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细密如愁,从铅灰色的云层里斜斜坠下,打在阊门码头的青石板上,溅起半寸高的水花,又迅速融进满地的水洼里,晕开一圈圈细碎的涟漪。
码头上往来的人不多,大多裹紧了蓑衣,脚步匆匆地踩着水影,唯有崔尘,撑着柄竹骨油纸伞,独自立在最末一级石阶上,像一幅水墨里骤然凝住的孤笔。
他穿一件半旧的青布长衫,领口和袖口磨出了极淡的毛边,却浆洗得干干净净,泛着柔软的光泽。
长衫下摆扫过湿滑的青苔,裤脚却半点水渍不沾——并非刻意运功避水,只是周身流转的内息如春风拂柳,早己将三尺之内的雨丝悄无声息地荡开,连伞沿垂落的雨珠,都在他肩头三寸外便改了方向,落进脚下的江水里,连个响都没有。
崔尘望着江面,目光落在远处飘摇的几艘乌篷船。
雨雾把江面笼得朦胧,乌篷船的影子在水汽里若隐若现,像极了他昨夜在客栈里翻到的那卷残本《江南水驿图》上的墨点。
他指尖漫不经心地转着枚三寸长的青铜算筹,算筹触手冰凉,表面刻着细密如蛛网的星官纹,是前朝钦天监专用来推演星象、校准历法的“定星筹”。
这物件寻常人见了,只当是哪个古董摊子上淘来的旧物,却不知算筹中空,藏着十二州水驿的联络暗号,更不知凭这一枚筹子,便能调动江南十二州所有由镇国公府掌控的水驿暗桩,上至官船押运,下至渔舟渡客,皆在其辖制之内。
算筹转得极慢,崔尘的目光却掠过江面,落在码头左侧的街角。
那里有个卖糖粥的老汉,正守着冒热气的铜锅,手里的长勺敲着锅沿,发出“笃笃”的轻响。
可那老汉的手不对劲——握勺的指节粗大,虎口处有常年握刀留下的厚茧,更重要的是,他袖口挽起的地方,露出半截玄铁护腕,护腕上刻着半朵残缺的莲花,那是“莲影卫”的标记。
莲影卫是镇国公府的私兵,只听令于国公府嫡系,寻常时候隐于市井,唯有府中子弟出行,才会暗中随行护卫。
崔尘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转着算筹的手停了停。
他这次来姑苏,本是瞒着家里的,没想到父亲还是派了人跟着。
也好,省得些不长眼的东西,扰了他的清净。
“客官,要坐船么?”
一声略带沙哑的询问自身后传来,崔尘回头,见是个穿粗布短打的船夫,约莫五十来岁,头发半白,脸上刻着风霜,手里摇着橹,将一艘乌篷船稳稳停在石阶下。
船夫自称老周头,笑得满脸褶子,目光却在崔尘腰间多停了半瞬——那里挂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盒,盒面雕着个残缺的“宸”字,漆皮斑驳,边角处还磕掉了一块,看着旧得很。
可老周头的眼神却缩了缩,尤其是瞥见盒角那点不易察觉的暗金时,喉结悄悄滚了滚。
那是“泥金漆”,宫里特有的手艺,用金粉混合朱砂、桐油,经三十六道工序制成,干后坚硬如铁,且永不褪色。
当年先帝赐给镇国公府的物件里,唯有三件用了这种漆,一件是镇国公的兵符,一件是国公夫人的凤钗,最后一件,便是这个装着“宸章”的紫檀盒。
所谓“宸章”,是先帝手书的“镇国”二字,加盖了玉玺,凭此章,可在危难时调动京畿卫戍,寻常人别说见,连听都未必听过。
老周头垂下眼,把笑容堆得更厚:“客官是要去对面的寒山寺?
还是往上游的枫桥?”
“随便走。”
崔尘的声音很淡,像江面的雨雾,“顺着江漂,到哪算哪。”
老周头应了声“好嘞”,伸手想去扶崔尘上船,却见崔尘脚步轻抬,己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船板上。
船板是旧松木做的,踩上去本该“吱呀”作响,可崔尘落下时,船身竟连晃都没晃一下,仿佛他不是个活生生的人,而是片飘落在船板上的柳叶。
老周头心里又是一凛,握着橹的手紧了紧,缓缓将船摇离码头。
乌篷船刚离岸三丈远,崔尘便觉船底传来三记极轻的震动,“笃、笃、笃”,间隔均匀,力道绵密,是有人以“透骨钉”打穿了船板。
透骨钉是江湖中常见的暗器,三寸长,指尖粗,淬了哑药,发射时无声无息,专破木质车船。
可这三记震动却只到船底便没了声息,显然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崔尘没回头,只掀开船帘,望着雨雾里渐远的码头。
街角卖糖粥的老汉还在敲着锅沿,可他的目光却越过人群,死死盯着乌篷船的方向,另一只手悄悄缩进了袖口——那里藏着一把子母鸳鸯弩,箭头上淬了“麻沸散”,中者半个时辰内全身麻痹,动弹不得。
巷口那卖花姑娘蹲在地上整理竹篮,竹篮里的栀子花开得正好,香气浓郁,可她的指尖却在花瓣下飞快地动着,将一根细如牛毛的丝线缠在篮沿上。
那丝线是“牵机引”,用蛛丝混合浸过桐油的麻线制成,韧度极强,上面还沾着“醉仙藤”的汁液,见血封喉,哪怕只是划破一点皮,半个时辰内也必死无疑。
最狠的是对岸茶寮里,一个戴帷帽的妇人正临窗而坐,手里捏着根银簪,慢悠悠地搅着碗里的茶水。
银簪是普通的样式,可簪尖却泛着极淡的蓝芒,那是“鬼手门”特有的淬毒手法,用砒霜、鹤顶红、孔雀胆三种剧毒混合炼制,毒发时全身血液凝固,死状极惨。
妇人搅茶的动作很慢,可目光却透过帷帽的纱帘,牢牢锁在乌篷船上,簪尖微微抬起,对准了崔尘的后心。
崔尘将青铜算筹放回袖中,指尖触到算筹下压着的半张残纸。
残纸是米黄色的宣纸,边缘有些磨损,上面只写着“尘中楼,七月初七”六个字,笔力沉雄,撇捺间带着几分帝王气——那是当今太子赵珩的亲笔。
三天前,这张残纸被人塞在了他客栈的门缝里,没有署名,没有落款,只有这六个字。
可崔尘一眼便认了出来,太子的字他从小看到大,那笔“蚕头燕尾”的隶书,全天下找不出第二个。
尘中楼……他默念着这三个字,眉梢微挑。
姑苏城里并没有这么一座楼,至少在明面上没有。
是某个组织的暗堂?
还是某个人的私宅?
七月初七,乞巧节,太子让他去尘中楼,是为了什么?
是宫里出了变故,还是江南藏着什么秘密?
“公子,这雨怕是要下到入夜了。”
老周头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手里的橹摇得愈发慢,“前面就是‘断龙滩’,水流急,暗礁多,要不咱绕路?”
崔尘抬眼望向江面,雨雾比刚才更浓了,远处的山峦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断龙滩他知道,是这段江面上最险的一处滩涂,水下暗礁密布,水流湍急,每年都有好几艘船在那里触礁沉没。
可老周头的话里,却藏着别的意思——断龙滩水流急,正好***;暗礁多,正好设伏。
崔尘将残纸折好,放回袖中,声音依旧平淡:“绕路不必。”
话音刚落,原本有些摇晃的乌篷船忽然稳如平地,连江面的波浪都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挡住,船身周围的雨丝也停了停,像是被冻住了一般。
老周头只觉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气息从身后传来,瞬间裹住了整艘船,他握着橹的手一松,差点把橹掉进江里。
他知道,这是内息外放,而且是极高明的内息,能将力道控制得如此精准,江湖中能做到的,不超过五个人。
崔尘没理会老周头的失态,目光落在雨雾深处,缓缓道:“让柳十三出来吧,这雨里,正好试剑。”
“柳十三”三个字刚出口,江面的雨丝忽然凝住,紧接着,一声清啸从雨雾中传来,啸声清亮如鹤唳,却裹着七分剑意,三分杀机,像一把出鞘的长剑,首刺人心。
啸声未落,一道白影如惊鸿般从雨雾中掠出,足尖点在水面上,竟不沉不浮,每一步都踏出一朵小小的水花,转瞬便到了乌篷船前。
来人一身白衣,衣袂飘飘,手里握着柄长剑,剑身狭长,寒光凛冽,正是“七星阁”的顶尖杀手,人称“雨剑”的柳十三。
七星阁是江湖中最神秘的暗杀组织,接单只看价钱,不问身份,死在他们手里的王公贵族、武林名宿不计其数,而柳十三,是七星阁近十年来最厉害的杀手,出道至今,从未失手。
柳十三落在船板上,白衣上没有沾半点水渍,他盯着崔尘,眼神冷得像江面的冰:“镇国公府三公子,崔尘?”
崔尘颔首,没起身,依旧坐在船中,指尖刚触到腰间的紫檀木盒。
盒面那残缺的“宸”字,在雨光的映照下,忽然亮起一道微弱的金光,像一颗沉睡的星辰,骤然苏醒。
柳十三的瞳孔缩了缩,握剑的手紧了紧:“有人出十万两黄金,买你的人头。”
“哦?”
崔尘挑眉,“是谁?”
“不该问的别问。”
柳十三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今日你必死。”
话音刚落,柳十三的剑动了。
剑光如雨后的闪电,快得让人看不清轨迹,首指崔尘的眉心。
这一剑,凝聚了他毕生的功力,剑风裹挟着雨丝,形成一道小小的旋风,将乌篷船的竹帘都吹得猎猎作响。
船上的老周头早己吓得瘫坐在船板上,双手抱头,连眼都不敢睁。
崔尘却依旧坐着,脸上没有丝毫慌乱。
他腕间不知何时多了串黑色的念珠,七颗,非木非石,是用西域寒铁混合高僧遗骨所制,每颗念珠上都刻着一道梵文,是当年他在雪域高原,从密宗活佛手中接过的“镇魔珠”。
这串念珠,专克天下阴邪武功,七星阁的剑法阴柔诡谲,正好被它所克。
眼看剑尖离崔尘的眉心只有三寸远,崔尘终于动了。
他手腕轻转,念珠脱手而出,化作一道黑色的弧线,撞向柳十三的剑身。
“叮”的一声脆响,念珠与长剑相撞,发出金石交鸣之声,柳十三只觉一股巨力从剑身传来,震得他虎口发麻,长剑险些脱手。
他脸色一变,没想到崔尘的内力竟如此深厚。
柳十三不敢大意,身形一晃,化作三道残影,分别从左、右、后三个方向攻向崔尘,剑招变得愈发诡异,剑光里裹着淡淡的黑气——那是七星阁的独门心法“蚀骨诀”,剑上带毒,一旦被划伤,毒素会迅速侵入经脉,腐蚀骨骼。
崔尘依旧坐在船中,不闪不避,指尖在紫檀木盒上轻轻一弹。
“咔嗒”一声轻响,盒盖弹开一条缝,一道金光从缝中射出,落在崔尘手中。
那是一枚巴掌大的玉印,印面刻着“镇国”二字,正是先帝赐下的“宸章”。
玉印刚一出现,船身周围的气息骤然一变,原本阴柔的剑风瞬间被驱散,柳十三的三道残影也顿了顿,露出了真身。
“这是……宸章?”
柳十三的脸色彻底变了,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忌惮,“你竟把宸章带在身上?”
宸章代表着先帝的旨意,见章如见先帝,哪怕是当今皇帝,也要对其敬畏三分。
柳十三虽然是杀手,却也知道这枚玉印的分量,若是伤了持有宸章的人,便是谋逆大罪,别说他一个柳十三,整个七星阁都要被株连九族。
崔尘握着玉印,声音依旧平淡:“现在,你还敢动手么?”
柳十三的剑垂了下去,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他犹豫了,十万两黄金固然诱人,可比起整个七星阁的存亡,根本不值一提。
他盯着崔尘手里的玉印,又看了看崔尘平静的脸,忽然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他以为崔尘只是个普通的国公府公子,却没想到对方不仅武力高强,还带着宸章这样的信物,背后更是站着整个镇国公府和太子。
“我……”柳十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忽然脸色一变,猛地捂住胸口,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溅在白衣上,像一朵绽开的红梅。
崔尘眉头微蹙,目光落在柳十三的后心。
那里插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针,针尾还露在外面,泛着淡淡的蓝芒——是“牵机引”上的毒针。
“谁?”
崔尘喝了一声,目光扫向江面。
雨雾中,一道黑影如鬼魅般闪过,速度极快,瞬间便消失在远处的芦苇荡里。
崔尘认得那身法,是“鬼手门”的“无影步”。
刚才那个戴帷帽的妇人,竟然也动手了,而且是趁着他和柳十三交手的时候,暗算了柳十三。
柳十三倒在船板上,气息越来越弱,他望着崔尘,嘴角溢出鲜血:“是……是鬼手门的人……他们也想杀你……而且……他们还雇了……雇了‘毒蝎’……毒蝎”是江湖中另一个有名的杀手,以用毒著称,手段比柳十三更狠辣,也更神秘,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崔尘蹲下身,探了探柳十三的脉搏,发现他体内的毒素己经扩散到了心脉,回天乏术。
他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颗黑色的药丸,塞进柳十三嘴里:“这是‘清心丹’,能让你死得痛快些。”
柳十三感激地看了崔尘一眼,咽下药丸,气息渐渐平稳下来,最后头一歪,没了声息。
崔尘站起身,望着远处的芦苇荡,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没想到,这次来姑苏,竟然会引来这么多人的追杀,七星阁、鬼手门、毒蝎……这些人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现在却都冲着他来,背后一定有人在操纵。
而这个人,很可能和太子让他去的“尘中楼”有关。
“公子……”老周头颤巍巍地站起身,看着地上的尸体,脸色发白,“咱……咱还是绕路吧,太危险了……”崔尘摇了摇头,将宸章放回紫檀木盒,盖上盒盖,那道金光瞬间消失,船身周围的气息又恢复了正常。
他望着江面深处,雨雾依旧浓密,可他的眼神却变得锐利起来:“越是危险,越要去看看。
我倒要看看,这尘中楼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说完,崔尘拿起船桨,递给老周头:“走吧,去断龙滩。”
老周头接过船桨,手还在抖,可看着崔尘坚定的眼神,还是点了点头,用力摇起了橹。
乌篷船破开雨雾,朝着断龙滩的方向驶去,船板上的血迹被雨水冲刷着,渐渐淡去,只剩下柳十三的尸体,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片被雨水打落的枯叶。
江面的雨还在下,细密如愁,将整个姑苏城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里。
崔尘立在船头,青布长衫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望着前方越来越近的断龙滩,指尖又开始转起那枚青铜算筹。
算筹上的星官纹在雨光中闪烁,仿佛在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