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工那台老式海鸥相机搁在窗台上,镜头蒙着层水雾,像只失明的眼睛。
"小川,帮我把83年的《汛期记录》找出来。
"陈工的声音从档案柜后传来,带着烟草味的沙哑。
老工程师今天换了件褪色的工装,胸前别着枚"治淮模范"的铜质奖章。
李川踮脚去够顶层档案盒时,一张泛黄的照片飘落下来。
照片里二十出头的陈工站在测量船上,手里攥着流速仪,背后是漫过堤坝的浑黄河水。
"那是五西年特大洪水。
"陈工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手指划过照片上某处,"看见这个旋涡没?
我在那丢了半条命,却测出了每秒7.3米的流速——后来这数据刻在淮河纪念碑上。
"档案室的门突然被推开,王美兰的高跟鞋声像急促的鼓点。
"陈工,防汛指挥部紧急会议。
"她的目光扫过李川手中的照片,"县委领导要听事故分析报告。
"陈工慢条斯理地往军用水壶里灌茶水,"告诉他们,我正忙着给死人写墓志铭。
""陈工!
"王美兰的圆珠笔在门框上敲出凹痕,"县委张副书记亲自点名要你参加。
"老工程师突然把水壶重重砸在桌上,惊飞了窗外避雨的麻雀。
"五八年他老子在河滩烧炭炼钢,把防洪林砍得精光的时候,怎么不点名?
"李川注意到王美兰的耳坠在剧烈晃动,那是两粒雕成玉兰花的翡翠——水利局去年中秋福利里并没有这件东西。
防汛指挥部的长桌上铺着泛黄的江防图,张副书记的紫砂杯在图纸上洇出褐色的圆。
李川抱着资料站在陈工身后,闻到老工程师身上传来淡淡的樟脑味——来自他那个从不离身的黑色人造革包。
"经初步调查,事故首接原因是建筑质量不达标。
"陈工的手指戳在航拍图的某处,"但根本问题在这里——青弋江改道后形成的冲积扇,本该是行洪区。
"物资科张科长突然笑出声,胸前的毛主席像章闪着冷光,"陈工的意思是,县委当年规划开发区有误?
""规划没错。
"陈工摘下老花镜,镜腿指向窗外雨幕中若隐若现的霓虹灯,"错在有人把防洪堤往江心挪了三百米,就为了给水上乐园腾地方。
"会议室骤然安静,只有窗外的雨声越来越急。
李川看见张副书记的食指在紫砂杯沿上画圈,杯底残留的茶垢形成诡异的旋涡状。
"陈工这话可有证据?
"王美兰的圆珠笔停在会议记录本上,墨水在纸上晕开个小黑点。
老工程师从人造革包里掏出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截生锈的钢筋。
"去年验收时,这段堤防用的是标号HRB400的螺纹钢。
"他把钢筋往桌上一扔,当啷一声惊得张科长跳起来,"现在呢?
连他妈铁丝都不如!
"张副书记突然起身,紫砂杯里的茶水泼在江防图上。
"散会!
"他的皮鞋跟在地板上碾出刺耳的声响,"陈工留下。
"李川抱着资料退到走廊,听见门缝里漏出只言片语。
"...当年治淮劳模...给年轻人做个榜样..."陈工的冷笑像把生锈的锯子,"...我坟头草都两米高了..."暴雨拍打着走廊的玻璃窗,李川看见自己的影子在积水里扭曲变形。
刘姐抱着热水瓶从尽头走来,枣红色毛衣的袖口沾着可疑的灰白色。
"小川啊,"她的声音甜得发腻,"听说你在复核向阳闸?
我家老胡的仓库就在那附近,有空来坐坐?
""他今晚要跟我上堤。
"陈工突然出现在门口,人造革包带子深深勒进肩膀,"刘会计的毛线怕是织不到江心。
"夜色中的青弋江像条躁动的黑龙,手电筒光束切开雨幕时,李川发现陈工在发抖。
不是寒冷的那种颤抖,而是像精密仪器即将过载时的震颤。
"看那个回水湾。
"陈工的手电光定格在江面某处,"表面平静,底下藏着能把卡车卷进去的漩涡。
"他突然抓住李川的手按在堤坝护栏上,"感觉到了吗?
"李川的掌心传来细微的震动,仿佛有无数钢针在混凝土里游走。
"这是......""钢筋在锈蚀。
"陈工的手电光下移,照亮护栏根部龟裂的水泥,"不出三个月,这段堤防就会像饼干一样碎掉。
"远处忽然传来引擎轰鸣,两辆渣土车冲破雨幕驶向江滩。
陈工的脸色在闪电中惨白如纸,"快!
去采砂办值班室!
"当他们踹开值班室的门时,只看见满地被撕碎的票据。
陈工跪在地上,老花镜滑到鼻尖,突然从废纸堆里捡起半张发货单。
"螺纹钢...三百吨...收货单位......"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淹没了他的声音。
李川被气浪掀翻在地,透过模糊的视线,看见江心腾起血色火光,那艘采砂船正在缓缓下沉。
陈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人造革包裂开道口子,露出里面泛黄的笔记本。
他沾着泥水的手指在封面上摩挲,突然撕下某页塞给李川。
"收好!
这是向阳闸真正的设计图......"急促的脚步声从西面逼近,手电光交织成网。
李川还没来得及看清图纸内容,就被陈工推进值班室的暗柜。
"别出声!
"老工程师最后的声音带着奇异的平静,"记住,洪水来的时候,先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暗柜缝隙里,李川看见陈工整了整褪色的工装,从容走向那些黑影。
他胸前那枚"治淮模范"奖章在电光中一闪,像坠入江心的最后一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