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市火车站南广场上人流如织,拖着行李的旅客、吆喝叫卖的贩夫、举着牌子接站的黑车司机,构成了一幅喧嚣而真实的浮世绘。
钟镇南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步履沉稳地穿梭在人群中。
他今年不过二十二岁,但经过精心的修饰,刻意描深的眉毛轮廓,眼角用极细的阴影笔勾勒出的几道若有若无的细纹,以及唇周与下颌经过仔细打理、显得格外青涩的胡茬,让他看起来像是三十出头、事业小有成就的商务人士。
他手中提着一个看似普通的黑色公文包,皮质细腻,锁扣处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与他整个人的沉稳气质相得益彰。
钟镇南并非在赶路,而是在“巡猎”。
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周遭的人群,实则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反常的动作,以及那些在喧嚣掩盖下,不甚和谐的音符。
这是他修行《英耀篇》的日常功课——“审”字诀,于纷乱万象中,审视人心,洞察先机。
就在钟镇南即将走出广场,向预定的方向走去时,一个略显急促的身影从侧后方靠了过来。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岁左右,穿着廉价的潮流卫衣和破洞牛仔裤,眼神飘忽,带着一种刻意掩饰的紧张与贪婪。
“老板,老板,留步。”
年轻人压低声音,身体微微前倾,营造出一种分享秘密的姿态。
钟镇南脚步略缓,侧头看向他,眼神平静无波,心中却己了然。
这是一条小鱼,或者说,连鱼都算不上,顶多是泥鳅。
年轻人见钟镇南没有立刻离开,仿佛受到了鼓励,迅速从裤兜里掏出一部时下最新款的旗舰手机,屏幕在夕阳余晖下反射出炫目的光。
“老板,看,最新款的‘X90’,顶配,官方价七千九百九十九!
要不要?
便宜出,只要八百块!”
钟镇南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牵动了一下,不是心动,而是觉得有趣。
自己这个寻找猎物的猎人,今日竟被当成了可以宰割的肥羊。
钟镇南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准备继续前行。
那年轻人见他只是微笑摇头,并未严词拒绝,误以为对方是心存疑虑而非没有兴趣,立刻加强了攻势。
“老板,别不信啊!
你看,这手感,这屏幕,如假包换的真机!”
他边说边将手机塞到钟镇南眼前,手指快速滑动着屏幕,展示着流畅的操作界面和内置的高清视频。
手机在夕阳余晖下反射着诱人的光泽。
钟镇南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这微笑里没有惊喜,没有贪欲,反而带着一丝……玩味,他心中暗忖:有意思,猎人出门踩点,反倒被当成了猎物。
这世道,还真是有趣。
他那抹微笑,在年轻人眼中却被误读成了兴趣和认可。
“老板,识货!
我跟您说,这手机来路……有点特殊,但绝对没问题!”
年轻人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股故作熟稔的江湖气,“我也是急着用钱,不然谁舍得这个价出?
八百,只要八百块!
您就当捡个天大的便宜!”
钟镇南终于停下了脚步,并非因为心动,而是觉得这出戏码虽然低级,但作为观察人性的样本,倒也不算全无价值。
他转过身,正面看着年轻人,眼神平静无波。
“八百?”
钟镇南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与他外表年龄相符的沉稳,“确实很便宜。”
“对吧!”
年轻人脸上绽开喜悦,以为鱼儿即将上钩,忙不迭地把手机往钟镇南手里塞,“您再仔细看看,验验货!
随便验!”
钟镇南并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目光淡淡地扫过那部手机,然后重新回到年轻人的脸上。
“官方七千多,你卖八百,这便宜,有点太大了,我胆子小,怕烫手。”
“哎哟,老板,您一看就是干大事的人,这点魄力还能没有?”
年轻人立刻换上一套说辞,试图用“隆”字诀抬高对方,瓦解其心防,“不瞒您说,我看人准得很!
您这气质,这派头,就不是一般人!
这手机配您,正合适!
也就是我今儿运气好碰到您,不然这好事哪能轮得上?”
典型的“隆”术,以利诱之,以言捧之。
若是一般人,听到如此“真诚”的奉承,又面对着巨大的利益诱惑,警惕心很容易在虚荣和贪婪的双重冲击下松动。
钟镇南心中冷笑,《英耀篇》有云:“隆者,捧其地位,赞其英明,使其飘飘然,失其警醒。”
这年轻人用的,不过是皮毛中的皮毛,急躁而毫无美感。
“谢谢你的好意,”钟镇南语气疏离而坚定,“不过,我不需要。”
说完,他再次迈开脚步,打算结束这场无意义的交锋。
与这种层次的“同行”纠缠,纯属浪费时间,毫无油水可言,这种街头小骗,在他眼中如同儿戏。
那年轻人见他如此果断,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和不甘。
到嘴的肥肉怎能让他飞了?
他急忙跟上,挡在钟镇南侧前方,语气带上了几分急切:“老板!
老板!
别走啊!
价格好商量!
六百!
六百您拿走!
就当交个朋友!”
钟镇南不再理会,身形灵活地在人群中几个转折,便将那锲而不舍的推销声甩在了身后。
他甚至连回头看一眼的兴趣都欠缺。
走出一段距离,确认那年轻人没有再跟上来,钟镇南才在广场边缘的一根路灯柱下稍稍驻足。
他望着广场上依旧熙攘的人流,心中如同明镜一般,将那场未完成的骗局在脑中复盘了一遍。
“手段粗糙,但抓住了人性的弱点。”
他默默评价着,“《英耀篇》里,这叫‘隆’,以利诱之,是最古老也最常用的起手式。
先用巨大的价格落差冲击你的理智,勾起你的贪念。
一旦贪念升起,心智的堤防便会出现裂痕。”
钟镇南想象着如果是一个真正动了心的人,会如何发展:那人会接过手机,反复查看。
触感、屏幕、系统操作……一切都是真的。
因为那部展示用的手机,本身就是真品。
在反复确认,心中最后一丝疑虑被打消后,受害者会怀着激动、窃喜的心情,掏出八百块钱。
“关键就在付钱之后。”
钟镇南眼神锐利,“当你把钱交出去,那一刻,你的心理状态是极度兴奋又带着一丝完成交易后的松懈。
注意力会全部集中在‘我占了大便宜’的狂喜上,对周围环境的感知会下降。”
这时,那个年轻人会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说:“哥们,等一下,我把我电话卡拿出来/里面还有点私人东西删一下。”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一般人很难拒绝。
于是,手机回到了骗子手中。
“接下来,就是‘打’与‘卖’的结合,或者说,是‘千’术的物理实施。”
钟镇南心想。
骗子会拿回手机,假装进行操作,或是低头在口袋、背包里摸索“取卡针”。
这个过程,他会用身体、手臂,或者借助同伴的掩护,甚至故意制造一点小混乱(比如碰掉你什么东西,或者指着远处喊一声“看那边”),极快地转移你的注意力。
就在你视线***扰的那一刹那,他早己准备好的一部外观一模一样的模型机,就会通过袖口、暗袋或者熟练的手法切换,替换掉你刚刚验过货的真手机。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发生在眨眼之间。”
钟镇南几乎能模拟出那个动作,“当你重新拿到那个‘手机’时,它己经是个毫无用处的塑料模型。
重量、手感或许有细微差别,但在你激动的心情和骗子催促离开的话语下,很难立刻察觉。”
等你走出几步,反应过来不对劲,再回头时,那个卖手机的年轻人早己消失在人海,无影无踪。
“归根结底,骗局能成功,九成原因在于受骗者自身的‘贪’字。”
钟镇南总结道,“只要忍住贪图便宜的心理,不理会,不接触,再精妙的骗局也无可奈何。
这就像钓鱼,鱼饵再香,你不去咬钩,渔夫也无可奈何。”
这种低级的“隆”之后接“掉包”的“千”术,在他看来,毫无技术含量,甚至有些败坏“江相派”祖师爷的名头。
真正的“局”,应该是环环相扣,针对人性弱点精心设计的艺术,而不是这种依靠小聪明和手速的街头把戏。
他正沉思间,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掏出自己的手机——一部看起来普通,但经过“盘星”陈玉堂特殊改装过的设备。
屏幕上是一条加密信息,来自苏玉衡:“目标己确认。”
钟镇南回复了一个简单的“知”字,收起手机,将刚才那段小插曲彻底抛诸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