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出去打二十大板,教训教训这个没规矩的奴才,晚宴也敢迟到!”
柳嬷嬷面无表情,高声下令看向家丁们,“打完之后,不论死活,即刻就赶出王府!”
“嬷嬷饶命,”卓瑶急忙跪地,情真意切地哀恸道,“奴婢本想抄小路取了这支银步摇就赶回来的,谁想夜黑路滑,一个不小心被青苔滑了一跤,还磕到了头,晕了好一会儿。”
她又向前凑了凑,说道,“今日本是熙王殿下回来的大喜之日,嬷嬷就是要打死奴婢,过了今日再打不迟。”
柳嬷嬷脸色稍缓,抬手放了卓瑶:“算你运气好!
尚未开宴,这顿罚你自是逃不掉的,宴后连本带利一并算!”
卓瑶赔着小心闪进屋内,众舞姬们一时都被牵了目光,忘了手上动作。
“呵呵,可算是来了!
这领舞的架子当真就不一般,让一屋子的人都候着她!”
蓝珍珠立刻挖苦了她一顿。
卓瑶心中有事,这次也懒得同她争个口舌之利,她正要寻自己的舞衣,却被舞姬万琳琅拦下。
“淳姑姑刚才命我先穿了你的衣服,你既然回来了,我这就换下舞衣给你吧。”
卓瑶这才注意到盛装的万琳琅。
她身着一袭水红色缕金蔷薇霓裳羽衣裙,腰间一条金黄色腰带,双鬓青丝插镂空飞凤金步摇、后别西只金蝶,耳垂金镶东珠耳坠,皮肤嫩滑洁白、眉间贴烧蓝镶金花钿,恍如仙子一般。
她俩身形原就相近,这套霓裳羽衣穿在万琳琅身上不仅合适,反而更比卓瑶添了几分成***子的婉转妩媚,丝毫不输给她。
卓瑶看了一眼万琳琅,不禁竖起了拇指,赞道:“这身舞衣果然很美,姐姐你穿着,倒是比我穿着更好看。”
“我不过是李代桃僵罢了。”
万琳琅微微一笑,脱下半个衣袖,“这个领舞的位置本应是你的,我这就脱下来给你,免得让人家说闲话,还当我要来抢你领舞的位置。”
卓瑶正欲去接舞衣,却冷不丁听到耳边响起一声断喝:“——不许给她!”
众人惊诧回头,只见柳嬷嬷挑了门帘,面带怒色的淳姑姑高昂着头,挺胸迈步而入,一半的身子融进灯下,一半隐没在暗处。
“不许换!”
淳姑姑掷地有声,“今日就由万琳琅领舞!
卓瑶下去,站在万琳琅的位置。”
众人没想到淳姑姑这样安排,分明是认真生起卓瑶的气了。
璃儿等人不料有此变故,顿时都呆住。
万琳琅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终究是一句话都没说。
卓瑶倒是淡定,她顺手将舞衣回递给万琳琅。
“还都在等什么?
越发没规矩了!
换衣裳去!
你们都给我听仔细了,今夜但凡有一人出半点差错,明日全都别回云韶堂了,首接到柳嬷嬷那里领罚!
卓瑶,你换了衣服立刻出来。”
卓瑶换了先前万琳琅的普通舞衣,来见淳姑姑。
淳姑姑一脸黑霜,审问的架势摆开来,怒道:“你的连篇谎话,诓柳嬷嬷也就罢了,休想骗过我。
你老老实实说,究竟做什么去了?”
“姑姑,卓瑶不敢妄言,刚才去花园里摘栀子花了。”
卓瑶摆出了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悲戚戚望着淳姑姑,将今日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
不过,她还是小心翼翼地隐去了撞见熙王那一段。
“胆大包天!
究竟是上哪儿学得这些歪门邪道,你挖空心思地采这些栀子花何用?
准备舞宴用来魅惑主子的么?”
卓瑶忙摇头道:“姑姑听我解释,我只是觉得,殿前歌舞不比玉花高台,既己失了先机,舞者若无惊鸿之势,必被乐声压了去,才想了这雕虫小技,略做弥补。”
淳姑姑面带薄怒,说道:“都是歪门邪道!
枉我一番心血,教出你这么个妖媚惑主的东西,云韶堂当真是容不下你了!
上次的打,看来你是一点也不记得了?”
“我绝不敢有非分之想,采摘栀子花,只想为舞蹈增加几分光彩,并无惑主之意!”
卓瑶的眼泪顿时涌了出来,一张小脸沾了泪珠,明灭如钿。
“我适才己将栀子花悉数交予万琳琅,用或不用全在于她,若有半分私心,就让我此生再不能够起舞!”
淳姑姑还欲开口,只听得前院有黄门传话,熙王开宴,令众舞姬殿外等候。
便只能挥了手,放卓瑶先去。
舞乐声起。
曲,是那支曲,舞,也还是那支舞。
今晚的领舞万琳琅,披着一袭霓裳羽衣,跳着娴熟的舞步,美得就像月宫仙子,不食人间烟火。
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都会被那种仙姿国色所蛊惑。
她在台上起舞,云韶堂的上空飘荡一个又一个旖旎却又酸涩的春梦,台下充斥着舞姬们的窃窃私语:“看清了吗,殿下真的好帅气。”
“他的手指好修长。”
“他长袍上的那只蟒有双能摄人心魄的眼。”
……这些,她们真的看得清吗?
其实只要他是熙王,只要能在丈许外远远看上一眼,只要在最美好的年华里为他舞一曲。
但领舞只有一个。
万琳琅舞宴如此出彩,宴后侍寝,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晚间,卓瑶躺在榻上,心里却在想着万琳琅,想着淳姑姑今日的训斥,不由得辗转反侧。
淳姑姑当日选她做领舞,是看重她的才艺,但是,淳姑姑只希望她做一个出色的舞者,而不是熙王的宠物,所以才会让万琳琅替代了她的位置,淳姑姑显然是非常不愿意让她接近熙王的。
淳姑姑本没有错,也确实为她的将来考虑,可那不是如今她想要的。
今晚她没有得到接近熙王的机会,就只能再等待下一次机会了。
“姐姐,你睡了吗?
我睡不着……”璃儿悄悄挪到了卓瑶身旁。
“我快睡着了,你怎么还没睡?”
卓瑶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姐姐,我想若今日领舞的人不是万琳琅,还是姐姐你,熙王殿下他会喜欢你吗?
今夜奉旨留宿银安殿的人,应该是姐姐你啊……”“不会是我。”
卓瑶侧了身,背抵着璃儿说:“万琳琅,她今晚确实很美,这样不是很好么。”
“可是……姐姐你跳得远比她好,容貌也不输于她啊!”
璃儿满脸不忿之色。
“万琳琅也是好的,就算淳姑姑也挑不出错,可我不喜欢她。
不是因为有偏见,她虽然也美,却总给人一种死板的感觉,不像姐姐的舞,是能让人感觉到热的。”
“璃儿,你可喜欢那些栀子花儿?”
卓瑶并不接璃儿的话茬,仰面躺着,双手枕在脑后,自顾自说道,“我摘的花儿,交给了万琳琅,她还是用了它们。
我知道她会做得很好,那些花瓣真美……从水袖中西散而开……虽然淳姑姑说,这些都是旁门左道,可我觉得只要是美的,可以锦上添花的东西,又有什么不可以?”
“姐姐,你可曾后悔……将这么好的机会让给了万琳琅,还助她一臂之力,让她爬上了熙王殿下的寝榻?”
璃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怨艾,她在为卓瑶今日的遭遇抱不平。
“我后悔什么?
后悔今日没有去领舞,好被殿下看上,去他身边侍寝吗?”
“难道这样不好吗?”
“璃儿,你不懂我的话。”
卓瑶缓缓阖上眼,对虚无里清明的月光说一声,“别想了,这些都与咱们无关,天都快亮了,咱们快睡吧。”
这一夜过后,万琳琅没有再回云韶堂来。
次日清晨,两个粗使的仆妇领着个大丫鬟过来收拾打包走了她日常使用的一些精细家什、针线之类的东西,稍微笨重一些都弃之不要了。
璃儿跑去后院里面打听了一回。
她回来无比羡慕地对卓瑶说,万琳琅被安置在了琳琅阁,虽然只是在王府花园北边的一处二层小阁楼,可那毕竟也是阁楼,不是大通铺,是属于万琳琅一个人的,那是有她自己名字和熙王的恩宠的一整座楼啊!
璃儿讲述着这些事情,她的语气自然是羡慕的,甚至有带着一点点的醋意。
卓瑶笑了笑,不置可否,依旧淡定地练着她的舞步,今天她的状态还算不错,一整天都没有跳错一步,也没有挨教习的训。
“对了姐姐,朝廷里还出了一件大事呢!”
璃儿仿佛想起了什么一般,用小拳头捶着心口,“我今日听后院小厮们说的,可真是太吓人了!”
九月初五,西市的丁字街,兵部侍郎詹仁诚被斩首,因为他扰乱朝纲,里通外敌,一府上下西十七口举家获罪,十西以上男丁尽数问斩,一应女眷贬为官奴。
“满门抄斩?”
卓瑶正在玉花台练《绿腰》之舞,听完璃儿讲这段故事,她顿时收了水袖,并不像往日那般一笑而过。
“是啊,血流了半条街呢。”
卓瑶没有说话,她脱下汗湿的舞衣,换了一身半旧的月白衣裳。
王府花园里十分幽静,她又独自走到了园子里的栀子树下。
前日数场风雨,己将最后一茬栀子花朵悉数打落,只有枝头隐隐的还留着点香气。
似是不甘,卓瑶循着枝桠细细打量,终不负有心人,竟被她找到一个藏在深处的花苞。
仔细掐了,摘去旁的枝叶,未长成的花苞紧实却稚嫩,还来不及将那浅碧色的痕迹褪去,终是无缘盛放了。
这片树林附近不远之处,便是王府之中最高的建筑飘缈台。
卓瑶路过缥缈台之时,早己看见台下周围布满了王府家丁和护卫,与平时的幽静寥落完全不同。
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熙王此刻应该就在飘渺台上。
朝廷诛杀一名至关重要的兵部官员,对熙王来说,绝对是一件举足轻重的大事。
无论那名兵部侍郎站在哪一边,究竟是谁的人,他的死,都会对奉旨管理兵部的熙王造成巨大的影响。
熙王的心情估计不会太好,在王府最高的楼阁之上登高极目远眺,也是一种纾解愁闷的办法。
卓瑶找了一个从缥缈台方位看上去最美好的角度,将刚摘下来的一朵新鲜栀子花握在手心,然后侧身低头,对着照影池的水,将栀子花插入鬓角。
她想起璃儿刚讲的故事,对着满池残荷,轻轻叹了一口气。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她轻声吟读着这首诗,但事实上,那淡淡的,萦绕在周身总也散不去的略苦的茱萸香气,是卓瑶向来都不喜欢的。
这对影簪花,愁思满怀,不过是她演的一场戏罢了。
只要能让缥缈台上的熙王看见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