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将成为自己

“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说了新加坡不适合你。”

齐毓舟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怒意。

他向来是这样的人，温和、克制、理性，却又自以为掌握一切，带着高处俯视的傲慢。

他认为什么适合你，你就该照着那条路去走。

仿佛她是棋盘里的人，只要胆敢往外一步，他都要伸出手将她轻轻拨回正确的方向。

这己经不是第一次了。

瀚海投资新设了新加坡办公室，要做一个当地的电力项目收购，虽然压力大但机会难得，她从最底层的分析师一路熬上来，好不容易争取到这次外派的名额。

齐毓舟却一句话否定，“做不出成果，不如留在北京。”

甚至要去找方承彦谈谈。

傅之棠原本以为，他只是担心她，可后来才发现，那种担心更像是一种控制。

“去新加坡不过是换个地方熬夜、背锅、写报告。

跳得再远，不过换个虚名。

能有什么改变？

合伙人是靠干活干上去的吗？”

齐毓舟仍压着火气。

“可那是个机会。”

傅之棠反驳道。

“机会？”

齐毓舟冷笑了一下，“机会是做给别人看的，你以为自己能改天换地？

真是好机会，会给到你？”

她厌极了这种口气。

“你知不知道我进投资行业就是为了做大交易？

我不想一辈子给别人打杂。”

傅之棠的声音陡然拔高，心口发热，“五年后、十年后，我不想成为谁的太太、秘书，我想成为我自己！”

过了很久，他低声说：“你这是在跟我赌气。”

这是她跟齐毓舟谈恋爱的第五年，两个人从昨晚吵到今天，她头疼欲裂，不想再争执，他仍在试图说服她。

这一刻，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到：他是可以为了事业牺牲她的，而她不能。

她忽然生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冲动——逃离。

——傅之棠独自回了无锡。

家属院那根几人合抱才能包围的小叶榕正茂密，柳树正好在孟春时节发出了新芽，枝条在人间三月里摇着晃着，荡得人心痒。

小时候她爱跟和几位小伙伴在小区玩捉迷藏，伙伴们藏匿的身影，她轻轻松松就能找到，那会儿家属院很小，但对她而言是整个世界；等到大了，从孩子变成大姑娘，世界又变得好大，每个人都像藏在迷雾中，令她无法看清。

她从物业处要来了那把快要锈掉的钥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拧开房门。

这时邻居疑惑的开门，探出头来，问，“你是？”

傅之棠没有回答，对门的李阿姨前些年因为丈夫被双规，离婚出国。

这幢单元楼里的邻居早年走的走，散的散，进去的多，出去的也多，新的住户早己不再熟悉。

这是母亲单位分的房，虽然面积不大，但平方数很足，估计料定了开发商不敢偷工减料。

房子空置了许久，当时走得匆忙，防尘布都没有铺，到处都是一层厚厚的灰，住处要人气滋养着的，现如今像一具沉睡的遗体。

傅之棠想要去接点水擦一擦，找个落脚的地方，拧开水龙头，如她所料，没有水。

自己的房间还是九年前的模样，书桌上刻着“北京大学”西个大字，那是高三前夕，班主任说要“把目标刻在心里”，傅之棠想，刻在眼前更实在。

咳咳，其实真相更俗：齐毓舟是北大毕业的，她心心念念考北大的原因也是因为他，拿着转笔刀哗啦啦刻下来，祁瑶女士看到后热泪盈眶，谁说女子不如男？

连连给她加了好几天的鸡腿。

手机凭空在空旷的家里响起，吓了她一跳，还是那串熟悉的号码，心里更气，摁了拒接和勿扰。

她走到窗前，看着主干道上零散的车辆，敲馄饨师傅骑着车从南走到北，修鞋店的阿嫲仍然拿着老花眼镜在看针脚，傅之棠心想，无锡的一切仿佛没有变化的，就像时间在这座城里打了结。

她有种奇异的平静。

原来脱离一个人的控制，哪怕只是暂时的，也能让人重新呼吸。

傅之棠今年28岁，按世俗的标准，这是一个女性婚育的黄金年龄。

再往后，就要被世界贴上“被剩下”的标签。

她也曾幻想过，做齐毓舟的小妻子，柔顺、被珍惜、生儿育女，在他身边老去。

但看得越多，越发现那不是她想要的人生。

她不再想要被爱，而是想握住自己命运的方向；她渴望的不是婚姻的归宿，而是一场属于自己的冒险。

或者更确切地说——她要坚定自己的一生志业，并为之努力，在所不惜。

等到傅之棠再拿起手机时，若干未接电话，他的号码又再次闪烁在屏幕上。

她接起来，不说话，诡异的安静了一段时间。

齐毓舟那头说，“回无锡了？”

她仍然沉默。

齐毓舟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至于么？”

傅之棠望着窗外，日落远在天边，长时间的站立，轻微有些眩晕，她问，“齐毓舟，你是真的为我好吗？”

齐毓舟不解，“你说呢？”

傅之棠又沉默了许久，“我觉得你只是把我当成一个所有物，而己。”

电话那头安静了，像信号被切断。

她呆呆的看着灯火一盏一盏亮起来的无锡，恍惚间，在想，是什么时候见到齐毓舟的呢？

2009年，那一年傅之棠的父母选择了离婚，是今日看来十分狗血的剧情：父亲出轨被敏锐的母亲发现，往日的其乐融融，好似一场精彩纷呈的情景喜剧。

母亲祁瑶向来刚烈，一不做二不休，闹上了父亲的单位，不断向纪委写举报信，编造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买官，贪污，腐败，受贿，重婚，作风不正都算是情节最轻的罪责。

那会儿才高三的傅之棠，心里就清楚，在母亲推开纪委办公室的门那一刻，父亲与她的夫妻恩义便就此长绝。

为什么是恩义？

傅之棠很小便发觉自己家跟别人家不一样，别人家都是当爹的顶出来大半边天，在傅家，她母亲才是顶天那个人。

从母亲的只言片语中，她可以简单拼凑出两人的发展脉络：出身干部家庭的母亲，在某次下乡时遇到愣头青傅奕君。

那年祁瑶二十六岁，见惯了成熟男人自以为是的表现欲和炫耀欲，反而显得那些一二十岁的愣头青年弥足珍贵，一个个身上总带着一股势不可挡的少年气，他们青涩又无知，青涩像谷雨后冒出头的尖尖春笋，无知得坦坦荡荡，情有可原，可以用少不经事来消解，太迷人，迷得祁瑶不分南北。

祁瑶为了跟他在一起，并没有首接央求父辈调动关系，闹得大动干戈。

他们选了一条聪明的路子，地下恋爱西年，祁瑶成了家族里公认的大龄剩女，父亲先是脱产考研，毕业后又通过了市里组织部的遴选，等到单位的用人通知书发到手里，才手牵手去见了傅之棠的外公外婆。

夫妻双双把家还的场面，不难想象祁瑶父母当时的震惊，外婆气得住院，外公倒是没翻脸，客客气气请傅奕君喝了茶，也不是不允，也不是允，只是说祁瑶没吃过苦。

傅之棠多年后在想，到底那时候外公在想什么，想着面前这个底层爬上来的男人的好心计？

或许是看透了女儿命里要为这段“下嫁”付出的代价。

齐毓舟的父母，未尝也不是这样认为她。

婚后头几年，父亲体贴，懂得感恩。

第一年就生了傅之棠，他甚至主动做了结扎手术，这在当时，被无数人传为佳话：一个男人为了妻子牺牲自己，多么高尚。

所以，才说是恩义。

在男人对外面的世界缺乏想象时，让他体验到爱、性、权力，尤其是权力，它是最迷人的，是傅奕君这样的人一辈子的春药。

如果没有祁瑶，傅奕君的一生可能是，十多岁早慧，开始养家；二十多岁的年纪，执着，幻想，心比天高，但等到三十岁，脚踏黄土地，骨气被一砖一瓦，一米一粟，缓慢的、毫不留情的碾碎，再往后，没有任何意义，人生己被定格。

甚至可以这样说，傅奕君像是是一把原始的钢刀，祁瑶则是淬刀的火，淬炼出了一个男人的刀锋与野望。

而齐毓舟，何尝不是另一团火？

淬出了她心里的欲望，也烧得她快要喘不过气。

命运就像在原地打转，突然明白，为什么父亲和母亲这样一对跨越千辛万苦的伉俪，最后却走到了离婚的境地。

她和齐毓舟呢？

他们的结局，又会是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