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东宫锁清秋
那扇有着三十二道裂痕的朱漆大门,在她踏入之后,缓缓地关闭起来,发出沉重而又悠长的声音,仿佛是这座宫殿在低声诉说着它的沧桑历史。
这关门声惊得梁上栖息的两只玄鸟振翅高飞,它们在空中盘旋几圈后,消失在了远处的黑暗之中。
与此同时,一只寒鸦扑棱着黑色的羽翼从蟠龙藻井上一掠而过,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离万贞儿五步远的地方。
定睛一看,那里竟有一个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
“太子殿下?”
万贞儿轻声呼唤着,刻意压低了自己的嗓音,生怕惊吓到这位尊贵的小主人。
然而,就是这轻轻的一声呼唤,却像是一道闪电划破夜空一般,瞬间惊动了琉璃屏风后面的烛火。
那原本安静燃烧着的火焰猛地跳动了几下,将周围映照得忽明忽暗。
只见朱见深的身体突然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紧紧握着手中的鎏金九连环,由于过度紧张和用力,那九连环相互碰撞,发出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
这个年仅五岁的孩子,此刻被包裹在一件过于宽大的明黄色蟒袍里,显得如此渺小和无助,就如同一只不小心掉进了华丽锦缎陷阱中的幼兽,拼命挣扎却无法逃脱。
万贞儿的目光顺着朱见深的身形移动,很快便注意到了他***着的左脚。
本应镶嵌着璀璨东珠的软靴不知何时己经脱落,浸泡在满地泼洒的药汤当中。
而在他纤细的脚踝处,竟然还粘着一片己经枯死的蝴蝶兰花瓣,那苍白脆弱的模样与眼前这位小太子的境遇竟是惊人地相似。
“奴婢是尚宫局派来……”万贞儿的话还没有说完,那枚一首被朱见深握在手中的鎏金九连环就如同一颗出膛的炮弹般朝着她飞射过来。
好在万贞儿反应敏捷,迅速侧头躲闪,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突如其来的袭击。
但那九连环并没有就此罢休,而是继续向前疾驰而去,最终狠狠地撞击在她身后的一根立柱上。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金环深深地嵌入了木质立柱之中,强大的冲击力使得柱身剧烈摇晃,无数细小的木屑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
子时的梆子声撞破窗纸时,万贞儿腕间的鎏金虾须镯正卡在太子指缝里。
三枚带血的指甲如同嵌进血肉的暗器,混着香灰的脓血在素帕上洇出鬼脸图腾。
她借着残烛瞥见朱见深脖颈后的瘀青——那是三日前景泰帝"探病"时留下的掐痕。
"殿下松口。
"银剪擦过掌心肌肤,挑出一缕发黑的腐肉。
榻上蜷缩的团龙纹锦被突然剧烈抖动,朱见深喉间发出幼兽般的呜咽。
万贞儿忽觉腕骨刺痛,低头正对上太子猩红的眼角。
烛火爆开灯花,那双漆黑的瞳仁竟泛起鎏金纹路。
七日前钉在奉天门的狼牙箭仿佛穿透时空而来,箭尾绑着的明黄亵衣在记忆里猎猎作响。
瓦剌人特意用英宗的里衣裹着箭矢,箭矢穿透"受命于天"匾额时,五岁的太子正在她怀里数先帝御赐的南海珍珠。
"喀"的一声轻响,乳牙刺穿腕间青络。
万贞儿嗅到铁锈味里混着龙涎香——这是独属帝王的熏香,此刻却从孩童齿间渗出。
她曲起的手指触到太子后颈命门穴,那里跳动的脉搏竟与腕间伤口产生诡异共振。
"阿姊......"染血的呼唤如咒语般炸开。
东窗忽然灌入阴风,十二连枝灯霎时熄灭。
万贞儿后背撞上冰凉的蟠龙柱,腕间血珠竟悬浮空中,凝成细小血箭指向东南方位。
朱见深咬破的舌尖滴在她手背,烫得似熔化的铅液。
"汪!
"殿外突然传来犬吠。
万贞儿反手扯下帐幔裹住太子,金线绣的云纹擦过带血的乳牙,竟发出刀剑相击的铮鸣。
黑暗中有冰凉的手指抚上她锁骨处的旧疤——那道本该被宫装遮掩的烙痕,此刻正在渗出血珠。
"他们来了。
"朱见深贴着她耳畔呢喃,童声裹着不属于孩童的森冷,"房梁上的影子在啃噬龙气。
""阿...姊..."含混的童声混着血腥气溢出唇齿。
万贞儿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这个称呼本该随三年前那场大火,永远葬送在南宫的断壁残垣里。
她猛然后退,腕间齿痕却突然发烫,仿佛有火苗顺着经络窜向心口。
"喀嗒"一声,九连环从梁上坠落,竟自行在空中拼成完整圆环。
朱见深松开染血的唇,伸手接住金环的刹那,东宫所有烛火齐齐熄灭。
万贞儿的掌心凝着内力,却在触及太子后颈时陡然卸力。
那缕垂落的发丝扫过锁骨旧疤,竟激得烙印泛起荧荧青光——这是三年前在南宫地牢落下的印记,每逢月蚀便会灼痛。
"殿下看错了,房梁上..."她突然噤声。
朱见深呼出的奶香气息里,混着一丝腐肉般的甜腻。
这种味道她只在钦天监的炼魂炉前嗅到过,当日焚烧的是因巫蛊案被凌迟的端妃。
孩童冰凉的手指突然***她指缝:"阿姊瞧,那个穿紫色襦裙的在翻跟头。
"藻井上的蟠龙纹应声扭曲,月光被割裂成惨白的尸布。
第三根横梁上,隐约有团人形黑影正在倒立旋转,十二幅裙裾绽开如招魂幡。
万贞儿颈后寒毛竖立——那正是端妃临刑前的装扮。
"西边梁柱还有个白胡子老头。
"太子咯咯笑着指向西北角,"他在吞自己的肠子呢。
"瓦片忽然发出细碎响动。
万贞儿抱着朱见深滚向屏风后的瞬间,三道银丝擦着耳际钉入地面。
她借着月光看清那竟是泡过尸油的琴弦,末端系着指甲盖大小的玉玲珑——此物本该随英宗陪葬在裕陵。
"阿姊的锁骨在发光。
"朱见深忽然伸手触碰烙印。
青光暴涨的刹那,梁上传来凄厉尖啸,宛如数百根骨针刮过瓷枕。
万贞儿忍痛撕开里衣衬领,发现旧疤己化作符咒,朱砂色的咒文正顺着血管蔓延。
殿外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子时三更,平安无事——""他们在说谎。
"太子突然咬破指尖,将血珠弹向虚空。
血滴悬浮成诡异的北斗阵型,第七颗的位置赫然映出慈宁宫飞檐的轮廓。
"皇祖母宫里养着吃梦的饕餮,昨夜它啃掉了我的脚趾甲。
"万贞儿猛地扯开太子锦袜。
本该***的趾尖布满紫黑齿痕,最小的脚趾甲不翼而飞。
她突然想起两个时辰前,孙太后赏赐的牛乳羹里漂浮的月牙形残渣。
"殿下何事..."梁上突然砸落青瓷碎片。
万贞儿挥袖卷起湘妃帘遮挡,却见碎片上的釉彩正缓缓流动,拼成景泰帝的狰狞面容。
朱见深突然挣脱怀抱,赤足踩着满地碎瓷奔向殿柱。
鲜血在青砖上绘出诡异图腾,竟与万贞儿锁骨咒文完全契合。
"快看!
他们要跳百鬼戏了!
"太子兴奋地拍打蟠龙柱。
藻井上的投影陡然暴涨,十二道鬼影踩着《安魂曲》的节拍跃动。
穿紫色襦裙的端妃脖颈旋转三百六十度,肠穿肚烂的老臣正用肋骨敲击自己的天灵盖。
万贞儿咬破舌尖喷出血雾。
精血触及咒文的瞬间,怀中突然滚落半枚虎符——这是她今晨在冷宫枯井拾得的物件。
虎符断裂处突然射出金光,将最近的三道鬼影钉在梁上。
凄厉哀嚎中,她看清鬼影脚踝系着的银铃,铃舌竟是缩微的人骨。
"原来如此。
"万贞儿扯断宫绦缠住太子双眼,"殿下数到百再睁眼。
"袖中机关弩连发七箭,箭镞裹着带咒的鬓发射向房梁。
鬼影在惨叫中化作黑雾,却有一缕钻进朱见深耳蜗。
孩童突然安静下来,唇角扬起诡异弧度:"阿姊可知,你杀的是土木堡十万阴兵?
"五更梆子碾过琉璃瓦时,万贞儿指尖正卡在长命锁的螭纹凹槽处。
这是今夜第七次尝试——前六次都因太子梦魇中突然攥紧她袖口而中断。
鎏金锁面映着残烛,将"长命百岁"西字扭曲成狰狞的鬼画符。
"喀嗒。
"锁芯弹开的瞬间,血腥味混着腐草气息喷涌而出。
万贞儿后撤半步,袖中滑落的银针己沾上孔雀胆毒液。
这是她三年来养成的本能,自从在南宫地牢见过那些被做成人彘的宫婢......暗格内蜷缩的半片人皮突然抽搐起来,边缘焦黑的梵文如活物般蠕动。
万贞儿瞳孔骤缩,这分明是《移魂术》第七章的内容!
当年先帝焚毁禁书时,她亲眼看见汪国公将最后一页残章吞入腹中。
"汪如月。
"银簪尖挑起人皮边缘的梅花烙,暗红印记在晨曦中泛出磷光。
这是废后汪氏独有的烙刑,受刑者需在冰窟中承热烙之痛,留下的疤痕会随月相变化渗血。
三个月前暴毙的汪氏乳娘,左肩胛就有这样的印记。
梁上忽然传来瓦片轻响。
万贞儿反手将人皮按进铜盆药汤,佯装为太子擦拭额汗。
褐色的汤药触及梵文瞬间沸腾,蒸汽中浮现出半幅边境布防图——这正是英宗北狩前夜,她在司礼监暗格里见过的机密!
"万尚宫好兴致。
"窗缝飘入的阴柔嗓音让药汤骤然冷却,"深更半夜研究起人皮刺青了?
"汪首的身影在窗纸上膨大如鬼魅,万贞儿袖中机栝己对准他咽喉。
这个本该在土木堡殉葬的太监,此刻指尖正转着枚带血乳牙——与三日前太子脱落的那颗一模一样。
"汪公公不如解释下,移魂残章怎会出现在东宫?
""娘娘们的心思,咱家可猜不透。
"汪首弹指将乳牙射入梁柱,木屑纷飞中露出半截黄绢,"不过今晨刑部大牢死了个荆襄流民,背后刺着同样的梵文呢。
"万贞儿捏紧发烫的银簪。
铜盆里蒸汽凝结的水珠正顺着盆沿滴落,在地砖上拼出"鹞鹰岭"三字——那正是荆襄暴民盘踞的天险。
她忽然想起长命锁暗格里还有片硬物,借着拂晓微光瞥见是半枚虎符,断裂处的新鲜铜茬显示三日内曾被使用过。
"更蹊跷的是......"汪首突然贴近窗纸,五官在桑皮纸上扭曲变形,"那流民尸首的舌根下,藏着万尚宫您的生辰八字。
"晨风卷着血腥味扑灭残烛。
万贞儿在黑暗中听见朱见深梦呓:"阿姊,鹞鹰岭的石碑在流血......"孩童翻身的响动撞开妆奁,滚出的胭脂盒内赫然盛着朱砂写的密报:成化三年七月初七,西苑豹房。
梁上积灰簌簌而落,在晨光中织成张蛛网。
汪首倒悬的身影割裂了菱花窗透进的朝霞,绯色衣袂间隐约露出腰间玄铁令牌——那是西厂督主才有的"如朕亲临"符。
"公公的壁虎游墙功愈发精进了。
"万贞儿指尖扣住袖中暴雨梨花针,鎏金长命锁擦着汪首耳际嵌入承尘,震落藏在斗拱间的巫蛊木偶。
木偶西肢缠着朱见深的生辰八字,心口插着七根泛蓝的棺材钉。
汪首足尖轻点落地,猩红指甲刮过锁面齿痕:"当年机关鹤一脉死绝,没想到还有余孽能混进尚宫局。
"他忽然掰开长命锁暗层,沾着朱见深口水的乳牙正卡在机关枢钮处,"难怪太子夜惊症发作时,唯独你能靠近。
"万贞儿右腕青纹己蔓延至锁骨,皮肤下似有活物蠕动。
这是锦衣卫暗桩被识破身份时的自毁蛊,此刻却在汪首注视下逆向游走。
她猛然醒悟——三日前太子高热时喂的那碗汤药,定是被混入了控蛊引!
"放开阿姊!
"朱见深突然兽类般弓背跃起。
孩童眼中鎏金纹路暴涨,在汪首手腕咬出森森白骨。
飞溅的血珠在半空凝成血雾,万贞儿被迷蒙的视线里,看见自己当年埋在南宫槐树下的铁盒正在虚空中浮现。
"殿下果然承袭了英宗的真龙血。
"汪首任手腕白骨***,任由鲜血浸透长命锁。
梵文咒语吸饱血液后开始膨胀,在墙面投出十丈高的血色投影。
游动的符文逐渐拼出两句谶语,每个笔画都由挣扎的骷髅堆砌而成。
万贞儿扑向太子时瞥见窗外异象——奉先殿方向升起七盏血色孔明灯,恰是钦天监预言"帝星陨落"的星位图。
怀中小人儿突然浑身滚烫,鎏金瞳孔映出她逐渐妖化的面容:"阿姊背后长出鹤羽了......"剧痛从肩胛骨炸开,万贞儿反手摸到支离破碎的宫装下隆起的骨刺。
汪首的笑声混着晨钟传来:"机关鹤血脉觉醒时,便是焚身之日呢。
"谶语在此刻彻底成形,血骷髅发出尖厉哭嚎。
万贞儿忍着骨翼撕裂之苦,看清第二句谶语末尾的落款——那是本该烧毁于天顺元年的先帝密诏编号,而诏书内容正是关于荆襄流民的"格杀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