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知契

墨一样的夜色，浓稠得化不开，沉沉地笼罩着“无城”。

这座城没有寻常城池的万家灯火，只有零星几点幽绿或暗红的光点在建筑间飘忽，如同鬼火，映照出奇诡扭曲的影子。

城墙高耸，非石非铁，仔细看去，竟像是某种巨大生物的骸骨混合着凝固的暗红色物质垒砌而成，散发着不祥与死寂的气息。

这里是“无城”，厉烬用百年时间，一手打造的魔城。

城规只有一条，刻在入口处那块歪斜的、仿佛被巨力砸过的黑石上——“不得打扰悬知大人”。

此刻，城规的缔造者，正斜倚在最高的那截骸骨城垛上。

厉烬一身玄色劲装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苍白的面容和随意披散的墨黑长发，在微弱的幽光下显露出模糊的轮廓。

他坐姿极其随意，一条腿曲起，手臂搭在膝上，另一条腿则悬在城外百丈高空，轻轻晃荡，仿佛身下不是足以摔得粉身碎骨的深渊，而是自家院落的矮凳。

他微微仰头，望着天幕上那轮被稀薄魔气晕染得猩红的月亮，狭长的眼眸里空寂一片，没有任何情绪，像两口干涸的深井。

唯有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胸前衣料下那道最深的疤痕——那道横亘在心口的契约剑痕，属于悬知的剑痕。

指尖隔着布料，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凹凸不平的触感。

每一次摩挲，都带来细微的刺痛，但这痛楚却让他感到一种病态的安心，仿佛只有这疼痛，才能证明他与悬知之间那斩不断、理还乱的羁绊是真实存在的。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玩味意味的笑从他淡色的唇边溢出，打破了死寂。

但这笑声里没有愉悦，只有无尽的空茫。

他的目光从血月下移，俯瞰着脚下这座寂静而诡异的城池。

无城里住的，都不是寻常人。

有被他“请”来的医道圣手，有被他“收集”的阵法奇才，有被他“说服”的炼器狂人，更有无数被外界视为邪魔歪道、在他这里却寻得一方庇护之地的奇人异士。

他们因各种原因聚集于此，唯一的共同点，便是或多或少都与“伺候”悬知大人，或者拥有某种对悬知大人“有用”的技能沾点边。

这是一座为一人修建的牢笼，也是一座为一人存在的圣地。

是厉烬偏执之爱的实体化，冰冷而扭曲。

突然，他摩挲剑痕的手指顿住了。

那双空寂的眸子骤然锐利起来，如同发现了猎物的夜枭，精准地投向城中某个阴暗的角落。

那里，一丝极其微弱、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气息，正试图悄无声息地穿过一片由森白骸骨组成的区域，向着城中心——那片被最强大禁制守护、连厉烬自己也轻易不踏足的纯白殿宇摸去。

城中心，是悬知沉睡的地方。

厉烬眼底那点玩味的空寂，瞬间被暴戾取代。

他甚至没有改变倚坐的姿势，只是悬在城外的右腿轻轻一摆，仿佛踢开一粒碍眼的石子。

“嗡——”一道暗红色的流光，混杂着不祥的黑色纹路，自他指尖激射而出，无声无息，却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

那流光并非首线，而是在空中划出一道扭曲的轨迹，仿佛有自己的生命般，精准地没入那片阴影。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熟透果子破裂的声响从角落传来。

那缕微弱的气息瞬间湮灭，连一声惨叫都未曾发出。

阴影蠕动了一下，渗出一滩迅速扩大的暗色液体，随即再无动静。

空气中，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以及一股被强行碾碎的灵力残渣。

厉烬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只是随手掸去了衣襟上的灰尘。

他继续摩挲着心口的剑痕，仿佛刚才那雷霆一击与他无关。

这己经不是今晚的第一个了。

自从悬知沉睡，灵体波动逐渐趋于平稳，预示着苏醒之期临近的消息在无城内部不胫而走之后，总有些不安分的“东西”试图靠近。

有的是外界的探子，比如刚刚那个，身上带着令他作呕的、属于“守旧灵族”那迂腐陈朽的气息。

有的，则是城内某些被力量或贪婪蒙蔽了双眼的蠢货，妄想趁着剑灵苏醒前的虚弱做点什么。

无论是谁，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只要可能对悬知造成一丝一毫的打扰或威胁，在厉烬这里，结局都只有一个。

——死。

他对此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甚至懒得去思考背后的阴谋或缘由。

在他简单至极的逻辑里，世界只分为两种：悬知，和其他。

其他的一切，包括他自己，都可以为了悬知的存在而牺牲或毁灭。

时间在寂静和偶尔响起的、微不足道的湮灭声中流逝。

厉烬维持着那个危险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在城头的守护魔像。

只有他指尖持续的摩挲，和眼底深处偶尔翻涌的、近乎疯狂的期待，证明着他是一个活物。

夜风吹拂，带来远方魔域特有的、带着硫磺和腐朽气息的味道。

但这风中，似乎夹杂了一丝极淡极淡的、清冷如雪后初霁的气息。

厉烬猛地坐首了身体！

他悬在城外的腿收了回来，整个人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紧紧盯着城中心那片纯白殿宇。

他苍白的面容上，那抹常年挂着的玩味或空寂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神贯注的、近乎虔诚的期待。

是他吗？

是悬知要醒了吗？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连摩挲剑痕的手指都停了下来，生怕一点点细微的声响，都会惊扰了那即将苏醒的灵体。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

那些在城中飘忽的幽绿、暗红光点，仿佛也感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压力，变得晦暗不定。

厉烬等待着，如同在无边荒漠中跋涉了千年的旅人，终于看到了远方那一抹象征着绿洲的微光。

他所有的暴戾，所有的空寂，所有的玩世不恭，在这一刻都沉淀下来，化为一种近乎卑微的、灼热的期待。

他微微侧头，将耳朵朝向殿宇的方向，试图捕捉任何一丝可能的动静。

墨黑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滑落肩头，几缕发丝拂过他苍白的脸颊和淡色的唇。

过了许久，也许只是一瞬，那缕清冷的气息似乎又消失了，周围一切如常，仿佛刚才只是他的错觉。

厉烬眼底翻涌的狂潮稍稍平复，但那份期待并未褪去。

他缓缓地、极其轻柔地重新靠回城垛，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指尖再次抚上心口的剑痕，这一次，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缱绻。

他低下头，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对着心口的疤痕，对着城中那片纯白，呢喃道：“悬知卿卿……”声音低沉而黏稠，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与他平日里的讥诮残忍判若两人。

“快醒了。”

他抬起眼，再次望向那轮血月，狭长的眼眸中，偏执的爱意与毁灭的疯狂交织闪烁，如同这无城的夜色，深沉而危险。

“我等得好辛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