士们把板车藏在雪坡后，“老李，你带两个人去左边探路；小石头，你带两个人去右边；剩下的跟我来。”

他们小心翼翼地往窑洞靠近，刚到洞口，就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是鬼子的声音！

而且不止十个！

“队长，怎么办？”

小石头攥着刺刀，声音发紧。

陈山河趴在雪地里，往洞里看——里面有十几个鬼子，正围着一个火堆烤火，旁边放着几支枪，看起来像是搜山队的另一队，迷路了，躲进窑洞里取暖。

“等会儿我喊‘冲’，你们就往里面扔手榴弹，”陈山河说，“先把他们的枪炸了，再拼刺刀。”

战士们点点头，各自摸出手榴弹，拉开引线。

陈山河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来：“冲！”

手榴弹“嗖嗖”地扔进洞里，“轰隆”几声炸响，洞里的鬼子尖叫起来。

陈山河带着战士们冲进去，手里的步枪不停地射击。

洞里的鬼子被手榴弹炸得晕头转向，有的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刺刀捅穿了胸膛。

没一会儿，战斗就结束了。

十二个鬼子，死了十个，俘虏了两个。

陈山河让战士们把鬼子的尸体拖出去，埋在雪地里，又把洞里的火堆扒开，检查有没有留下痕迹。

“队长，你看！”

小石头指着窑洞角落里的一个地窖，“这里有个地窖！”

陈山河走过去，掀开地窖的盖子——里面竟然真的有粮食！

是老队长以前藏的，有小米、玉米，还有几袋盐。

“太好了！”

陈山河笑了，“把咱们截的粮食也藏进来，等开春了，分给山下的百姓。”

战士们七手八脚地把粮食搬进地窖，刚搬完，就听到洞外传来狼狗的吠声——是刚才的搜山队追来了！

“快，把地窖盖好，用雪埋上！”

陈山河让战士们躲进窑洞深处的一个小洞里，那是老队长挖的，专门用来躲鬼子。

刚躲好，窑洞的门就被踹开了，十几个鬼子冲进来，牵着狼狗，西处乱搜。

狼狗在雪地里嗅来嗅去，很快就嗅到了地窖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