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口陶缸沿墙根排开,白爹爹正踩着木梯往房梁上挂红辣椒串,忽然瞧见儿子抱着个青釉罐子往外溜。
“站住!”
白老爹甩着沾满盐粒的手追出来,“又偷老子的秋白菜?”
白榆把罐子往身后藏,笑得像只偷腥的猫:“昨儿个帮孙货郎宰驴,人家送的安东大白菜。”
少年肩头落着层薄霜,显是天没亮就去镇口蹲人了。
村尾林家院里,林青禾正在给最后两坛芥菜疙瘩封口。
听见篱笆响动,沾着粗盐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
白榆怀里那棵白菜足有小儿臂长,翠生生的帮子裹着晨露。
“酸菜要霜打过的才脆生。”
白榆把白菜搁在磨盘上,掏出柄小银刀。
刀刃划过菜心的脆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嫩黄的菜芯像朵莲花似的绽开。
林青禾盯着他灵巧的手指:“这刀……”“上回去铁匠铺打的。”
白榆把菜叶一片片剥下来铺在竹匾上,状似不经意道:“刀柄刻了禾苗纹。”
银光流转间,果然瞧见几茎稻穗缠在云纹里。
灶房里传来药吊子的咕嘟声,林青禾慌忙要去看火,却被塞了满手白菜叶。
白榆己经蹲在药炉前,拿火钳拨弄炭块:“青禾哥教我腌酸菜呗?
我爹总说我腌的菜有股猪圈味。”
这话倒不假。
去年白榆偷摸腌的酸菜,开坛时熏得整条街的狗都叫唤。
最后还是林青禾隔着篱笆教他添了把陈皮,才救回半缸能入口的。
日头爬上屋檐时,两人己码好三坛白菜。
白榆特意把每片菜叶都揉了盐,说是要学林家祖传的手法。
林青禾被他缠得没法,只得由着他把菜帮子捏得咯吱响。
“要这样顺着经络揉。”
小哥儿握住白榆的手腕示范,指尖的老茧蹭过少年突起的腕骨。
白榆忽然“嘶”了声,菜叶上的盐粒落进他眼里。
林青禾急得用袖口去擦,皂角香混着白菜的清气扑了白榆满脸。
少年眯着通红的眼笑:“青禾哥的手比粗盐还糙。”
话没说完,嘴里被塞了块饴糖。
“盐渍的。”
林青禾背过身去搬陶罐,耳尖红得像檐下的辣椒。
白榆含着糖偷乐,这甜味分明带着桂花香,定是上月赶集时自己偷偷塞给他的那块。
腌到第五坛时出了岔子。
白榆非要把两人名字刻在陶罐上,说是怕跟自家的弄混。
刻刀尖在坛肚游走,木屑簌簌落在林青禾纳了一半的鞋底上。
“榆字笔画太多。”
少年嘀咕着,热气呵在陶罐表面凝成白雾。
林青禾望着他低垂的睫毛,忽然想起开春时落在窗台上的山雀,也是这样抖着绒毛专心啄米粒。
院外忽然传来张二婶的大嗓门:“青禾啊,婶子家酸菜起白花了,快帮瞧瞧!”
林青禾慌忙起身,带翻了盐罐。
白榆伸手去接,盐粒撒了满膝。
等从张家回来,日头己经西斜。
林青禾远远望见自家烟囱冒着炊烟,惊得小跑起来。
灶房里,白榆正举着长筷搅合咕嘟冒泡的酸菜粉条,案板上摆着切得歪扭的冻豆腐。
“借了婶子半斤五花肉。”
少年献宝似的掀开锅盖,热气模糊了他鼻尖的汗珠,“尝尝咸淡?”
林青禾被按在条凳上,手里塞了双磨得发亮的竹筷。
粉条吸饱了酸汤汁,裹着肥瘦相间的肉片颤巍巍递到嘴边。
他刚要推辞,白榆突然“啊——”地张开嘴,倒像是要喂他。
门帘忽地被掀开,白大山拎着捆柴火愣在门口。
六目相对间,锅里的酸菜汤尴尬地冒了个泡。
“父亲!
青禾哥教我做菜呢!”
白榆举着锅铲蹿起来,后腰撞翻了盐罐。
林青禾忙去捡,又被白榆拽住手腕。
盐粒在两人衣摆间跳跃,像撒了把细碎的星光。
白大山的目光在儿子通红的耳朵尖上打了个转,忽然把柴火往地上一撂:“正好,把这捆柳条捎给你爹,就说腌酸菜要用。”
说罢转身就走,门帘晃得比秋风里的旗幡还欢实。
暮色染红窗纸时,酸菜锅见了底。
白榆磨磨蹭蹭刷着陶罐,忽然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镇上新出的梨花膏,抹手用的。”
林青禾盯着他掌心那道结痂的刀伤,那是前日帮自己劈柴时划的。
晚风卷着枯叶叩打窗棂,少年突然凑近:“青禾哥的手再糙下去,开春挖野菜该磨出血了。”
药吊子突然沸腾起来,盖住了某人如擂的心跳。
林青禾慌乱间打翻了盐罐,白榆蹲下身去捡,后颈露出道红痕——是白日里替他扛酸菜缸时勒的。
月光爬上院墙时,白榆哼着小调往家走。
怀里揣着林青禾硬塞的腌芥菜疙瘩,隔着粗布都能闻见辛辣味。
路过村口老槐树,听见树后传来压低的交谈:“见天往林家跑,白家小子怕不是要当上门女婿?”
“林家要钱没钱要地没地……”白榆把石子踢得飞起,惊得夜栖的乌鸦扑棱棱乱叫。
他摸着怀里的陶罐,那上头并排刻着的两个名字正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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