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辞跪在祠堂听凭族人将她许给瘸子陈景明抵债时,腕间旧疤隐隐作痛,
那是三年前私自学医被父亲发现后打骂留下的。“女子哪有自己选的份?
”母亲将金步摇塞进她手里,她却在深夜默念女医苏娘的话:“这味‘独活’,得自己熬。
”1暮春的雨丝裹着潮湿的凉意,斜斜织进沈氏祠堂的窗棂。沈清辞跪在青砖上,
膝盖早已麻木得失去知觉,唯有祠堂梁柱间萦绕的檀香,混着雨水的腥气,
丝丝缕缕钻进鼻腔,呛得她喉间发紧。族老们围坐在香案旁,枯瘦的手指捻着花白胡须,
议论声像漏风的风箱。三叔公的旱烟杆在供桌边缘磕了三下,
烟灰簌簌落在“沈氏列祖列宗”的牌位前:“陈家百两聘礼,一分不少。清辞,
你弟弟欠的那笔赌债,利滚利下来,除了这条路,你说还有别的法子?”她垂着眼,
视线落在青砖缝里积着的雨珠上。那水珠颤巍巍的,像极了十岁那年在溪边捉的透明虾子,
稍一碰触就会碎成泡影。腕间的旧疤忽然隐隐作痛,
那是三年前私自学医被父亲发现后打骂留下的,当时父亲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如今还要学医抛头露面,将来如何立身处世?”香案上的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映得她眼底的光忽明忽灭。她知道,这场商议从来不是询问,而是通知。
三叔公将旱烟杆重重按在供桌上,烟灰溅起的瞬间,他忽然看向清辞:“明日卯时,
陈家便来接人。”2祠堂的烛火燃到第三根时,族老们终于散去。清辞仍跪在原地,
直到晨露打湿了鬓角,才缓缓撑着青砖站起。膝盖早已僵成两块石头,
每走一步都像踩着碎玻璃。廊下立着个纤瘦的身影,是母亲。她手里攥着支金步摇,
凤凰嘴里衔着的珍珠在晨光里流转,晃得人眼晕。“陈家公子是瘸子的事,我没告诉你。
”母亲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但他答应会善待你,还说不会纳妾。
”清辞望着母亲鬓边新生的白发,忽然想起幼时母亲抱着她在院里赏花的模样。
那时母亲还会笑着教她认花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眼泪劝她认命。“娘,
”她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弟弟欠的债,为何要我来还?”母亲的手猛地一颤,
金步摇上的珍珠撞出细碎的声响。“你是沈家的女儿。”她别过脸,不敢看清辞的眼睛,
“女子生来就是这样的,嫁个好人家,生儿育女,便是归宿。”清辞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此刻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母亲将金步摇塞进清辞手里,珍珠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时,
她忽然说:“陈家公子……他……。”3夜雨又下了起来,敲得窗棂“哒哒”作响。
清辞攥着那半副骨牌,指尖冰凉。骨牌边缘的暗红已经干涸,
像极了去年镇上屠夫宰猪时溅在地上的血。她悄悄推开房门,后院的老槐树在风雨里摇晃,
枝桠像无数只伸向天空的手。树洞里的《女诫》被油纸包着,防潮的油纸已经有些破损。
她摸出里面的炭笔,在山河图的空白处添了条小溪。那是她幼时与表哥偷偷摸鱼的地方,
表哥说将来要带她去看真正的大江。“哗啦”一声,院墙外传来马蹄踏水的声响。
清辞慌忙将炭笔塞进树洞,闪身躲在槐树后。马车的轱辘声碾过泥泞,车帘被风吹起一角,
露出里面端坐的身影,是镇上唯一的女医苏娘。她总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
药箱上的铜锁在夜里泛着冷光。苏娘的马车停在街角,她提着药箱下车时,
忽然抬头望向沈家后院的方向。清辞发现油纸下多了张纸条,
上面用炭笔写着三个字:“勿信命。”清辞还没来得及细想纸条的来历,
前院突然传来父亲的醉骂声。他撞开房门闯进来,手里举着个酒坛,酒液泼在地上,
混着他的怒吼:“陈家说了,你不嫁,就让你弟去坐牢!
”4第四节父亲的酒气喷在清辞脸上,辣得她眼眶发酸。“清墨前日赌输了钱,
把李掌柜的儿子打残了!”他将酒坛狠狠砸在地上,碎片溅到清辞脚边,“陈家说,
只要你嫁过去,这事就一笔勾销,否则……”否则怎样,他没说,
但清辞看见了他眼底的狠厉。弟弟沈清墨虽然顽劣,却是她在这个家里唯一的牵挂。
她想起前日清墨慌慌张张跑回家,衣袖上沾着血,当时她追问,他却支支吾吾不肯说。
“我嫁。”清辞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父亲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快答应,
随即脸上堆起笑:“这才是爹的好女儿!陈家说了,你进了门,吃香的喝辣的,
再也不用受穷了。”他摇摇晃晃地走出去,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清辞蹲下身,
一片片捡起地上的瓷片。掌心被划破时,她竟没觉得疼。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苏娘药箱上的铜锁、母亲鬓边的白发、父亲狰狞的笑脸,在她脑海里翻来覆去地转。
清辞将碎瓷片扔进墙角的破筐,转身时,看见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株野草,
竟在风雨里冒出了嫩芽。迎亲前一日,清辞借着抓药的由头溜出家门。苏娘的药铺里,
碾药的石碾子“咕噜”转动,苏娘忽然压低声音:“陈家公子的腿,不是天生的。
”5苏娘的药铺里弥漫着艾草的清香。清辞站在柜台前,指尖划过泛黄的药书封皮,
上面的“本草”二字被摸得发亮。“抓两钱当归。”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
苏娘碾药的手顿了顿,石碾子与药草摩擦的“沙沙”声戛然而止。“当归,当归,寓意虽好,
可有些人,未必能归。”她抬起头,眼底像盛着两汪深潭,“陈家公子的腿,
是被他爹打断的。”清辞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她想起母亲说的“陈家公子是瘸子”,
想起父亲含糊的笑容,原来这里面还有这样的隐情。“为什么?虎毒尚且不食子”她追问,
声音止不住地发颤。苏娘将当归倒进纸包,动作慢而稳:“听说他想学医,
被他爹骂‘不务正业’。陈家老爷觉得,男人就该守着家业,更何况是个要继承家产的儿子。
”她将纸包递给清辞,指尖无意中碰到她的腕间,“这疤……”清辞猛地缩回手,
将袖子往下拽了拽。“小时候不小心划的。”她慌忙付了钱,转身要走,却被苏娘叫住。
“这味‘独活’,你拿着。”苏娘递来一小包草药,“能治风寒,也能……壮胆。
”清辞攥着那包独活走出药铺,雨已经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街角的水洼里,
映出她模糊的影子。她忽然想起那支金步摇,凤凰衔着的珍珠再亮,也照不亮她要走的路。
回到家时,清辞发现房门被锁了。母亲隔着门板说:“陈家怕你乱跑,让我把门锁上,
明日一早直接送你上花轿。”清辞摸着窗棂上松动的木栓,忽然想起苏娘的话。
她将独活塞进枕下,指尖在木栓上轻轻摩挲。今夜,或许是她唯一的机会。
6窗棂上的木栓比想象中松动,清辞用发簪轻轻一挑,就听见“咔嗒”一声轻响。
她屏住呼吸,推开一条缝,月光顺着缝隙淌进来,在青砖地上织出条银带。
后院的老槐树在夜里像个沉默的巨人,树洞里的《女诫》被她取出来揣在怀里,
书页间的山河图蹭着心口,微微发潮。她摸出苏娘给的“独活”,药草的气息带着清苦,
倒让她慌乱的心定了些。“姐姐?”柴房方向传来弟弟清墨的低唤,带着哭腔。
清辞踮脚走过去,看见柴房门缝里透出点微光。清墨正用半截蜡烛照着,在地上画着什么。
“我错了,姐姐,我不该去赌……”清辞从怀里摸出个窝头塞进门缝,
指尖触到弟弟冰凉的手:“别怕,姐姐会想办法。”她没说是什么办法,连自己也说不清,
是逃,是嫁,还是另有出路。风从槐树叶间漏下来,带着夜露的湿意。
清辞抬头望了望墙头上的月光,忽然觉得那月光像极了苏娘药铺里的铜灯,明明灭灭,
却总能照亮一小片地方。她转身要回房时,柴房里的蜡烛突然被风吹灭。黑暗中,
清墨的声音发着抖:“姐姐,陈家的人……好像在院里。”清辞慌忙躲进槐树后,
看见两个黑影举着灯笼在院里踱步,灯笼光扫过柴房门,其中一人低声说:“看好了,
别让这丫头耍花样,误了老爷的事。”7灯笼的光晕在青砖地上晃来晃去,
像两只不安分的鬼火。清辞死死按住心口的《女诫》,书页的边角硌着肉,
倒成了唯一的实感。那两人是陈家的家丁,白日里她见过,腰间都别着短刀。“听说了吗?
老夫人要让这沈家丫头过门后,先去祠堂跪三天,磨磨她的性子。”一个家丁说,
声音压得很低。另一个嗤笑一声:“磨性子是假,怕是想让……?李掌柜那边放了话,
不打断沈清墨一条腿,这事没完。”清辞的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珠也没察觉。
灯笼光渐渐远了,两人守在了院门旁。清辞贴着槐树树干滑坐到地上,夜露打湿了衣摆,
冰凉刺骨。她忽然明白苏娘为什么给她“独活”,这药名,原是要她自己活着,
也护着要护的人活着。柴房里的蜡烛又亮了起来,清墨在里面低低地哼着儿时母亲教的歌谣,
调子跑了八丈远,却让清辞的眼泪突然涌了上来。清辞摸回房时,
看见窗台上的野草被人踩了一脚,断了的嫩芽沾着泥,却仍有半截绿得发亮。
她忽然想起苏娘药铺的后门,那里或许藏着条路。8天快亮时,清辞终于等来机会。
守院的家丁换班,趁着交接的空档,她像只受惊的兔子窜出侧门,鞋底板沾着的泥甩了一路。
苏娘的药铺还亮着灯,门板虚掩着,像特意为她留的。她推开门,药香扑面而来,
苏娘正坐在石碾旁,手里拿着根银针,在灯下端详。“来了?”苏娘头也没抬,
将银针往灯上燎了燎,“我这‘放血疗法’,不光能治急火攻心,还能让人疼得清醒些。
”清辞扑通跪下,膝盖撞在青石地上,发出闷响:“苏娘,求您救救我弟弟!
”她把陈家的打算说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苏娘放下银针,从药箱里翻出个油纸包,
里面是两锭银子和一小瓶粉末:“银子你拿着,这药粉你也拿着,或许能拖延些时日。
”她顿了顿,指了指后门,“往东走三十里有码头,今夜有去江南的商船。
”后门的门轴“吱呀”一声被推开,外面的风卷着水汽灌进来,带着码头特有的咸腥气。
清辞望着那片黑沉沉的夜色,忽然犹豫了,她走了,清墨怎么办?
苏娘将药箱往她怀里一塞:“拿着,里面有急救的草药。”药箱的铜锁碰到她的手腕,
正压在那道旧疤上,“别像我,年轻时总想着等,等到来等去,什么都没了。
”清辞刚跑出后门,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陈家管家举着灯笼追了出来,火光里,
他的脸像块冷铁:“沈小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9灯笼光像条毒蛇,死死咬着她的影子。
清辞拼命往前跑,鞋跟跑掉了一只,光着的脚踩在碎石路上,疼得钻心。
苏娘给的药箱撞着腿,里面的瓷瓶叮当作响,像在催她快点。“抓住她!
”管家的吼声在巷子里回荡。清辞拐进条窄巷,巷子尽头是道矮墙,她手脚并用地爬上去,
墙头上的碎玻璃划破了手掌,血滴在墙外的野草上,洇出点点红。墙外是片菜地,
刚浇过的泥土软乎乎的,她一脚踩空,摔在菜畦里,溅了满身泥。药箱摔开了,
里面的医书散出来,被露水打湿了边角。她慌忙去捡,却听见身后传来拐杖点地的声音,笃,
笃,笃,很慢,却很稳。陈景明拄着拐杖走来,左腿明显短了一截,却站得笔直。他没叫人,
也没靠近,只是望着她,眼底清澈光亮。“你跑不掉的。”他说,声音很轻,
“我爹在码头放了人,就算你上了船,也会被截回来。”清辞攥着湿了的医书,忽然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跑不掉,难道就该认命?”陈景明的拐杖在泥地上点了点,
忽然往旁边让了让:“往南走,有片乱葬岗,穿过去能绕到官道。”他别过脸,
“别说是我告诉你的。”清辞刚跑进乱葬岗,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管家带着家丁追了上来,火把的光在坟头间跳着,有人喊:“抓住她!老爷说了,死活不论!
”10乱葬岗的野草比人还高,绊得她跌跌撞撞。“往哪跑!”管家的吼声就在身后,
火把的热浪燎着她的后颈。她慌不择路,一头钻进个半塌的坟洞,洞口的茅草遮住了身形,
只留条缝看外面。家丁的脚步声在坟洞外停了,有人用刀挑着茅草:“会不会藏在这里面?
”管家啐了一口:“搜!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来,耽误了老夫人的事,咱们都得掉脑袋!
”清辞捂着嘴不敢喘气,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坟洞里撞来撞去,像要炸开。
刀光从茅草缝里刺进来,离她的脸只有寸许。清辞闭上眼,难道她的命,
真要像这坟里的枯骨,悄无声息地烂掉?就在刀要挑开茅草的瞬间,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
还夹杂着喊杀声。管家的声音变了调:“是……是乱兵!快跑!”乱兵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坟洞外的家丁慌作一团跑向远处。清辞攥着那块“景”字玉佩,
忽然听见陈景明的声音在喊:“这边!往这边跑!”11乱兵的喊杀声像翻涌的浊浪,
瞬间吞没了家丁的惊惶。清辞蜷在坟洞里,听着外面的马蹄踏碎骨头的脆响,
浑身的血都似冻住了。“沈清辞!”陈景明的声音穿透混乱,带着瘸腿奔跑的踉跄,“出来!
跟我走!”她扒开茅草缝,看见他正拄着断了半截的拐杖,在乱坟间跌撞。
左腿的裤管被划破,渗出血来,在月光下像条暗红的蛇。有个乱兵举刀朝他砍去,
他竟用拐杖硬生生架住,嘶哑着喊:“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清辞的心猛地一揪。
她钻出坟洞,抓起地上的石块朝乱兵砸去。石块砸在铁甲上弹开,却让那乱兵顿了顿。
陈景明趁机拽住她的手腕,拐杖在坟头磕出火星:“跟紧我!”他的手心全是汗,
却握得极紧。两人在坟冢间穿梭,野草抽打着脸颊,混着血腥味的风灌进喉咙,呛得人发疼。
他们躲进座破败的土地庙,陈景明刚闩上门,就猛地咳出一口血。他捂住胸口,
指缝间渗出的血滴在香案上,与积灰融成了黑团。庙外传来乱兵翻找东西的声响,
陈景明突然拽着清辞钻进神龛后的暗格。暗格里积满蛛网,她的手摸到个冰凉的物件,
竟是把锈迹斑斑的匕首。12暗格里的空间只容得下两人蜷缩。陈景明的呼吸喷在清辞颈间,
带着血腥气的热。她背对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瘸腿的震颤,那是疼到极致的痉挛。
“你的腿……”她忍不住开口,声音被蛛网粘得发闷。“老伤了。”他的声音很哑,
“十二岁那年,我爹发现我藏了本医书,就用门闩打的。”暗格里的风带着霉味,
他顿了顿又说,“他说,陈家的儿子,只能学管账,不能学那些。”原来这世间的牢笼,
不止关着女子。庙外的乱兵砸了阵门,骂骂咧咧地走了。陈景明推开暗格时,
晨光正从庙顶的破洞漏下来,照在他带血的衣襟上。清辞扶他起来,
看见神龛上的土地公泥像掉了半边脸,手里却还攥着块写着“平安”的木牌。“往哪去?
”她问。他的腿伤得厉害,每走一步都像在拆骨头。陈景明忽然笑了笑,
笑得比哭还难看:“去陈家,去沈家,都是死路。不如……去看看你画的山河?
”两人刚走出土地庙,就看见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朝这边跑来。少年看见清辞,
突然哭出声:“姐姐!娘被陈家抓走了!”是清墨。13清墨的哭声像根针,
刺破了短暂的安宁。他扑到清辞怀里,浑身抖得像片落叶:“陈家的人说……说你跑了,
就要娘去李掌柜家赔罪……”清辞的心沉了下去。她摸了摸弟弟的头,
他的发间还沾着柴房的草屑。陈景明拄着拐杖站在一旁,脸色苍白如纸:“是我爹的意思。
他总说,女人和孩子,最能拿捏人的软肋。”远处传来炊烟的味道,是山下的村子。
陈景明指了指村头的歪脖子树:“先去村里躲躲,我认识个猎户,或许能帮忙。
”他走了两步,突然踉跄着要倒,清辞伸手扶住他,才发现他的裤管已被血浸透。
村里的土狗吠个不停。猎户家的门开了道缝,露出双警惕的眼。看清是陈景明,
才把门拉开:“景少爷?你怎么弄成这样?”“张叔,求你照看我弟弟。
”陈景明把清墨往前推了推,“我得去救我娘。”清辞小声说道。陈景明抓住她的胳膊,
掌心的血蹭在她衣袖上:“你去了就是羊入虎口。”他望着远处陈家的方向,
眼底翻涌着什么,“我去。他是我爹,总不至于要我的命。”猎户刚把清墨拉进里屋,
村外就传来马蹄声。陈家的管家带着人,正挨家挨户地搜查。张叔把两人推进地窖,
地窖里堆满红薯,潮湿的土腥味中,清辞听见管家在外面喊:“谁交出那丫头,陈老爷说了,
赏银五十两!”14地窖的木板缝里漏进点光,照见红薯上发的嫩芽。
清辞数着陈景明的呼吸,他的伤处还在渗血,染红了身下的干草。“你爹为什么这么恨苏娘?
”她忽然问。那日苏娘说他爹打断他的腿,现在想来,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陈景明沉默了很久,久到清辞以为他不会回答。地窖顶上的脚步声远了,他才开口,
声音轻得像叹息:“苏娘原本……是我爹为我寻的媳妇。”清辞猛地抬头,
木板缝里的光正好照在她脸上。“她爹是个老郎中,手里有本祖传的药方。
”陈景明的声音发颤,“我爹想抢过来,苏娘不肯,说药方是救人的,不是赚钱的。
后来她爹因病去世,她就开始四处救人,开了那家药铺。”他咳了两声,“我想学医,
一半是因为她,一半是……不想成我爹那样的人。”地窖外传来清墨的低泣,是猎户在哄他。
清辞忽然觉得这世间的女子,都被无形的线牵着,一端是“命”,一端是“劫”。
木板突然被掀开,张叔的脸出现在上面,脸色煞白:“不好了,陈家的人放火烧村,
说是要逼你们出来!”火光染红了地窖口,陈景明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跟我来!
”他拽着清辞往地窖深处跑,那里竟有个通往后山的暗道。15暗道里弥漫着腐土味,
仅容一人侧身通过。陈景明在前头开路,瘸腿撞在岩壁上,发出沉闷的响。清辞跟在后面,
手被粗糙的石壁划破,血珠滴在地上,连成条红痕。“快到了。”他的声音带着喘息,
“出去就是官道。”钻出暗道时,正撞见一场骤雨。雨水打在脸上生疼,
却浇不灭远处村子的火光。清辞回头望,张叔家的屋顶已被火焰吞没,
那棵歪脖子树在火里摇晃,像根燃烧的火把。“他们不会有事吧?”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陈景明望着火光,眼底的红比火焰更甚:“我爹做得出来。”他从怀里摸出个布包,
是那支金步摇。凤凰的嘴断了,珍珠却还亮着,“这是我娘的陪嫁,
我偷出来想给你……原以为能护你周全。”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清辞忽然想起母亲说的“生个孩子,日子就稳了”。原来所谓的“稳”,
不过是把骨头磨碎了,嵌进别人画好的框里。“陈景明,”她接过金步摇,将断嘴对着火光,
“我不嫁你,也不逃了。”远处的官道上,忽然传来马车轱辘声。雨幕中,车帘被风吹起,
露出张熟悉的脸.是苏娘,她不是被衙役抓走了吗?苏娘的马车停在面前,她掀开帘,
脸色苍白如纸:“快上车!陈家联合县令,说你们勾结乱兵,正往这边追呢!
”16苏娘的马车像片在雨里飘摇的荷叶。清辞扶着陈景明钻进去时,
闻到满车的草药香混着血腥味.苏娘的左臂缠着白布,血正从布缝里往外渗。
“你怎么……”清辞的话卡在喉咙里。苏娘咬着牙用烈酒清洗伤口,
疼得额头冒汗:“我师兄在暗处接应,挨一刀是装样子给县令看的。
”她将一团草药塞进陈景明手里,“快敷上,迟了腿就废了。”马车在泥泞的官道上颠簸,
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的水花打在车窗上,模糊了外面的火光。陈景明解开裤管,
伤口外翻着红肉,清辞看得心口发紧,伸手要帮忙,却被他拦住:“我自己来。
”他敷药的手在抖,眼神却很倔。苏娘忽然冷笑一声:“陈老爷这招够狠,
放火烧村嫁祸乱兵,再把你们打成同党,既能除了后患,又能顺理成章吞了你沈家的地。
”她看向清辞,“你娘暂时没事,被关在陈家祠堂,他要用你娘引你回去。”雨越下越大,
砸在车顶“咚咚”响,像有人在催命。清辞攥着那支断嘴的金步摇,珍珠被体温焐得发烫,
忽然觉得这珠子像极了困住女子的牢笼,看着光鲜,内里全是冰凉。马车突然猛地一震,
车轮陷进了泥坑。车夫咒骂着甩鞭子,却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是陈家的追兵,
火把在雨里连成了片。苏娘掀开车帘,指着道旁的密林:“进去!顺着溪水走,
能绕到山匪的旧寨!”她将药箱塞进清辞怀里,“里面有我爹留下的药方,比我的命金贵。
”17密林里的雨被树叶筛成了碎珠。清辞扶着陈景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他的拐杖早丢了,
大半重量都压在她肩上,瘸腿在泥里拖出条歪歪扭扭的痕。“放下我吧。”他喘着气推她,
“他们要的是你,我走不快,只会拖累你。”清辞没说话,只是把他的胳膊拽得更紧。
林间突然惊起一群夜鸟,扑棱棱的翅膀声里,她听见自己的心跳比马蹄声还急。
苏娘说的山匪旧寨她听过,小时候奶奶讲过那里的鬼故事,说寨里的骷髅会在夜里哭。
溪水在脚下潺潺流着,水凉得刺骨。陈景明突然踉跄着跪倒在溪边,双手***水里,
像是要抓住什么。清辞蹲下去拉他,却看见他正用石头狠狠砸自己的瘸腿,一下,又一下,
溅起的水花打在他脸上。“别这样!”她抓住他的手,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疼才好。”他抬起头,眼睛红得吓人,“疼了才知道自己还活着,
没成我爹那样的行尸走肉。”溪水倒映着他扭曲的脸,像块被摔碎的镜子。
远处传来树枝断裂的声响,有人在林子里喊:“往溪边追!他们跑不远!
”陈景明突然拽起她往水里钻:“屏住气!”两人沉在溪水里,追兵的脚步声从岸上经过。
清辞的手在水底摸到个滑腻的东西,借着水光一看,竟是具被水泡得发胀的尸体。
18溪水呛得清辞喉咙生疼。她被陈景明拽着往深处游,尸体的头发缠上她的脚踝,
像水草般冰冷。直到岸上的脚步声远了,他才拖着她爬上岸,两人趴在泥地里,
咳得撕心裂肺。“这腿……原是能治好的。”陈景明望着自己变形的膝盖,
声音哑得像被水泡过,“那年苏娘偷偷来给我治,说只要坚持推拿,或许能恢复大半。
可我爹发现后,把她的药全烧了,还打断了她三根肋骨。”这世间的女子,要活着,
要守着心里的光,得挨多少打,受多少疼。她拧着湿透的衣襟,水珠子滴在地上,
晕开一小片深色。“你若想逃,现在就走。”陈景明忽然说,“顺着溪水往下游,能到码头。
我留在这里,他们看见我,或许就不会追你了。”他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塞给她,
“这是苏娘给的止痛药,你……用得上。”风穿过树林,带着雨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