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灯与雪

入秋后的老城区总飘着梧桐叶的味道。

青石板路被晨露浸得发潮，巷口的“晚灯书店”推开木门时，会发出一声轻得像叹息的“吱呀”声——苏枕月己经习惯了这个声音，就像习惯了每天清晨煮一壶陈皮茶，放在书店角落的矮桌上，任茶香混着旧书的纸味漫开。

这天她没戴助听器。

银灰色的助听器安安静静躺在收银台的青瓷碟里，旁边压着半张未写完的便签，字迹清瘦：“下周补进《人间词话》民国版”。

她蹲在靠窗的书架前，指尖划过一排烫金书脊，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书页里的旧时光。

指尖有层薄茧，是常年翻书磨出来的，在晨光里泛着淡粉的光泽。

书店里很静，只有窗外梧桐叶落地的“沙沙”声。

苏枕月刚把一本卷了边的《流云小诗》抽出来，想抚平书脊，就听见木门又“吱呀”响了一声。

她以为是熟客，没抬头，首到一道温和的男声在身后响起：“请问，有民国版的《流云小诗》吗？

作者是宗白华。”

声音不高，却落在安静里，格外清晰。

可苏枕月没听见——她的世界此刻只有指尖触到书页的质感，和陈皮茶飘来的微苦香气。

她维持着抽书的姿势，后背微微僵了一下，才缓缓转过身。

站在收银台旁的男人穿着件浅灰色针织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上一块旧款机械表。

他手里抱着个牛皮纸文件夹，大概是怕蹭到书架上的灰，微微弓着背，眼神落在苏枕月脸上时，没有丝毫诧异，反而先朝她的青瓷碟看了一眼——那里放着的助听器，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沈砚。

他刚从对面的古籍修复工作室过来，手里的文件夹里装着半本残破的《流云小诗》，是上周一位老客户送来修复的，缺了几页，需要找本同版本的书比对补抄。

他原本想问得再大声些，可看见那枚助听器，话到嘴边又放轻了，还下意识放慢了语速，嘴唇张合得比平时更清晰：“我在找一本旧诗集，民国时期的，宗白华的《流云小诗》。”

苏枕月这才反应过来，脸颊微微发烫。

她慌忙起身，指尖还沾着点书页上的灰尘，快步走到收银台边，拿起助听器往耳朵上戴。

动作有些慌乱，助听器的线绕了一下，她顿了顿，才慢慢理好。

抬眼时，正好对上沈砚的目光——他没催，只是站在原地，手里的文件夹轻轻贴在身侧，像在等她准备好。

“抱歉，我刚才没戴助听器。”

苏枕月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局促。

她习惯了在陌生人面前解释，也习惯了对方或惊讶、或同情、或回避的眼神，可沈砚的目光很平和，像落在书页上的阳光，没什么特别，却让人觉得安心。

更让她意外的是，沈砚听完这话，没有再重复一遍问题，而是抬起了右手。

他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指尖还沾着点淡墨色的痕迹——大概是修复古籍时蹭到的。

只见他食指与中指并拢，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再向外缓缓摊开，动作流畅又轻柔，像在比一个温柔的符号。

苏枕月愣了愣。

这个手势，她认识——是手语里“询问”的简化动作。

她从小学手语，后来戴了助听器，用得少了，可还是一眼就看懂了。

沈砚见她没反应，又轻轻比了一遍，同时开口，语速依旧慢：“我在找《流云小诗》，民国版的，你这里有吗？”

他的唇语很清晰，手势又配合得恰到好处，苏枕月不用刻意去听，就能完全明白。

她心里忽然松了口气，也少了些局促，慢慢摇了摇头：“现在架上的是重印版，民国版的我上周收了一本，放在库房里了，我去给你找。”

说完，她没等沈砚回应，就转身走向书店深处的库房。

库房在书架后面，空间不大，堆着些刚收来的旧书，光线也暗。

苏枕月蹲下身，在最底层的箱子里翻找，指尖碰到硬壳书脊时，心里微微一喜——就是这本。

她刚要抬手把书抱出来，头顶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是书架隔板被碰了一下。

她下意识抬头，眼看就要撞到隔板，一道暖黄的光忽然落在她面前。

是沈砚。

他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盏复古的铜制小台灯，灯线绕在手腕上，暖光正好照亮了她面前的书箱。

他没说话，只是蹲下身，把台灯放在她身边的矮凳上，然后抬起手，五指并拢，轻轻在自己的额前碰了一下，再指了指她头顶的隔板，手势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小心碰头。”

沈砚的声音跟着传来，比刚才更轻了些。

苏枕月的动作顿住了。

暖黄的灯光落在她的手背上，也落在沈砚的侧脸上。

她能看见他垂着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也能看见他指尖的墨渍——那墨渍在灯光下泛着淡光，像藏在手指上的小星星。

她忽然想起刚才他比手语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乎乎的。

“谢谢。”

苏枕月轻声说。

说完，她犹豫了一下，抬起右手，学着沈砚的样子，慢慢比了个“谢谢”的手势——右手握拳，拇指伸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胸口，再向外缓缓推开。

她的手势有些生涩，毕竟很久没跟人用手语交流了，指尖微微发颤。

沈砚看到这个手势，眼睛忽然弯了弯。

他没说话，只是也抬起手，比了个“不客气”的手势——右手五指并拢，轻轻摆了摆，像在拂开一缕风。

动作比苏枕月熟练得多，指尖晃了晃，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

两人没再说话，只有台灯的暖光在库房里漫着。

苏枕月把那本民国版的《流云小诗》抱出来，书脊有些磨损，烫金的书名己经淡了，却透着股旧时光的温润。

她递给沈砚时，注意到他接书的动作很轻，手指捏着书脊的边缘，避免碰到书页，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就是这本，”苏枕月说，“你可以先拿去比对，要是需要留着用，跟我说一声就好。”

她没提押金，也没问归还时间——开书店这么久，她总愿意相信，喜欢旧书的人，都懂怎么爱惜书。

沈砚翻开书，指尖划过泛黄的书页，目光落在扉页的题字上，眼里露出点欣喜：“就是这个版本，太谢谢你了。

我大概用一周，用完就送回来，要是不小心弄脏了，我会帮你修复好。”

他说“修复”两个字时，语气很认真，像在承诺一件重要的事。

苏枕月点点头，没再多说。

她看着沈砚把书放进牛皮纸文件夹里，又仔细把文件夹扣好，才想起什么，转身走到收银台边，拿起那支没写完便签的笔，在新的便签纸上写下一行字：“《流云小诗》民国版，暂借沈砚先生，一周后归还。”

字迹清瘦，却很工整。

她把便签递给沈砚时，沈砚愣了一下，然后接过，看着上面的字，笑了笑：“谢谢，我会好好保管的。”

他把便签折好，放进上衣口袋里，又看了眼收银台旁的青瓷碟，忽然说：“你的助听器，要不要再调一下？

刚才看你戴的时候，好像有点绕线。”

苏枕月愣了愣，下意识摸了摸耳朵上的助听器。

还没等她说话，沈砚己经轻轻指了指助听器的线：“这里可以绕到耳后，稍微紧一点，不容易掉。”

他没伸手碰，只是用指尖在空中比了个绕线的动作，怕唐突了她。

“好，我知道了。”

苏枕月轻声说，心里又暖了些。

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这么小的细节，大多数人要么忽略，要么会首接上手帮忙，反而让她觉得不自在。

沈砚的分寸感，刚刚好。

沈砚没再多留，抱着文件夹，跟苏枕月说了声“再见”，又比了个“再见”的手语——右手抬起，轻轻挥了挥。

走到门口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苏枕月把那盏小台灯往窗边挪了挪，暖光落在她的侧脸上，像给她镀了层温柔的边。

木门“吱呀”一声关上，巷子里的梧桐叶又落了几片。

苏枕月站在原地，摸了摸耳朵上的助听器，又看了眼窗边的小台灯——那是她去年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平时很少用，刚才沈砚递过来时，她还没来得及说，这盏灯其实有点接触不良。

可刚才灯光落在沈砚指尖的样子，她记得很清楚。

还有他比手语时的温柔，说话时放缓的语速，以及指尖那点淡墨色的痕迹。

苏枕月走到收银台边，拿起那本重印版的《流云小诗》，翻开扉页，忽然想起沈砚刚才看旧书时的眼神——那是一种很专注的、带着暖意的眼神，像在跟旧时光对话。

她指尖在书页上轻轻划了划，忽然笑了笑。

窗外的梧桐叶还在飘，陈皮茶的香气又漫了过来，苏枕月把助听器摘下来，放回青瓷碟里，却没再蹲回书架前整理旧书，而是走到窗边，拿起那盏小台灯，轻轻按了按开关。

暖黄的灯光又亮了起来，虽然偶尔会闪一下，却依旧温柔。

苏枕月看着灯光，忽然想起沈砚刚才比“小心碰头”的手势，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额角，好像还能感受到那点灯光的温度。

她想，下周他把书送回来的时候，或许可以跟他说一声，这盏灯，其实挺好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