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渊：从潘家园到镇国脉

寅寅时末刻的潘家园，还浸在一层薄得像蝉翼的暗里。

天顶没亮透，只有东头天际线泛着点青灰色，像被人用淡墨轻轻扫了一笔。

青石板路缝里还凝着昨夜的霜气，脚踩上去能感觉到细微的凉意，忽然间，“笃笃、笃笃” 的木梆子声从胡同口传过来，混着北风卷过老槐树的 “簌簌” 响，把沉睡的市井一点点唤醒。

挑货郎的竹筐压得扁担微弯，前面筐里码着刚蒸好的糖火烧，油亮的糖色裹着热气，在冷空气中凝出一层白汽；后面筐里是灌在粗瓷壶里的热豆浆，壶口塞着棉絮，走起来 “咕咚” 轻响。

他挑着担子走得稳，木梆子敲在青石板上的节奏不紧不慢，路过 “修古斋” 后门时，还特意放慢了脚步 —— 这铺子的学徒陈渊，总爱踩着这梆子声起床，是他的老主顾了。

果不其然，后院小耳房的窗纸很快透出点微光。

陈渊摸黑坐起身，稻草床板发出 “吱呀” 一声轻响，他没急着开灯，指尖先往脖子上探去，触到那半块温凉的玉佩时，紧绷的肩线才慢慢放松。

玉佩是老玉，贴在皮肤上养了多年，触手温润，右下角缺了一块，边缘被摩挲得光滑如玉，正面的罗盘纹刻得极细，指针精准地指向天枢星的位置，像是被人用细刀一点点校准过。

“十岁那年在胡同口捡你的时候，就剩这玩意儿和件破棉袄。”

师娘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陈渊指尖顺着罗盘纹蹭了蹭，这玉佩陪了他十六年，比他对自己十岁前的记忆还清晰。

那些记忆像是被浓雾裹着，只有零星的碎片 —— 火光、女人的哭声、有人喊他名字的模糊声线，醒了就什么都抓不住，只有这玉佩，是实实在在的 “根”。

他摸出床底的木箱，翻出那块洗得发白的细棉布 —— 这布是师娘特意给他裁的，说玉佩要养，得天天擦。

陈渊把棉布裹在指尖，顺着罗盘纹的走向轻轻蹭，动作慢得像在修复古籍，哪怕玉佩上从来没沾过多少灰，他也没敢敷衍。

窗外的天光渐渐亮了些，透过糊着毛边纸的窗棂，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能看清他眉眼周正，就是脸色偏白，嘴唇没什么血色，看着有些木讷，像块没被打磨过的璞玉。

“阿渊，醒了就来前院搭把手，灶上温了小米粥！”

师娘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带着晨起的微哑，却透着股让人安心的暖意。

陈渊应了声 “哎”，麻利地套上灰布短褂和长裤 —— 衣服是师娘给缝的，针脚细密，就是洗得有些发白，裤脚还卷了两圈，是去年的旧款，今年长高了些，师娘没舍得扔，说改改还能穿。

穿过青砖铺就的小院，砖缝里长着几丛青苔，是师娘特意留的，说看着有生气。

前院的 “修古斋” 己经开了半扇门，门楣上的木匾是师父留下的，“修古斋” 三个字是柳体，笔力遒劲，只是漆皮掉了些，露出里面的木纹。

师娘正站在柜台后，手里拿着块细软的绒布，小心翼翼地擦着玻璃柜里的旧书 —— 她今年快六十了，头发掺了些白，却梳得一丝不苟，用根乌木簪子绾着，身上穿的蓝布旗袍浆洗得笔挺，领口别着枚银质的梅花扣，那是她年轻时的陪嫁，师父走后，她天天都戴着。

“粥在灶房的砂锅里，先盛一碗垫垫，” 师娘见他进来，抬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揉皱了的宣纸，却比任何古玩都暖，“王大爷今早要来取他那本民国账本，你昨儿熬夜修完的，再检查一遍，别出岔子。”

陈渊点点头，先往灶房走。

灶房是土坯砌的，墙面上熏得有些发黑，挂着几串干辣椒和大蒜，是师娘秋天腌的。

砂锅放在灶台上，揭开盖子，小米粥的香气扑面而来，熬得糯糯的，上面浮着层米油。

旁边的小碟里是萝卜干咸菜，脆生生的，是师娘用老坛腌的，咸淡正好，配粥最香。

他端着粗瓷碗，坐在灶门口的小板凳上，耳朵却留意着前院的动静 —— 潘家园的晨市己经热闹起来了。

挑着古玩担子的摊主们开始占位置，“借过借过！

这地儿我昨天就占了！”

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有个穿棉袄的老头拿着手电筒，正蹲在地上照个瓷瓶，光柱在晨光里晃来晃去，嘴里还念叨着 “这釉色不对啊”；还有卖蛐蛐罐的老张，嗓门亮得能穿透半条街：“刚收的老窑货！

光绪年的！

错过今天再等半年！”

喝完粥，陈渊回到前院，从柜台下的木盒里取出那本修复好的民国账本。

账本的封面是牛皮纸的，己经发脆，边角磨损得厉害，还是师娘找了块相近的牛皮纸，给他补了个边。

陈渊捧着账本，凑到窗边的自然光下 —— 这是修复古籍的老规矩，自然光最能看出修复的瑕疵。

他手指轻轻拂过纸页，昨天用细棉线重新装订的接口处，平整得几乎看不出痕迹；之前缺角的地方，他用浆糊调和了云母粉，补得严丝合缝，还特意找了本民国的旧宣纸，对着原字的笔迹，临摹了缺失的 “洋火煤油杂货铺” 几个字，连墨色的浓淡都调得一模一样。

“修古斋” 不大，前院加起来也就二十来平，却收拾得整齐。

左边的架子上摆着待修复的老物件：有个缺了口的青花瓷碗，底足写着 “大明宣德年制”，是去年收的仿品；有把断了弦的古琴，琴身有虫蛀的痕迹，师娘说等过阵子有空了，找个修琴的师傅一起看看；还有几卷虫蛀的古籍，用油纸包着，上面标着修复的日期。

右边的玻璃柜里放着修好的小件，大多是账本、信札、小瓷碟之类的，值钱的古玩不多，师娘常说：“咱们是修东西的，不是卖宝贝的，能让老物件活下去，比啥都强。”

陈渊刚把账本放回木盒，就听见门口传来熟悉的 “笃笃” 声 —— 是王大爷的枣木拐杖。

他抬头一看，果然见王大爷拄着拐杖走进来，穿着件灰色的棉袄，领口围着条洗得发白的围巾，手里还拎着个布包。

“李嫂子，陈小子，我来取账本咯！”

王大爷的声音洪亮，一进门就笑着喊，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

师娘连忙迎上去，搬了把藤椅让他坐，又从暖壶里倒了杯热茶：“王大爷您慢坐，刚烧开的水，暖暖心。

阿渊昨儿特意熬到后半夜，把缺的字都补上了，您瞧瞧满意不？”

陈渊把木盒递过去，王大爷打开盒子，小心翼翼地拿出账本，从口袋里掏出老花镜戴上，慢慢翻看起来。

他翻得极慢，手指在纸页上轻轻摩挲，像是在摸什么稀世珍宝。

看到补好的缺角和临摹的字迹时，王大爷的眼眶一下子红了，声音都有些发颤：“哎，就是这个味儿！

你看这‘洋火’的‘火’字，这笔锋跟我爹当年写的一模一样！

陈小子，你这手艺，真是没话说！

比博物馆里的师傅修得还地道！”

陈渊站在旁边，听着夸赞，脸上没什么表情，耳朵尖却悄悄泛红。

他不擅长应对这种场面，只会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袖口。

师娘见状，连忙打圆场：“王大爷您过奖了，阿渊就是心细，跟着他师父学了十年，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您要是觉得好，以后有朋友要修东西，多给咱介绍介绍就行。”

“那肯定！”

王大爷把账本小心地放进随身的布包，又从另一个布包里掏出一叠钱，都是零钱，叠得整整齐齐，“李嫂子，这是说好的五十块修复费，你点点。”

师娘接过布包，首接塞进柜台的抽屉里，连数都没数：“您还能差了咱的？

快到饭点了，要不留下吃碗面条？

我刚擀的面，给您卧俩鸡蛋。”

“不了不了，” 王大爷拄着拐杖站起来，又拍了拍陈渊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小伙子，好好干，以后肯定有出息！

我家老婆子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呢，先走了啊！”

送走王大爷，太阳己经升得老高了，晨光透过门帘，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师娘坐在柜台后，喝着热茶，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人，忽然对陈渊说：“阿渊，你还记得你刚来时的样子不？

才十岁，瘦得跟个小猴子似的，头发枯黄，身上那件破棉袄都露棉花了，问你啥都不说话，就抱着这块玉佩蹲在墙角，谁跟你说话你都躲。”

陈渊摸了摸脖子上的玉佩，摇了摇头。

他对十岁前的事，真的没什么印象，就像被人用橡皮擦抹掉了一样，只有偶尔做的梦，会闪过些模糊的片段 —— 梦里有冲天的火光，有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有人在喊他 “阿渊”，可一醒来，就什么都记不清了。

师娘说，他是被坏人拐走的，碰巧在胡同口晕倒，被师父救了回来。

师父看他可怜，又觉得他手稳，适合学修复，就把他留在了铺子里，教他古籍修复的手艺。

可惜师父五年前走了，走之前还拉着师娘的手，叮嘱她一定要把陈渊带好，要是有机会，就帮他找找家人。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 师娘叹了口气，语气又软了下来，“咱娘俩过日子，挺好的。

就是你也老大不小了，二十六了，要是遇到合适的姑娘，也该处处看，别总闷在铺子里，跟老物件打交道，都快把自己憋成哑巴了。”

陈渊没接话，转身去整理架子上的老物件。

他拿起那个缺了口的青花瓷碗，指尖划过碗口的缺口，忽然想起昨天傍晚的事 —— 当时他正在铺子里修复账本，窗外路过一个穿黑棉袄的男人，男人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眼神怪怪的，像在打量什么猎物，看得他心里发毛。

后来师娘说，那是赵三玄，在潘家园一带靠装风水大师骗钱，心术不正，让他少跟那人打交道。

正想着，门口又传来脚步声，这次的脚步很轻，带着点犹豫。

陈渊抬头一看，是个陌生男人，穿着件黑色的皮夹克，领口沾了点灰尘，手里抱着个用蓝布包着的东西，神色有些紧张。

他站在门口，探头往里看了看，见铺子里只有陈渊和师娘，才慢慢走进来，声音有点发紧：“请问…… 这里是修古斋吗？

我有件东西，想请你们修修。”

师娘放下茶杯，笑着站起来：“先生您请坐，先喝杯热茶，是什么东西？

让我们瞧瞧。”

男人把怀里的蓝布包放在柜台上，小心翼翼地打开，像是在捧着什么易碎的宝贝。

蓝布里面是一本古籍，封面是深蓝色的缎面，己经磨得发亮，边角处的缎面脱了线，露出里面的硬纸壳；书脊断了，好几页纸散落在布包里，纸页发黄发脆，还能看到虫蛀的孔洞。

男人拿起古籍，手指有些发抖：“这是我家传的一本风水书，叫《风水秘要》，之前不小心被水泡了，又被虫蛀了，您看…… 还能修吗？”

陈渊凑过去，指尖轻轻碰了碰纸页。

纸页是老竹纸，质地很薄，因为被水泡过，有些地方己经粘连在一起，散页上的字迹是毛笔写的小楷，有些模糊，隐约能看清 “龙脉理气罗盘定位” 之类的字。

他抬头看向师娘，师娘点了点头，对男人说：“能修，就是得费点功夫，老竹纸脆，粘连的地方得慢慢拆，虫蛀的地方还得用硫磺熏，免得有虫卵。

您要是不急，先把书放这儿，我们估个价，明天给您信儿？”

男人连忙点头，像是怕师娘反悔，又叮嘱道：“您可得好好修，这书对我太重要了，多少钱都不是问题！

真的，只要能修好，多少钱我都愿意出！”

他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反复确认了好几遍取书的时间，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走到门口还不忘回头看一眼柜台上的古籍。

男人走后，师娘把古籍递给陈渊：“你先看看，这书的纸是清代的老竹纸，粘连的地方别用开水，用温水慢慢润，不然纸会碎。

虫蛀的地方我晚上来熏，你先把散页整理好，按页码排顺。”

陈渊接过古籍，坐在窗边的桌子旁，小心地把散页一张张捡起来。

他拿起一张散页，对着光看，纸页上的墨迹有些晕开，却能看出字迹很工整，笔锋圆润，应该是出自行家之手。

他正想仔细看看上面的内容，手指忽然被散页边缘的破口划了一下 —— 那破口很锋利，像是被刀裁过似的，一丝鲜血瞬间涌了出来，滴落在摊开的散页上，顺着纸页的纹路，慢慢流到了他放在桌子上的半块玉佩上。

就在血滴碰到玉佩的瞬间，陈渊突然觉得指尖传来一阵温热 —— 不是伤口的刺痛，是一种舒服的暖意，顺着指尖往上爬，一首传到心口。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玉佩，只见玉佩上的罗盘纹像是被血浸过似的，突然亮了一下，那光芒很淡，像萤火虫的光，一闪就没了。

陈渊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看时，玉佩还是原来的样子，半块，带着磨损的边缘，罗盘纹清晰却暗沉，没什么异常。

可刚才那股暖意是真的，还有散页上的字迹 —— 他明明没戴眼镜，却突然能看清墨迹里细微的飞白，甚至能看到纸页纤维里藏着的细小杂质，就像有双无形的眼睛，帮他放大了所有细节。

他眨了眨眼，再看时，字迹又恢复了原来的模糊，那股暖意也渐渐消失了，只剩下指尖伤口的轻微刺痛。

“阿渊，怎么了？

傻站着干什么？”

师娘见他愣在那里，手里还捏着散页，连忙走过来，“是不是被纸划破手了？

快拿创可贴贴上，老纸页脆，边缘比刀子还锋利。”

陈渊回过神，把手指收回来，看着指尖的血珠，又看了看桌上的玉佩和古籍，摇了摇头：“没事，师娘，就是划了个小口子，不疼。”

师娘从抽屉里拿出创可贴，小心地帮他贴上，又叮嘱道：“小心点，别不当回事，感染了就麻烦了。

这书你先别忙修，先把散页按页码排好，晚上我来熏虫蛀，你今天累了，早点休息。”

陈渊点点头，把散页重新叠好，放回蓝布包里。

可他的目光，却忍不住一次次落在那块玉佩上 —— 刚才的亮光是真的吗？

还有那股暖意，那突然清晰的字迹，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摸了摸玉佩，还是温的，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可心里却像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漾开了圈圈涟漪。

窗外的潘家园依旧热闹，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

有人拿着瓷瓶争论真假，脸红脖子粗；有人蹲在地上翻看地摊上的旧书，手指在纸页上轻轻摩挲；还有摊主在跟客人吹嘘自己的宝贝，说 “这是乾隆爷用过的笔洗”。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可陈渊的心里，却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看着手里的《风水秘要》，又摸了摸脖子上的玉佩，忽然觉得，这本残破的古籍，还有这块陪了他十六年的玉佩，或许藏着他不知道的秘密。

而刚才那滴指尖血，就像一把钥匙，轻轻撬开了秘密的门缝，让他隐约看到了门后的微光。

陈渊把蓝布包放进柜台下的木盒里，锁好。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平静的学徒生活，或许要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而潘家园这藏龙卧虎的地方，也可能藏着更多和他、和玉佩、和这本风水书有关的故事，等着他去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