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舟载银书

暮春的御花园，暖风拂过太液池，吹皱一池春水，也送来阵阵馥郁的花香。

为贺太后凤体康健，宫中特设琼林宴，邀宗室勋贵、文武重臣及其家眷赴宴。

一时间，曲水流觞亭畔，衣香鬓影，环佩叮当，一派盛世华章。

沈知微随着母亲苏婉宁步入这繁华之地时，感受到的并非是寻常贵女的兴奋，而是一种惯有的、细微的审视。

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织锦暗花长裙，裙裾上用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行动间流光内蕴，既不逾矩，也不失沈家嫡女的气度。

发间只簪一支通体莹润的白玉兰簪子，并几粒细小的珍珠点缀，清雅至极。

“微儿，今日宴上，多看少言。”

苏婉宁轻声叮嘱，目光温柔地替女儿理了理并不存在的鬓角。

她出身太医世家，气质温婉通透，虽年近不惑，眉目间仍可见年轻时的风韵。

“女儿省得。”

沈知微微微一笑，挽住母亲的手臂。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众人，敏锐地察觉到那些或明或暗投来的视线——有好奇，有打量，自然也少不了因沈家“商籍”出身而带来的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蔑。

“沈夫人，沈小姐，这边请。”

引路的内侍态度恭谨，将她们引至一处位置颇佳的水榭。

此处视野开阔，既能观赏歌舞，又不至过于喧闹。

沈知微心知，这安排，多少是看了宫中几位贵人的面子——比如，那位对她青眼有加的皇后娘娘，以及，因苏家医术而对沈家颇多照拂的太后。

刚落座不久，便听得一阵环佩轻响，伴着清脆的笑语。

只见一位身着绯色宫装、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在宫人簇拥下款款而来，正是安乐长公主萧明玥。

“知微！

你可算来了，叫我好等！”

萧明玥毫不避嫌地坐到沈知微身旁，亲昵地拉住她的手，目光扫过她简单的发饰，嗔道：“今日这般好日子，怎打扮得如此素净？

我前儿得的那对赤金点翠步摇正配你，回头让人给你送去。”

沈知微心中暖融，知她是有心为自己撑场面，柔声道：“殿下厚爱，只是今日主角是太后娘娘，我等小辈，实在不宜过于招摇。”

萧明玥撇撇嘴，凑近她耳边低语：“你呀，就是太小心。

不过话说回来，方才我过来时，瞧见王若琳和秦婉柔凑在一处，嘀嘀咕咕，眼神还不住往这边瞟，怕是没憋什么好话，你留神些。”

沈知微神色不变，只轻轻拍了拍萧明玥的手背，示意自己知晓。

正说话间，忽觉一道沉静的目光落在身上。

她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英国公世子顾云舟正随其父英国公顾晏廷入席。

他今日未着戎装，换了一身雨过天晴色的锦袍，腰束玉带，更显得身姿挺拔，面容清俊。

他似乎也看到了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淡然移开，与身旁一位武将模样的青年低语起来。

那青年神色剽悍，正是兵部尚书陆振邦的嫡子，神机营副将陆承煜。

“瞧，英国公府世子爷也来了。”

萧明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压低声音，“听闻他近日在查京营军务，雷厉风行，好几个积年的老吏都被他捋顺了毛，是个厉害角色。”

沈知微垂眸，端起面前的青玉茶盏，浅啜一口。

顾云舟……她想起父亲提及此人时，评价甚高，言其“文武兼资，心思缜密，绝非池中之物”。

今日一见，那份于繁华中独有的清冷沉静，倒与传闻相符。

宴会将开，丝竹声起。

又一波人声传来，只见大皇子萧承瑞与二皇子萧承煜几乎同时到场。

大皇子一身绛紫亲王常服，意气风发，身边簇拥着以丞相李崇安之子李景元为首的一些文官子弟，谈笑风生。

二皇子则是一袭墨蓝长衫，神色略显淡漠，只与靖王世子等寥寥数人点头致意，便兀自入席。

气氛，在主角们陆续登场后，变得愈发微妙起来。

暗流，在这片歌舞升平之下，悄然涌动。

沈知微安静地坐在母亲身边，仿佛一株水边清莲，于喧嚣中自成一方天地，唯有那双沉静的眼眸，偶尔掠过场中众人，将一切微妙尽收眼底。

她知道，这场盛宴，才刚刚开始。

酒过三巡，宴席间的气氛愈发活络。

教坊司献上精心编排的歌舞，水袖翻飞，笙歌曼妙。

然而，在这片祥和之下，贵女圈中的暗涌，却从未停歇。

果然，不多时，便见工部尚书王承业之女王若琳，与户部尚书秦裕之女秦婉柔，相携着向沈知微这边走来。

王若琳一身鹅黄云锦宫装，珠翠环绕，容貌娇美，眉宇间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傲气。

秦婉柔则是一身水绿襦裙，打扮得温婉可人，只那一双眼睛，过于灵活了些。

“安乐公主殿下金安。”

两人先向萧明玥行了礼，随后王若琳的目光便落在沈知微身上，唇角弯起一抹看似友善的笑意：“沈姐姐今日这身衣裳真是雅致，这料子，是江南最新的云锦吧？

听说今年贡上的份额极少，姐姐府上竟能得着，真是好福气。”

这话听着是夸赞，实则点明沈家商人身份，暗指其用度逾越。

沈知微尚未开口，萧明玥己微微蹙眉。

沈知微在桌下轻轻按了按她的手，抬眼看向王若琳，笑容温婉得体：“王妹妹好眼力。

这料子确是家父经商的朋友所赠，并非贡品，只是寻常云锦罢了。

说起来，今春宫中用度，听闻也多赖王尚书统筹工部悉心打理，妹妹才是真正有福气之人。”

她西两拨千斤，既澄清了衣料来源，又将话题引回对方父亲身上，言辞滴水不漏。

秦婉柔见状，掩口轻笑，声音柔媚：“沈姐姐何必自谦。

谁不知沈家‘裕通天下’，富可敌国？

这天下间的稀罕物事，只怕没有沈家得不到的。

只是……”她话锋微转，似是无意道：“这银钱往来最易生出事端，听闻近日京中似有不太平，有些商户因票据之事闹得焦头烂额，姐姐掌管家族事务，可要当心些才是。”

这话几乎己是明枪暗箭，首指沈家票号根基。

周围几位贵女都竖起了耳朵。

“哎哟，我说这边怎么这么热闹！”

一个清脆如银铃般的声音插了进来，瞬间打破了有些凝滞的气氛。

众人回头，只见英国公府的瑞安郡主顾云溪，拉着一位身着杏色骑装、眉眼爽朗大气的少女快步走来。

顾云溪一身石榴红遍地撒金襦裙，梳着双环髻，活泼灵动得像只小喜鹊。

她身边的少女，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身姿挺拔，正是随父镇守西南边境刚回京不久的镇远侯嫡女李月如。

顾云溪笑嘻嘻地行了个礼，便挤到沈知微和萧明玥中间，亲热地挽住两人的胳膊，朝王若琳和秦婉柔眨了眨眼：“王姐姐、秦姐姐，你们在聊什么好玩儿的呢？

也带我和月如听听呗！

我们在那边看歌舞都快闷坏了！”

她语速快，笑容甜，让人不好拒绝。

李月如也抱拳行了个简单的礼，声音爽利：“安乐公主殿下，沈姐姐。”

她目光扫过王若琳和秦婉柔，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姿态落落大方，带着将门虎女特有的干脆。

秦婉柔被顾云溪这么一打岔，后面的话便不好再说，只得勉强笑道：“不过是闲聊几句家常罢了。”

顾云溪却仿佛没察觉气氛的微妙，转向沈知微，眼睛亮晶晶的：“知微姐姐，你上次给我的那个安神香囊真好用！

我祖母这几晚都睡得安稳极了！

改日我再去你家铺子里挑些可好？”

她这话看似无心，却是在不动声色地表明沈家与英国公府的亲近关系，以及沈家之物的珍贵实用。

李月如也开口道：“西南边陲药材虽多，却不如京中苏医馆炮制得精细。

沈姐姐，改日若得空，可否带我见识一番？”

她语气真诚，带着对医术药理的天然兴趣，与那些只知风花雪月的贵女截然不同。

沈知微心中感激这两位妹妹的解围，笑容也真切了几分：“云溪妹妹喜欢就好，随时来铺子里挑。

月如妹妹对医药有兴趣，自是欢迎之至，苏医馆近日正得了一批川滇的稀有药材，妹妹定会感兴趣。”

王若琳和秦婉柔见这阵势，知道今日是讨不到好了，又见不远处几位宗室夫人正往这边看，便悻悻地寻了个借口，转身走了。

顾云溪冲着她们的背影悄悄扮了个鬼脸，逗得萧明玥和沈知微都忍不住笑了。

李月如也摇头失笑，低声道：“京中的小姐们，说话都这般弯弯绕绕的么？

比我们西南军中猜上司的心思还累人。”

几人正说笑间，忽听席上传来太监尖细的通传声：“太后娘娘驾到——皇后娘娘驾到——”众人连忙起身恭迎。

一场小小的风波，暂时被这更大的场面压了下去。

沈知微随着众人行礼，垂眸的瞬间，目光与斜对面席位的顾云舟有刹那的交汇。

他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深邃的眼眸中，在掠过自家妹妹活泼的身影和与沈知微亲近的姿态时，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缓和的神色？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心中却并无多少得意。

秦婉柔方才的话，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

市面上的“不太平”……她近日似乎也隐约听到分号掌柜提过几句，只当时未太过在意。

如今看来，恐怕并非空穴来风。

而顾云溪和李月如的出现，虽解了围，也让她更清晰地感受到，沈家所处的地位，是何等微妙，既是各方拉拢的对象，也随时可能成为众矢之的。

宴会仍在继续，觥筹交错，笑语喧阗。

但沈知微却觉得，有一片看不见的阴云，正悄然笼罩在这繁华的琼林宴上空。

而她沈家，或许正处在风暴将至的前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