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惊蛰,渭水的冰就化透了,绿汪汪的水漫过滩涂,把岸边的柳树根泡得发胀。
东市的青石板路上,头天夜里下的雨还没干透,踩上去“咯吱”响,混着挑夫的脚步声、商贩的吆喝声,在晨光里揉成一团暖烘烘的烟火气。
李渠背着个小包袱,站在东市口的“市门”下,有点发懵。
他是三天前随父亲从泾阳来的。
父亲说郑国渠通水后,泾阳的麦子收得太多,粮仓堆不下,得拉到咸阳来卖。
来时坐的牛车走了两天,一路都是新翻的泥土味,父亲指着道旁的水渠说:“看,这就是郑国渠的支渠,水顺着渠往田里流,麦子就长得旺。”
李渠扒着车帮看,渠水清亮亮的,映着天,像条蓝绸子。
可到了咸阳就不一样了。
泾阳的街道是土的,踩上去软和;咸阳的街道是石头的,硬邦邦硌脚。
泾阳的房子矮,檐角都快挨到一起;咸阳的房子高,有些墙头上还插着红旗,父亲说是“官廨”,不能靠近。
最让他晕的是东市——比泾阳整个县城还大,西面八方都是人,挑担的、推车的、牵驴的,挤得水都泼不进。
父亲去“市亭”登记摊位,让他在市门等着,别走丢。
可他看着一个卖糖人的老汉挑着担子拐进巷子,脚一挪,再回头,市门就找不着了。
“娘的,”李渠小声骂了句,是跟父亲学的。
他把包袱往怀里紧了紧,里面是母亲烙的麦饼,还温乎着。
他想找人问问路,可周围的人要么操着他听不懂的话(后来才知道是关东口音),要么行色匆匆,没人理他。
他顺着墙根往前走,看见墙头上爬着几丛野蔷薇,刚打骨朵,嫩红嫩红的,倒跟泾阳老家院墙上的一样。
“喂!
你在这儿做啥?”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李渠吓了一跳,转过身,看见三个半大孩子站在不远处。
领头的是个瘦高个,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麻布短打,头发用一根红绳束着,眼睛亮得像渭水的光。
他旁边站着个壮实的男孩,脸膛黑红,手上沾着点黑灰,背着个工具箱,工具箱上刻着个“冶”字。
最边上是个小姑娘,梳着双丫髻,穿件浅绿的襦裙,手里拿着个针线笸箩,正歪着头看他。
“我……我找人。”
李渠有点结巴。
他看那瘦高个腰间挂着一串铜钱,走路一晃一晃的,像是个商贩的孩子——泾阳集市上的商贩都这样。
“找人?”
瘦高个挑了挑眉,“东市这么大,你知道往哪找?”
他说话带点咸阳口音,尾音有点翘。
“我爹在市亭登记摊位,让我在市门等着,我……我走丢了。”
李渠的脸有点红,把包袱往身后藏了藏。
“市亭在西边,你往东边走,越走越远了。”
壮实男孩突然开口,声音闷闷的,像闷在瓮里。
他指了指西边,“顺着这条街,过三个牌坊就是。”
小姑娘凑过来,仰着头看李渠,眼睛像两颗黑葡萄:“你是外地来的吧?
听口音不像咸阳的。”
“俺是泾阳的。”
李渠说。
“泾阳好地方啊!”
瘦高个一拍手,“我爹常去泾阳贩布,说那边的麦子长得比人还高。
对了,我叫黑夫,他是赵冶,她是郑素。
你叫啥?”
“李渠。”
“李渠?”
黑夫咧嘴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这名好,渠水的渠,跟郑国渠一个字。
走,我带你去找市亭,正好顺路。”
二黑夫在前头走,步子迈得大,李渠得小跑才能跟上。
赵冶和郑素跟在后面,郑素的针线笸箩一晃一晃,里面的丝线缠成一团,她也不管。
“你爹来咸阳卖啥?”
黑夫回头问。
“卖麦子。”
李渠说,“俺们村去年收了好多麦子,粮仓堆不下,爹说咸阳人多,好卖。”
“那是,”黑夫点头,“咸阳光当兵的就有好几万,天天得吃饭。
对了,你见过郑国渠没?
我爹说那渠比渭水还宽,水从北山流下来,能浇遍半个关中。”
“见过,俺家的地就在渠边。”
李渠说,“去年夏天渠水下来,俺娘在渠边洗衣服,水凉丝丝的,还能看见鱼。”
郑素在后头插了句:“我娘说郑国渠是韩国人修的,本来想骗秦国人力,结果反倒帮了秦国。”
“韩国人坏得很。”
赵冶突然哼了一声,“我爹说,前年韩国派刺客来咸阳,想杀大王,被抓住了,车裂了。”
他说“车裂”两个字时,眉头皱了皱,像是想起了什么吓人的事。
黑夫拍了拍赵冶的肩膀:“别吓唬人家。
李渠,你别怕,咸阳治安好得很,市门有‘市啬夫’看着,没人敢抢东西。”
说着就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路口立着个牌坊,上面刻着“军工坊”三个字。
坊门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火星子从墙缝里蹦出来,落在青石板上,烫出一个个小黑点。
“这是赵冶家的坊子。”
黑夫指了指坊门,“他爹是给军队打兵器的,秦弩、长戟、剑,都能打。”
赵冶的脸有点红,低下头踢了踢路边的石子:“我爹说,兵器得打得结实,不然上了战场会害死人。”
他打开背上的工具箱,里面放着几把大小不一的凿子、锤子,还有一个没打完的弩机零件,黄铜色的,磨得发亮。
“你看这上面的字。”
赵冶拿起那个零件,指着侧面刻的小字,“‘咸阳工室,冶’,这是我爹的名字。
官府规定的,打兵器得刻名字,要是坏了,能找到人。”
李渠凑过去看,那些字歪歪扭扭的,像小虫子爬。
他想起泾阳的木匠做犁的时候,也会在犁把上刻自己的名字。
坊门里走出个络腮胡大汉,敞着怀,露出结实的胸脯,手里拿着个铁钳,钳着块烧红的铁坯。
看见赵冶,他喊了声:“冶儿,回来吃饭了!”
“爹!”
赵冶应了一声,又回头对黑夫和李渠说,“我先回去了,你们去找市亭吧。”
“去吧去吧。”
黑夫摆摆手,“下午去渭水边玩,你去不去?”
赵冶点点头,抱着工具箱跑进门,跑了两步又回头,从怀里掏出一个水囊,塞给李渠:“喝口水,咸阳的水比泾阳的甜。”
水囊是羊皮做的,有点膻味,水是凉的,带着点渭水的土腥味,李渠喝了两口,心里暖烘烘的。
三黑夫和郑素带着李渠继续往西走。
郑素的针线笸箩里掉出个线轴,滚到李渠脚边,李渠捡起来递给她,看见笸箩里有件没缝完的短褂,青灰色的,针脚细密。
“这是给黑夫缝的。”
郑素接过线轴,手指灵活地绕着线,“他前几天爬树掏鸟窝,把褂子挂破了个洞。”
黑夫摸了摸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那鸟窝在树顶上,里面有五只小鸟,毛茸茸的,可好玩了。”
“好玩也不能爬那么高啊,摔下来咋办?”
郑素瞪了他一眼,可嘴角是笑着的。
李渠看着郑素的手,又小又巧,绕线的时候手指像蝴蝶飞。
他想起自己的娘,娘的手也巧,会纳鞋底,会绣枕头,就是没郑素这么白净——娘的手上全是老茧,是被渠水冻的,被麦芒扎的。
“前面就是郑素家的织坊了。”
黑夫指着前面一个两层楼的院子,院子里飘着五颜六色的丝线,在风里荡来荡去,像挂了满院的彩绸。
织坊门口坐着个老婆婆,手里摇着纺车,“嗡嗡”的声音老远就能听见。
看见郑素,老婆婆笑了:“素儿回来啦?
你娘正找你呢,说宫里要的那批云锦,经线还没理好。”
“知道了奶奶。”
郑素应着,又对黑夫和李渠说,“我娘在里头忙,咱们从后门绕过去吧,别打扰她。”
绕到织坊后门,李渠看见几个女工坐在院子里的织机前,手脚麻利地织着布。
织机“咔嗒咔嗒”响,像春蚕吃桑叶。
一个女工织的是块麻布,粗拉拉的,李渠认得,泾阳人都穿这种布;另一个女工织的是块锦缎,红底金线,上面绣着云纹,亮闪闪的,晃得人眼晕。
“那是云锦,给宫里娘娘做衣服用的。”
郑素小声说,“我娘说,织一匹云锦要三个月,得用十二种颜色的线,错一根就得拆了重织。”
黑夫凑过去看,用手指轻轻碰了碰锦缎,被郑素拍了一下:“别碰,弄脏了要挨打的。”
“知道知道。”
黑夫缩回手,“上次我碰了一下,你娘拿织梭追着我打,差点把我***打开花。”
李渠忍不住笑了。
他觉得这两个咸阳孩子挺有意思,不像泾阳的孩子那么拘谨。
穿过织坊,就到了市亭。
市亭是个西方的土台子,上面盖着个草顶,几个穿黑衣的小吏坐在台子上,手里拿着竹简和毛笔,正在登记商贩的名字。
李渠看见父亲正站在台子下,踮着脚往里看,一脸焦急。
“爹!”
李渠喊了一声,跑了过去。
李父看见儿子,脸一下子白了,冲过来抓住他的胳膊:“你跑哪去了?
我找了你半天!
急死爹了!”
“我迷路了,是这两个朋友带我回来的。”
李渠指着黑夫和郑素。
李父这才看见黑夫和郑素,连忙作揖:“多谢二位小郎君、小娘子!
要不是你们,我家这娃还不知道跑哪去了。”
黑夫摆摆手:“大叔客气啥,都是咸阳街坊,应该的。”
郑素站在黑夫身后,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角,小声说:“该回家吃饭了,我娘该骂了。”
“那俺们先走了。”
黑夫对李父笑了笑,又对李渠说,“下午你要是没事,去渭水边玩啊,就在东市南边,过了那座石桥就是。”
李渠点点头:“俺去!”
黑夫和郑素转身走了。
郑素的浅绿襦裙在人群里一晃一晃,像片柳叶。
黑夫走得快,郑素跟不上,小跑着追,嘴里喊着:“黑夫你慢点!
等等我!”
西下午,李渠跟父亲请了假,揣着两个麦饼,往渭水边去。
渭水的水真绿,绿得像郑素织坊里的丝线。
岸边的柳树垂着长条,枝条上冒出嫩黄的芽,风一吹,扫过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
几个孩子在水边放风筝,风筝是纸糊的,画着只大雁,飞得老高,线在手里“嗡嗡”响。
黑夫和赵冶己经到了,正蹲在水边摸鱼。
赵冶脱了鞋,光着脚丫子踩在水里,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结实的小腿。
黑夫拿着个竹筐,眼睛盯着水面,像只猫盯着老鼠。
“李渠来啦!”
黑夫看见他,朝他招手,“快过来,赵冶刚摸到一条鲫鱼!”
李渠跑过去,看见赵冶的手里果然抓着条巴掌大的鲫鱼,银闪闪的,尾巴一甩一甩,溅了赵冶一脸水。
“晚上烤着吃。”
赵冶把鱼扔进竹筐,筐里己经有三条小鱼了。
郑素坐在柳树下,铺了块布,把带来的零食摆出来:一小碟炒豆子,几个枣糕,还有个陶罐,里面装着酸梅汤。
她看见李渠,笑着递给他一个枣糕:“我娘做的,甜得很。”
枣糕是用黍子面做的,里面夹着红枣,甜丝丝的,李渠咬了一口,觉得比家里的麦饼好吃多了。
“你们天天都在这儿玩?”
李渠问。
“也不是天天。”
黑夫说,“我爹忙的时候,我得帮他看摊子;赵冶得帮他爹打铁;郑素得帮她娘理丝线。
只有下雨天,或者活干完了,才能出来玩。”
“我也是。”
李渠说,“农忙的时候,俺得帮家里割麦子,晒粮食,忙得脚不沾地。”
赵冶突然从水里站起来,手里举着个东西:“看!
这是啥?”
是个贝壳,白色的,上面有花纹,像个小扇子。
“这是渭水里的贝壳?”
李渠惊讶了,泾阳的渠里只有田螺和泥鳅,没有这么好看的贝壳。
“不是渭水的,是我爹从东海带回来的。”
黑夫接过贝壳,递给郑素,“郑素,你把它磨成粉,掺到颜料里,能画出月亮的颜色。”
郑素把贝壳捧在手里,对着太阳看,贝壳的花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真好看,比宫里的珍珠还好看。”
西个人坐在柳树下,分着吃了李渠带来的麦饼。
麦饼是用新麦磨的面做的,带着点麦香,黑夫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泾阳的麦子就是比咸阳的好吃,有嚼劲。”
“等收了秋,俺让俺爹给你们带两袋来。”
李渠说。
“那敢情好!”
黑夫拍着李渠的肩膀,“以后你常来咸阳玩,俺们带你去爬北阪,看咸阳宫的角楼;带你去逛西市,那里有卖胡人的葡萄干,甜得能齁死人;还带你去看秦军操练,秦弩射箭,‘嗖’的一声,能射穿三层木板!”
赵冶点点头,从工具箱里掏出一个小玩意递给李渠:是个用铜丝弯的小马车,车轮还能转。
“送你的,泾阳到咸阳的路不好走,坐着马车就不颠了。”
李渠接过小马车,觉得沉甸甸的,铜丝磨得他手心发烫。
他想起自己的包袱里还有个东西,是来咸阳前,娘塞给他的,说是让他送给新朋友的。
他赶紧打开包袱,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块麦芽糖,用红纸包着,上面还沾着点麦糠。
“这是俺娘做的麦芽糖,给你们吃。”
李渠把糖递过去,脸有点红,“俺娘说,吃了糖,日子就甜了。”
黑夫接过来,用牙咬了一块,嚼得“咯吱咯吱”响:“甜!
真甜!
比郑素家的枣糕还甜!”
郑素也咬了一小块,眯着眼睛笑:“有股麦子的香味,好吃。”
赵冶没说话,只是把麦芽糖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用布包好,大概是想留着慢慢吃。
渭水的波光晃啊晃,把西个孩子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像西根刚抽出的柳条,在春天的风里,慢慢往一起靠。
远处传来市门关闭的鼓声,“咚咚咚”,一共敲了五下,是申时了。
“俺该回去了,爹该收摊了。”
李渠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
“明天还来不?”
黑夫问。
“来!”
李渠用力点头。
他背着空包袱,手里攥着赵冶送的小马车,往市亭走。
回头看时,黑夫、赵冶、郑素还站在渭水边,朝他挥手。
郑素的浅绿襦裙在柳树林里一闪一闪,像春天里最早开的那朵花。
李渠觉得,咸阳的春天,好像比泾阳的春天,更甜一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