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秦淮河畔的柳如是,是出了名的“活财神”。她嫁的沈家三公子沈自牧,是个落魄秀才,
偏生一副潘安貌,满腹才子情。人人都道是佳偶天成,只有柳如是自己知道,这三年来,
她的官人从未碰过她一根指头。他只爱握着她的手,幽幽叹道:“如是,你可知,
等我高中那日,才是你我真正的洞房花烛夜。”她信了,将自己的万贯家财捧到他面前,
助他博取功名。直到大考放榜那日,她满心欢喜去庙里还愿,
却见自家官人正跪在一座新坟前,哭得肝肠寸断:“婉君,我又落榜了……只可惜,
那柳家的替身,终究不及你万一……”1金陵城,秦淮河畔,雨丝斜织,如烟如雾。
沈家那三进宅院,就坐落在贡院街的尽头。青砖黛瓦,门楣上书诗礼传家四个大字,
已被雨水浸得颜色发暗。院内那株老槐树,枝叶繁茂,半遮着二进的窗棂。
雨水顺着瓦当滴答落下,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声响,混着远处画舫上的靡靡之音,
倒别有一番韵致。这日黄昏,天色沉得像浸了水的墨绸。柳如是立在廊下,
手里绞着一条葱绿汗巾,杏眼望着天井里积起的水洼,怔怔出神。
她今日穿一身藕荷色暗花缎子衫裙,领口绣着缠枝莲纹,露出半截粉颈,
嫩得像刚剥壳的荔枝。腰系一条月白丝绦,愈发显得身段玲珑,不盈一握。乌发梳作堕马髻,
斜插一支点翠镶珍珠的簪子,那珠子浑圆,在昏暗天光下仍泛着温润的光。她肤色白皙,
两颊因着焦虑而泛起病态的嫣红,恰似雪里红梅,惹人怜爱。一双眸子最是动人,眼尾微翘,
眼波流转时,仿佛能把人的魂儿都勾了去。此刻那双眸子里,却盛满了化不开的忧愁。
奶奶,官人又要在书房过夜了。贴身丫鬟翠羽从月洞门那边急急走来,脸色不大好看,
方才我去送燕窝粥,见官人对着那幅画,又发起呆来。我连唤了三声,他才应了,
那燕窝粥一口未动,早凉透了。柳如是闻言,指尖一颤,那汗巾绞得更紧了些。
她咬了咬下唇,唇色本便红润,这一咬,更显娇艳欲滴。无妨,
她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雨丝,读书人原该清苦些。你去温着粥,待会儿我亲自送去。
翠羽跺了跺脚,四下看了看,压低嗓门道:奶奶,您还蒙在鼓里呢!这府里上上下下,
谁不知道官人他……翠羽!柳如是猛地转头,那双眸子里闪过一丝厉色,
旋即又软化下来,休要胡说。官人待我,是极好的。翠羽见主子动了气,不敢再言,
只得福了福身,转身去了。柳如是望着她背影,幽幽叹了口气。她如何不知?这三年夫妻,
沈自牧待她,确如宾客一般。温柔是温柔,体贴也体贴,可那温柔里,
总隔着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纱。他从不碰她,连她的手,也只在新婚那夜牵过一次。
第二日他便说:如是,我沈自牧此生,必以功名立于世。在登科之前,不敢沉溺儿女私情,
恐分了心神。你且等我,待我金榜题名,便是你我真正的洞房花烛夜。她信了。不仅信了,
还心甘情愿地将陪嫁的三十万两银子,一点一点地填进沈家这个无底洞。沈家原是书香门第,
到沈自牧父亲这一辈,已是坐吃山空。沈自牧是个秀才,年年科场,年年落第,
偏偏心气儿还高,不肯放下身段谋个营生。柳家世代经商,最不缺的就是银钱。
柳如是为了这个才子丈夫,在父亲面前跪了三天三夜,才得了这门亲事。婚后,
她用自己的嫁妆,给沈家撑起了门面,给丈夫提供了最好的文房四宝,最贵的典籍善本,
甚至连沈母的参汤燕窝,都是她掏腰包。她以为,真心能换真心。可如今,三年过去了。
沈自牧的功名,仍如镜花水月。而她这个妻子,也如同这宅院里的摆设,好看,
却不中用。夜渐深,雨势愈发急了。柳如是提着食盒,穿过长长的回廊。
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晃晃悠悠,映得她的影子也忽长忽短。她走到书房门口,
见窗纸上透出昏黄的灯光,里头的人影,正对着墙上一幅卷轴,一动不动。她敲了敲门,
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官人,是我。里头传来沈自牧清冷的嗓音:进来。
柳如是推门而入,一股陈旧的墨香混着檀香扑面而来。书房不大,却堆满了书。
三面墙都是书架,一直顶到房梁。沈自牧坐在书案后,一身月白长衫,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
眉目清冷。他鼻梁高挺,薄唇微抿,那双眼睛,深邃得像两口古井,让人看不透深浅。
他手里握着一卷《论语》,目光却落在墙上那幅仕女图上。那画中的女子,梳着堕马髻,
一袭藕荷色裙裳,倚窗望月,眉眼间带着淡淡的愁绪。柳如是第一次见这画时,
还曾笑道:官人,这画中人倒有几分像我。沈自牧当时笑而不语,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如今再看,那画中人的眉眼,岂止是像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官人,
柳如是将燕窝粥端出来,用勺子轻轻搅了搅,趁热喝了,暖暖胃。
沈自牧这才将目光从画上移开,落在她脸上。他眼神瞬间变得温柔,
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如是,辛苦你了。这般深夜,还劳你惦念。他掌心温热,
那温度透过肌肤,传到柳如是心里,却激不起半点涟漪。她垂下眼睫,
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你我夫妻,说什么辛苦。
只盼官人早日高中,我也能跟着风光风光。沈自牧闻言,眼神微黯,
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今年秋闱,我必不让你失望。他顿了顿,又道,如是,你可知,
我每日对着这画,便想着有朝一日,能风风光光地迎你入门,给你一个诰命夫人的名分。
那时,才算不负你今日这番情意。他说话时,眼神诚挚,语气恳切。柳如是抬眼看他,
想从他眼底找出一丝虚伪,却只看到满目的深情。她心头一软,暗道自己多心。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我信你。官人,我信你。沈自牧笑了笑,
那笑容如春风化雨,看得柳如是心头一荡。他端起粥碗,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赞道:如是的手艺,越发精进了。柳如是羞红了脸,低下头去。她没有看见,
沈自牧在喝下那口粥时,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幅画。他的眼神,像是在透过画中人,
看着另一个灵魂。夜深了,柳如是收拾了碗盏,起身告退。沈自牧送她到门口,
为她披上一件披风:雨天路滑,小心些。柳如是点点头,转身走进雨幕。她走得很慢,
一步三回头,却见书房的灯,在她转身的那一刻,又亮了起来。那窗纸上,
再次映出沈自牧独坐的身影,以及那幅仕女图淡淡的轮廓。她站在雨里,
任由雨水打湿了披风,打湿了发髻。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秦淮河里的一叶浮萍,
看似风光,实则无根。而那个在书房里对着画像喃喃自语的男人,她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
翠羽撑着伞赶来,见主子这般模样,心疼得直掉泪:奶奶,您这是何苦!官人的心,
分明不在您身上……柳如是摆摆手,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回房吧。我累了。
她转身走向内院,背影在雨夜里,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2沈自牧的书房,
名问心斋。三间打通的屋子,里头藏书千卷,墨香不散。正中一张紫檀书案,
案上堆着文房四宝,皆是柳如是花了大价钱淘换来的。那方端砚,是前朝旧物,
砚堂里还残留着新磨的墨汁。笔山上搁着几支湖笔,羊毫狼毫,一应俱全。靠墙那面,
挂着那幅《仕女图》,画轴两侧悬着一副对联,写的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字迹遒劲,正是沈自牧的手笔。三更梆子响过,整个沈宅都沉入了梦乡。唯独问心斋的灯,
还亮着。沈自牧坐在书案后,手执一卷《资治通鉴》,目光却落在那幅画上,久久不动。
画中的女子,眉眼婉约,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容极淡,
像是春日里将化未化的雪,透着一股子清冷。她发间插着一支白玉簪,
簪头雕着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与她腕上那只羊脂玉镯,相映成趣。
这画不知是哪位大家手笔,设色淡雅,笔触细腻,将那女子的神态,描摹得栩栩如生。
尤其是在这昏黄的烛光下,画中人仿佛随时会走下来,与灯下人对坐谈心。婉君……
沈自牧忽然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缱绻与哀愁,今日我又读了一卷书,
是欧阳修的《伶官传序》。里头说,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道理我自是懂得。
可每每读到动情处,总想着若是你还在,定能与我把酒论道,共话桑麻。那柳家的女子,
虽长得像你,可她懂什么?她只懂得算盘珠子,只懂得金银俗物。她哪里知道,
这世间的情分,原不是银钱能买来的……他说着,伸出手去,指尖轻轻抚过画中人的脸。
那动作极轻,极柔,像是怕惊扰了沉睡的梦。他的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又悲伤得能将人的心都揉碎了。柳如是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的,他竟浑然不觉。
今夜她本是睡不着的。白日里翠羽的话,像一根刺,扎在她心头。她想起这三年的种种,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沈自牧的温柔里,总带着疏离;他的体贴中,又藏着客套。
她想起他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她披衣起身,
本想给他送一盏参茶,却听见里头传来那声婉君。她的手一抖,那茶盏险些落地。
她慌忙稳住,将耳朵贴在门缝上,便听见了那一番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子,
在她心上一刀一刀地割。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可那声音,那语气,分明就是沈自牧。
那个白日里还握着她的手,说待他高中,便给她诰命的男人。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沈自牧猛地回头,见是她,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如是,你怎么来了?
柳如是没有说话,她走到那幅画前,仰起头,仔仔细细地看着。画中人那双眼睛,
与她自己的眼睛,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的杏眼,一样的眼尾微翘,
就连那眼神里的愁绪,都如出一辙。官人,她终于开口,
声音轻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这画中的女子,是谁?沈自牧放下书卷,
起身走到她身旁,温声道:我不是与你说过,这是前朝大家的手笔,我买来励志的。
励志?柳如是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凄然,对着一个女子的画像励志?官人,
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么?沈自牧眉头微蹙,似是不悦:如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方才听见你唤她婉君,柳如是转头,直视他的眼睛,婉君是谁?沈自牧眼神一闪,
避开了她的目光:你听错了。我听错了?柳如是提高了声音,我亲耳听见,
你叫她婉君,你说那柳家的女子,不及她万一。沈自牧,我柳如是为了你,倾尽家财,
换来的就是你这般评价?她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那泪珠儿滚过她白皙的脸颊,
落在衣襟上,晕开一片片深色的水痕。她本就生得美,此刻梨花带雨,更是楚楚动人。
沈自牧看着她,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伸出手,想为她拭泪,却被她一把推开。
别碰我!柳如是厉声道,沈自牧,你告诉我,婉君到底是谁?我又是谁?这三年来,
你对着我,想的到底是谁?沈自牧沉默了良久,才缓缓开口:婉君,是我表妹。
她……早逝了。表妹?柳如是冷笑一声,怕不只是表妹这么简单吧?你娶我,
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像她?沈自牧没有否认,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幅画,
声音里透着无尽的疲惫:如是,你何必问得这么清楚?徒增烦恼罢了。徒增烦恼?
柳如是气得浑身发抖,沈自牧,你将我当作替身,还说是我徒增烦恼?这三年来,
我为你操持家务,为你供养科举,为你孝顺老母,到头来,在你心里,
我连一个死人都比不上?沈自牧转过身,背对着她:你回去吧,今夜我宿在书房。
柳如是看着他的背影,那背影挺拔如松,却又冷漠如冰。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三年的付出,
就像一场笑话。她咬着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猛地转身,冲出了书房。外头的雨,
下得更大了。她冲进雨里,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混着泪水,一路流淌。翠羽追了出来,
撑着伞急道:奶奶,您这是何苦!快回房吧,身子要紧!柳如是停下脚步,
抬头望着漆黑的夜空。她忽然笑了,那笑声凄厉,比哭声还难听。翠羽,她轻声说,
你说得对。他的心,从来不在我身上。她抬手,摸向自己的脸。这张脸,
她曾以为是他爱她的缘由,如今却成了她最大的讽刺。她缓缓地,
一字一顿地说:可我不甘心。我柳如是,不是个物件,更不是谁的替身。雨声渐大,
将她后半句话,淹没在了无边的夜色里。3柳如是在床上躺了三日,水米未进。
翠羽急得团团转,要去请大夫,却被她拦下了。我没事,她声音嘶哑,
只是需要静一静。这三日里,她想了很多。想起新婚那夜,沈自牧挑开她盖头时,
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与失落;想起他握着她的手,说的话总是温柔,可那温柔里,
缺了点什么;想起他每次对着那幅画,眼神里的专注与深情,那是她从未得到过的。
第四日一早,她终于起身了。她让翠羽打来热水,仔仔细细地洗了脸,又薄施粉黛,
换上一件崭新的桃红衫子。镜中人依旧美艳,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冷意。
翠羽,她唤道,陪我去书房。翠羽一愣:奶奶,您……我去给他收拾收拾,
柳如是淡淡道,总归是夫妻一场,不能让他连杯热茶都喝不上。她说得轻描淡写,
翠羽却听出了话里的决绝。她不敢多言,只默默地跟在后头。主仆二人来到问心斋,
沈自牧不在家,去文庙会友了。柳如是推开门,径直走到那幅画前。她仰着头,
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画中的婉君。那女子的眉眼,与她确有几分相似,可气质却截然不同。
婉君是清冷的,是书卷气的,像一朵空谷幽兰;而她柳如是,是鲜活的,是明艳的,
像一株盛放的牡丹。她冷笑一声,抬手便将那画轴取了下来。画轴后头的墙壁,
看上去平平无奇。可她记得,新婚那夜,她曾无意间瞥见沈自牧从这墙后头取出过一个匣子。
她伸手在墙上摸索了一阵,终于在墙角处,摸到一个微微凸起的木榫。她用力一按,
那墙壁竟咔哒一声,弹开一道暗格。暗格不大,里头藏着一个檀木小箱。
柳如是的心跳得厉害,她深吸一口气,将那箱子取了出来。箱子上挂着一把小小的铜锁,
锁得严严实实。柳如是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子,簪尖在锁孔里拨弄了几下,咔哒一声,
锁开了。箱子里,躺着一支白玉簪,簪头雕着含苞荷花,与画中婉君头上的那支,一模一样。
簪子下头,压着一叠诗稿,字迹娟秀,一看就是女子的手笔。柳如是抽出最上面一张,
上头写着:春日游园,与表哥自牧同赏海棠,戏作:海棠影里见郎面,郎面更比花色艳。
愿得年年有此日,不负春光不负君。落款是婉君二字。柳如是的手,
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她又抽出一张:秋夜寄怀:自君别后西风冷,独坐空闺月满庭。
相思入骨君知否,愿随明月到君心。落款,依旧是婉君。她一张张看过去,每一张,
都是写给沈自牧的。每一张,都透着浓浓的情意。而沈自牧,竟将这些诗稿,连同那簪子,
好好地收在这暗格里,视若珍宝。奶奶……翠羽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
这……这怎么办?柳如是没有回答,她只是将那些诗稿,连同那根簪子,
轻轻地放回了箱子里。她合上箱盖,将暗格恢复了原样,又将那幅画,重新挂了回去。
做完这一切,她拍了拍手,像是掸去什么脏东西。翠羽,她淡淡道,回去吧。
奶奶,您不问他了?问什么?柳如是笑了笑,那笑容里,透着一股子寒意,
问他是不是把我当作婉君的替身?问他是不是只爱我的钱?翠羽,有些事,
不必问得太清楚。问清楚了,便连转圜的余地都没了。她走出书房,外头阳光正好。
她站在廊下,仰着脸,任由阳光照在脸上。那阳光暖洋洋的,却照不进她心底那片冰凉。
奶奶,那咱们就这么算了?翠羽不甘心地问。算了?柳如是冷笑,
我柳如是从商贾之家嫁到这书香门第,倾尽家财,换来的却是这般欺辱。翠羽,你说,
我能就这么算了么?那奶奶的意思是……柳如是看着远处秦淮河上漂过的画舫,
看着那些舫中歌舞升平的男女,缓缓道:他不是爱婉君么?
他不是只爱那画中人的清冷高洁么?他不是嫌弃我商贾出身,满身铜臭么?好,很好。
那我就让他看看,我这铜臭味,是怎么把他那清高才子,一步步拖进泥淖里的。她说完,
转身向内院走去。那背影,挺得笔直,再不复往日的柔弱。翠羽看着主子的背影,忽然觉得,
那个天真烂漫的柳家小姐,已经死了。如今这个,是浴火重生的凤凰,是淬了毒的玫瑰。
而此刻,沈自牧正在文庙里,与几个同是落第的秀才高谈阔论。他一身月白长衫,手持折扇,
谈笑风生,好一副风流才子的模样。他哪里知道,他那苦心经营的深情假象,
已在他妻子面前,裂开了第一道缝。4八月,金陵城热得像蒸笼。秦淮河里的菱角熟了,
小舟在叶间穿梭,采菱女的歌声清脆,飘得满河都是。可柳如是却无心欣赏这些。她这几日,
称病不出,连沈母的晨昏定省都免了。她窝在自己房里,一笔一笔记着账。记这三年来,
她花出去的每一分钱,记沈自牧每一次对她的敷衍与冷淡。翠羽瞧着心疼,劝道:奶奶,
您这般折磨自己,何苦来哉?柳如是头也不抬,手里算盘拨得噼啪响:折磨?
我这不是折磨,我是在算清一笔账。一笔,该讨回来的账。这日,沈母遣人来传话,
说是城外观音庵的静虚师太圆寂了,要柳如是陪她去上个香,点个长明灯。柳如是本想推了,
可转念一想,观音庵位于紫金山下,香火鼎盛,来往的善男信女极多,或许能探听到些什么。
她便应了下来。翌日清晨,柳如是换了一身素净的月白衫裙,乌发挽作圆髻,只插一支银簪,
脸上薄施脂粉,显得端庄素雅。她陪着沈母,坐了一顶青布小轿,晃晃悠悠出了城。
观音庵建在山腰,松柏环绕,梵音袅袅。柳如是扶着沈母下了轿,早有知客僧迎了出来。
沈母与庵主相熟,便被引到后院的静室吃茶。柳如是无心听她们谈经论道,
借口要去前殿上香,便带着翠羽溜了出来。前殿香火缭绕,善男信女络绎不绝。
柳如是在观音像前磕了三个头,心里默念:菩萨在上,信女柳如是,不求荣华富贵,
只求个明白。若这桩姻缘,本就是场骗局,求菩萨给我指条明路。她上了香,正要起身,
忽听殿后传来一阵低语。声音是从一扇月洞门后头传出来的,门后是个小院子,
平日里是庵中姑子们起居的地方。……自牧这孩子,就是死心眼儿,一个苍老的声音道,
非要找个长得像婉君的。这柳家的丫头,模样虽有个七八分像,可那性子,
哪比得上婉君半分温婉?整日里抛头露面,与那些商贾打交道,成何体统!
柳如是浑身一震,这声音,分明是沈母!老施主,话也不能这么说,另一个声音响起,
想来是庵里的姑子,那柳氏娘子,对沈公子,对老施主您,可都是掏心掏肺的好。这三年,
沈家的开销,哪一样不是她出的?就说您老人家每日的参汤,那可是上好的高丽参,
一根就得十几两银子呢。哼,那都是她自愿的,沈母冷哼一声,
若不是看她有几个臭钱,我沈家书香门第,岂能容她一个商贾之女进门?
她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满身铜臭,哪里配得上我儿?我儿那是人中龙凤,
将来是要做大官的。她啊,不过是个垫脚石,是个钱袋子。待我儿高中,抬举她做个妾,
也就是看在她这几年的功劳份上了。那姑子似乎被这话惊着了,半晌才道:阿弥陀佛,
老施主,这话……这话怎么?我说的都是实情!沈母的声音愈发尖利,她哪里知道,
自牧心里,从来只有婉君一个。那柳如是,不过是个替身,是个玩意儿!待我儿功成名就,
娶个名门闺秀做正妻,那才是光耀门楣。到那时,她柳如是,爱去哪儿去哪儿,
与我沈家再无瓜葛!柳如是站在门后,浑身冰凉,连指尖都在抖。翠羽吓得脸色发白,
死死捂着嘴,才没叫出声来。柳如是咬着唇,咬得血都出来了。她想起这三年来,
她对沈母的孝顺。每日晨昏定省,风雨无阻;沈母稍有不适,
她便彻夜不眠地侍奉;沈母要吃燕窝,她二话不说,买来最好的血燕;沈母要穿绸缎,
她裁来最软的云锦。她以为,人心都是肉长的,她这般掏心掏肺,总能换来婆母的几分真心。
原来,都是她自作多情。在沈母眼里,她就是个钱袋子,是个可以随意丢弃的玩意儿!
她转身就走,脚步踉跄,几乎要摔倒。翠羽慌忙扶住她:奶奶,您……回府,
柳如是的声音,冷得像冰,立刻回府。轿子晃晃悠悠地回了城。柳如是坐在轿中,
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她看着轿帘外头闪过的街景,看着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觉得,
自己就像个笑话。一个天大的笑话。回到沈家,沈自牧正在书房读书。见她回来,
他放下书卷,迎了出来:如是,你回来了?母亲可还好?柳如是看着他,这张脸,
依旧是那样俊美,那样温柔。可如今再看,却只觉得恶心。她想起观音庵里听到的话,
想起他那幅画中藏着的婉君,想起那暗格里的诗稿与玉簪。官人,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明艳,却让沈自牧心头一跳,今日在观音庵,我求了个签。哦?什么签?
是一支下下签,柳如是慢悠悠地道,签文说,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官人,你说,这签文,准是不准?沈自牧脸色微变:这等无稽之谈,你也信?
原本不信,柳如是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可今日,我亲耳听见,
有人把我当作沟渠里的泥,只配给人垫脚。官人,你说,我该不该信?沈自牧眼神一闪,
避开了她的视线:你累了,先去歇着吧。他说完,转身便要回书房。柳如是在他身后,
幽幽道:沈自牧,你站住。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沈自牧身形一顿,
缓缓回头:还有事?婉君是谁?沈自牧的脸,瞬间白了。5沈自牧的脸白得像纸,
薄唇紧抿,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却又很快镇定了下来。他负手而立,
月白长衫在晚风里微微摆动,依旧是一副清贵才子的模样。他看着柳如是,
眼神里竟带着一丝责备:如是,你打听这些陈年旧事作甚?婉君是我表妹,自幼体弱,
已病逝多年。你如今提起,岂非徒增伤心?柳如是站在廊下,身后是渐沉的暮色,
身前是薄凉的秋风。她一身藕荷色衫裙被风吹得贴在身上,更显身段单薄。她仰着脸,
杏眼圆睁,里头蓄满了泪,却倔强地不肯让它们掉下来。徒增伤心?沈自牧,
你对着她的画像,对着她的诗稿,每日里婉君婉君地唤着,你可曾想过,
我这个活人,听着是什么滋味?你听谁嚼的舌根?沈自牧声音蓦地拔高,
带着几分恼怒,是那翠羽?还是府里哪个不长眼的奴才?我明日便将他们打发了出去!
何须旁人嚼舌根?柳如是冷笑,你那暗格里的宝贝,那支白玉簪,那些诗稿,
难道不是你自己藏着的?沈自牧,你既要缅怀你的婉君,又何必娶我?你既娶了我,
又为何要将我当作她的影子?你这般作践我,可有半分良心?她说到最后,声音已哽咽。
那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砸在青石板上,碎成几瓣。沈自牧见她哭了,神色软了几分。
他上前一步,想拉她的手,却被她甩开。他叹了口气,眉宇间满是化不开的忧郁:如是,
你不懂。婉君与我,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她死那年,正是我初遇你那日。我见你第一眼,
便以为是她回来了……我娶你,是真心想与你过日子。可我心里那道坎,过不去。
过不去?柳如是泪眼朦胧地看着他,那你打算如何过去?要多久?三年?五年?
还是一辈子?沈自牧,我今年二十有一,嫁给你三年,守了三年活寡。你还要我等你多久?
等到人老珠黄,等到我柳家的钱财被你掏空,等到你高中状元,一脚将我踢开?
你胡说什么!沈自牧恼羞成怒,我沈自牧岂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你不是?
柳如是抹了把泪,笑得凄然,那母亲今日在观音庵里,与那姑子说的话,又该作何解释?
她说我商贾出身,满身铜臭,配不上你沈家门楣。她说我不过是你的垫脚石,是你的钱袋子。
待你高中,便抬举我做个妾,再娶名门闺秀做正妻。沈自牧,这话,你认不认?
沈自牧的脸,由白转青,由青转红。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他没想到,
柳如是竟都听见了。廊下一时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传来的更鼓声。
柳如是看着他,看着这个她曾爱得死去活来的男人,忽然觉得,
自己像是从一场大梦里醒了过来。梦里,他是才子,她是佳人,他们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可梦醒了,她才发现,自己不过是戏台上的一个丑角,演着别人的故事,供人取乐。如是,
沈自牧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母亲的话,您不必放在心上。她是她,我是我。
我沈自牧既然娶了你,便不会负你。不会负我?柳如是摇摇头,沈自牧,
你已经负了我。从你第一声唤我如是,心里想的却是婉君时,你便负了我。这三年,
你对我好,也不过是因为我这张脸。如今,脸也看腻了,钱也花得差不多了,
你自然会想着换个新的。她说完,不再看他,转身便走。走得决绝,
连背影都透着一股子冷意。沈自牧站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眉头紧锁。他忽然觉得,
这个一直以来温柔顺从的妻子,好像变了。变得尖锐,变得陌生,变得让他有些……心慌。
柳如是回到房里,关上门,眼泪才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她趴在榻上,哭得肝肠寸断。
翠羽在旁陪着,也跟着落泪。哭了约莫半个时辰,柳如是忽然止住了哭声。她坐起身,
用帕子擦干了泪,眼神里一片清明。翠羽,她道,去把咱们陪嫁过来的账册,都拿来。
翠羽一愣:奶奶,您这是……我要看看,柳如是冷冷道,我这三年,
到底在这沈家,砸了多少钱。账册很快取来了,厚厚一摞,堆在桌上。柳如是翻开第一本,
上头记着她嫁过来时,带来的三十万两银子。她一笔一笔地看过去,越看心越凉。三年,
三十万两,已花得只剩不到五万两。沈家的宅子,是她出钱修的;沈母的参汤,
是她出钱买的;沈自牧的文房四宝,是她出钱置的;甚至就连府里下人的工钱,都是她出的。
她合上账册,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眼底已是一片决然。翠羽,她道,
你去,悄悄地把咱们陪嫁过来的那几个铺子的管事,都叫来。记住,要悄悄的,
别让府里的人知道。翠羽眼睛一亮:奶奶,您是想……既然他沈家把我当钱袋子,
柳如是勾起唇角,露出一丝冷笑,那这个钱袋子,也该是时候,把口子收紧了。当夜,
柳如是房里灯火通明。她铺开纸墨,写了好几封信。一封写给江宁府的通判张大人,
那是她父亲生前的好友;一封写给苏州的故交,那是她母亲的娘家亲戚;还有一封,
写给了金陵城最大的钱庄掌柜。她写得很快,笔走龙蛇。翠羽在一旁磨墨,
看着主子那副模样,心里又是心疼,又是解气。奶奶,她小声道,您这是要……
我要让沈自牧知道,柳如是吹干信纸上的墨迹,眼神冷得像冰,我柳如是,
不是谁都能捏的软柿子。他既作践我,那就休怪我心狠。她顿了顿,又道:还有,
从明日起,府里的开销,一概不许从我账上支。沈母要喝参汤,让她儿子自己买去。
沈自牧要置办什么典籍,也让他自己想法子。我倒要看看,没了我的钱,他们沈家,
还能不能撑得起这书香门第的体面!她说完,将信纸折好,装入信封,
递给翠羽:连夜送出去,不得有误。翠羽接过信,福了福身,转身去了。
柳如是独自坐在灯下,看着跳动的烛火,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笑容极冷,极艳,
像是开在黄泉路上的彼岸花,美得惊心动魄,却带着致命的危险。窗外,月色如水,
却照不进这房里半分暖意。6江宁府通判张汝昌,年约四旬,生得孔武有力,一张国字脸,
浓眉大眼,顾盼之间自有一股威仪。他原是武将出身,因功转了文职,为人最是刚正不阿,
却又不失圆滑。柳家与张家是世交,柳如是的父亲在世时,曾救过张汝昌的命。
故而这层关系,非同一般。翠羽送信去时,张汝昌正在府衙批阅公文。见是柳家的信,
忙拆开来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末了,他将信纸往桌上一拍,怒道:岂有此理!
那沈自牧竟敢如此欺我世侄女!他当即修书一封,命心腹送去沈府,只说自己生辰将至,
请沈家少奶奶过府一叙,有要事相商。信送到时,柳如是正陪着沈母用早膳。沈母看了信,
虽有些不悦,却也不敢得罪张通判,只得嘱柳如是快去快回。柳如是换了身衣裳,
是一身秋香色绣缠枝花的褙子,里头衬着月白中衣,下头系一条藕色百褶长裙。
她将头发挽成堕马髻,斜插一支碧玉簪,耳坠明月铛,手腕上戴着那只羊脂玉镯。
这镯子是她母亲留下的,价值连城,她平日里舍不得戴,今日却特意戴上。她对着镜子,
细细描了眉,点了唇,镜中人明艳不可方物,只是那双眼睛,再无往日的天真烂漫,
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翠羽在一旁看得心惊:奶奶,您这是……去见张叔叔,
柳如是淡淡道,自然要郑重些。她坐上张府派来的轿子,晃晃悠悠到了通判府。
张汝昌已在二门处等着,见她来了,忙迎上来:世侄女,可算把你盼来了。
柳如是福了一福,眼圈儿一红:张叔叔,侄女如今,只有您可以依靠了。
张汝昌将她们主仆引到书房,屏退左右,这才道:你的信,我看了。那沈自牧,
当真如此混账?柳如是垂泪道:叔叔若不信,可亲去沈家打听。那问心斋里,
挂着一幅《仕女图》,画中人与我长得一般无二。那暗格里,藏着他表妹婉君的遗物。
他夜夜对着画像唤她名字,我这三年的付出,在他眼里,不过是供养一个替身的代价。
她说着,泪如雨下,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凄凉。张汝昌一拍桌子:欺人太甚!世侄女,
你待如何?叔叔替你作主!柳如是抹了泪,抬起头来,
眼神里闪过一丝狠厉:侄女不求别的,只求能全身而退。那沈家花了我近三十万两银子,
侄女要将这些银子,一文不少地拿回来。还要那沈自牧,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张汝昌看着她,半晌,才缓缓点头:好。世侄女既有此决心,叔叔便帮你。只是,
你须得按我说的办。他凑近她,低声说了几句。柳如是听得连连点头,眼中精光闪烁。
从张府出来,柳如是又去了几家钱庄和当铺。她拿出自己的印信,将陪嫁过来的几个铺子,
暗地里过了户。那些铺子,表面上还是沈家的产业,实际上,早已成了柳如是的私产。
她又让翠羽去联络了几个心腹管事,将沈家库里剩下的银钱,一笔一笔地,换成了黄金珠宝,
藏到了安全的地方。这些动作,她做得极隐蔽。沈家的人,只当她还在为那日的事生气,
称病不出,谁也没料到,她已在暗中,将沈家的根基,一一挖空。这几日,沈自牧的日子,
也不好过。府里的开销,忽然紧张起来。他想去买一本新出的《四书注解》,账房却说,
账上没钱了。他想给母亲买几斤上好的燕窝,厨房却说,仓库里早就空了。他去问柳如是,
柳如是只淡淡道:官人,前些日子,您不是说,要节俭持家,以备科考么?
我这是按您的吩咐办事呢。沈自牧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他隐隐觉得,柳如是变了,
可又说不出哪里变了。他想去问母亲,沈母却只会抱怨:那柳氏,越发不像话了,
竟敢断我们的开销。自牧,你须得好好管教管教她!管教?沈自牧苦笑。他如今,
还有什么资格管教她?是他先伤了人家的心,是他先把她当作替身。如今她反击了,
他倒成了理亏的那一个。这日夜里,他实在憋不住,去了柳如是的院子。
柳如是正在灯下看账册,见他来了,眼皮都没抬一下:官人深夜前来,有何贵干?
沈自牧见她这般冷淡,心中一痛。他走到她身旁,低声道:如是,你还在生我的气?
我哪敢生气,柳如是合上账册,抬眼看他,眼神里一片平静,官人心里,只有婉君。
我不过是沾了她的光,才得了官人这几年的温柔。我该感恩戴德才是,岂敢生气?如是,
沈自牧急了,那日是我喝多了,胡言乱语。你莫要放在心上。酒后吐真言,
柳如是淡淡道,官人,你回去吧。我累了,想歇了。她说完,便起身向内室走去。
沈自牧还想追,却被翠羽拦下:官人,奶奶今日身子不适,您请回吧。沈自牧站在原地,
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心中第一次,涌起了恐慌。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要失去她了。
这种感觉,比当年婉君死时,还要强烈。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书房,对着那幅《仕女图》,
喃喃道:婉君,我是不是……做错了?画中人无言,只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
仿佛带着一丝悲悯。7秋闱放榜那日,金陵城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水砸在青石板路上,
溅起的水花能迷了人的眼。柳如是一早便派翠羽去看榜,自己则坐在房中,对着镜子,
细细地梳妆。她今日穿一身大红绣金凤的嫁衣,那是她新婚时穿过的,一直压在箱底。
她将头发梳成妇人的堕马髻,插满珠翠,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唇上点着最艳的胭脂。
镜中的人,美得像从画里走出来的,只是那双眼睛,空洞得像两口枯井。翠羽回来时,
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奶奶,官人……官人又落榜了。柳如是闻言,竟笑了。
那笑容极艳,却带着一丝癫狂。好,好得很,她道,他心心念念的功名,又泡汤了。
话音未落,外头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沈自牧推门而入,一身月白长衫被雨水淋得透湿,
头发凌乱地贴在额上,全无平日的清贵模样。他双目赤红,一进门,
便指着柳如是骂道:都是你!都是你这张脸,害我分心!每次我读书时,看着你那副模样,
便想起婉君,想起她死时的模样!我如何能静心?如何能高中?柳如是缓缓起身,
嫁衣的裙摆拖在地上,像一滩鲜血。她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可怕:官人,
你终于肯说真话了。真话?沈自牧狂笑,真话便是,我娶你,只因你长得像婉君!
真话便是,你柳家的钱财,是我沈家翻身的资本!真话便是,你柳如是,不过是个替身,
是个玩意儿!如今你钱财也花得差不多了,这张脸我也看腻了,你还有什么用?他说着,
抓起桌上的茶盏,狠狠摔在地上。瓷器碎裂的声音,清脆刺耳。柳如是却不动,她依旧站着,
像一尊雕像。沈自牧,她幽幽道,这三年来,我为你倾尽家财,为你操持家务,
为你孝顺老母。换来的,便是你这般评价?不然呢?沈自牧冷笑,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商贾之女,满身铜臭,也配与我谈情意?我沈自牧,
乃书香门第之后,岂能与你这等人长相厮守?待我他日高中,第一件事,便是休了你!
休了我?柳如是笑了,那笑声凄厉,沈自牧,你休想。我柳如是,不是你能休的。
我能捧你上青天,也能拉你入地狱!她说完,猛地转身,冲出了房门。翠羽慌忙追出去,
却见她一路狂奔,直冲向院外的秦淮河。雨势更大,豆大的雨点砸在人身上,生疼。
柳如是跑到河边,站在那棵老槐树下,对着沈家宅院,放声大笑。笑声未落,她纵身一跃,
跳进了滚滚河水中。奶奶!翠羽凄厉地喊,救人啊!救人啊!沈自牧追出来,
只看到河面上,一抹红色一闪而过,随即被浊浪吞没。他呆呆地站在雨中,脑子里一片空白。
翠羽哭喊着跑回府里,不一会儿,便拿着一封血书,冲了出来:官人,
奶奶……奶奶留了遗书!沈自牧颤抖着手接过,只见那白绢上,
用血写着几行字:妾身柳如是,嫁与沈门三载,倾尽家财,换来的却是替身玩意儿
之评。妾无颜再见江东父老,唯有一死,以全清白。沈自牧,我祝你和你的婉君,
在阴曹地府,再续前缘!那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每一笔,都透着彻骨的恨意。
沈自牧看着那血书,看着那滚滚河水,忽然觉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他疯了一般,
要往河里跳,却被闻声赶来的邻居死死拉住。沈秀才,使不得啊!是啊,沈相公,
人死不能复生,您节哀啊!沈自牧被拖回岸上,他瘫坐在泥水里,看着那河水,
忽然想起这三年,柳如是的一颦一笑,想起她为他洗手作羹汤,想起她为他奔波操劳。
他想起她红着脸说我信你的模样,想起她为他拭汗的温柔。他忽然觉得,
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比婉君死时,还要重要。如是……他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