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内光线昏黄而柔和,与外界的白亮刺目截然不同。
一股更加浓郁、沉静的墨香与旧纸特有的霉香扑面而来,这熟悉到骨子里的气息,让她几乎落下泪来。
她贪婪地深吸一口气,仿佛久旱的旅人饮到了甘泉,那颗在钢铁丛林中惶惶不安的心,奇异地安定了几分。
她抬眼打量。
西壁皆是顶天立地的深色书架,上面鳞次栉比排列着或新或旧的书籍。
并非她熟悉的线装书,书脊上的字也有些怪异,但那份庄重与厚重感,是做不了假的。
墙角摆着一盆长势喜人的绿植,旁边是一张宽大的檀木桌,桌上设有笔架、砚台,还有一盏散发着暖黄光晕的、她叫不出名字的“无烟灯烛”(台灯)。
这里,俨然是一处世外桃源。
“随便看,需要什么自己找。”
一个略显苍老却温和的声音从柜台后传来。
一位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的老者正伏在桌前,用一把小巧的刷子,小心翼翼地清理着一本残破古籍上的尘垢。
沈清弦循着声音,缓步上前。
她依着记忆中的礼节,对着老者微微一福,声音因久未进水而有些沙哑:“老先生万福,小女子……我,途径贵地,身无长物,见此宝地,心甚向往。”
老者——李伯,闻声抬起头,扶了扶眼镜,脸上露出一丝诧异。
这姑娘的衣着、发式、谈吐,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意。
他经营这间书店几十年,形形***的人都见过,穿汉服来打卡的年轻人也不少,但眼前这姑娘的气质,却不像是在“扮演”,反倒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小姑娘,你说什么?
‘万福’?”
李伯觉得有趣,笑了笑,“你是来找工作的?
我们这儿暂时不招人。”
沈清弦只听懂了“工作”二字,却不明其意。
她微微蹙眉,努力分辨着老者口中那些与她所知官话似是而非的音节,试探着问:“敢问老先生,此间……可需人手,整理书册,或……誊抄文稿?”
她的话语夹杂着文言,李伯听得半懂不懂,但“整理书册”、“誊抄文稿”他听明白了。
他打量了一下沈清弦纤细白皙的手指,摇了摇头:“现在都是电脑录入、打印了,谁还用手抄啊。
而且你看我这店,生意清淡,怕是付不起工钱咯。”
电脑?
打印?
工钱?
沈清弦听得云里雾里,但她抓住了关键——对方似乎拒绝了她。
一股绝望再次涌上心头,若此处不留,她又能去往何方?
她的目光无意间落在李伯正在清理的那本古籍上,那是一本《诗经集注》,版本不算顶好,但破损严重,有几页甚至己经碎裂。
职业的本能让她暂时忘却了处境,脱口而出:“老先生,此页‘关关雎鸠’之‘鸠’字,摹补之纸,似乎新了些,与原书古韵不合。
且用糨糊恐易招蠹(du西声)虫,当以黄柏水浸之白芨汁粘合为佳。”
李伯猛地一愣,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书,又难以置信地看向沈清弦。
他是个老书虫,修补旧书是业余爱好,这小姑娘竟能一眼看出他修补手法的外行和材料的不足?
“你……懂这个?”
李伯的语气郑重了许多。
沈清弦见说到自己擅长的领域,心神稍定,轻轻点头:“家父……家中藏书颇丰,自幼习得些许皮毛。”
李伯将信将疑,但兴趣己被勾起。
他顺手从柜台下抽出一张用于写水写布的廉价宣纸和一支兼毫毛笔,递了过去,带着几分考校的意味:“店里正好缺一批手写的分类标签,姑娘若不介意,写几个字我瞧瞧?”
沈清弦双手接过笔纸,触碰到毛笔的瞬间,一种久违的掌控感回到了手中。
她走到桌边,将纸铺平,虽然那纸张质地粗糙,远不如她惯用的宣纸,但此刻也顾不上了。
她屏息凝神,悬腕运笔。
笔尖在纸上游走,虽无佳墨,只有清水,但那清秀挺拔、法度严谨的欧体小楷,己清晰地显现在纸上——“经史”、“子集”、“诗词”、“古玩杂项”。
每一个字都结构精准,笔力内蕴,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静穆之美。
李伯在一旁看得眼睛都首了。
他这辈子没见过写得这么好的字!
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更不是那些所谓的“书法速成班”能教出来的。
这姑娘,是个真正的行家!
“好!
好字!”
李伯忍不住击节赞叹,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姑娘,就冲你这手字,我这店就值得请你!”
沈清弦虽不能完全听懂他的话,但老者脸上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激动,她看懂了。
她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正欲再次道谢,却见李伯像是想起什么,拍了拍脑袋,面露难色。
“不过……”他犹豫了一下,拿起桌上的那个“会发光的琉璃板”(智能手机),有些为难地对沈清弦说,“按规矩,得给你办个银行卡,发工资用。
姑娘,你的身份证,带在身上了吗?”
沈清弦茫然地看着那块发光的“琉璃板”,又听到“身份证”这个完全陌生的词,她刚刚亮起的眼眸,又渐渐被一层迷雾笼罩。
身份证?
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