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海涛开着辆半旧的三轮车来接,车斗里铺了层旧棉被,母亲林慧娟把叠好的行李一件件往上放,大多是尚小满的课本和几件旧衣服,还有外婆缝的那个布老虎,被林慧娟小心地用布包着,放在最上面。
尚小满抱着橘子糖罐站在一旁看。
外婆没出来送,只说腿脚沉,在屋里歇着。
刚才她进屋跟外婆说“走了”,外婆背对着门坐在床沿,没回头,只摆了摆手,声音闷闷的:“路上当心。”
尚小满没敢多待,怕自己忍不住哭,攥着糖罐的手紧了紧,转身就出来了。
“小满,上来。”
白海涛拍了拍车斗沿。
林慧娟扶着她爬上去,让她坐在棉被上,自己也挨着坐下,把布老虎塞到她怀里:“抱着,别摔了。”
三轮车发动起来时“突突”地响,震得人骨头都麻。
尚小满没说话,只把脸埋在布老虎上,闻着那点熟悉的肥皂味,心里空落落的。
白海涛住的地方离老巷不算远,是栋两层的老楼,墙皮掉了好些,露出里头的红砖。
院子不大,角落里堆着些旧木料,靠墙种着棵歪脖子的石榴树,叶子稀稀拉拉的,看着没什么精神。
“二楼左边那间是给小满的。”
白海涛把行李卸下来,指了指楼梯口,“收拾收拾就能住。”
尚小满跟着林慧娟上了楼。
房间很小,摆了张旧木床和一张掉漆的书桌,窗户对着院子,玻璃上有道裂纹,用胶带粘着。
林慧娟放下行李就开始擦桌子,一边擦一边笑:“挺好的,采光也好。
以后你就在这儿写作业。”
尚小满没应声,走到窗边往外看。
石榴树的枝桠斜斜地伸到窗沿下,风一吹,叶子“沙沙”响。
她想起外婆家的院子,种着月季和薄荷,夏天一到,满院都是香的。
“发什么愣呢?”
林慧娟走过来,从口袋里摸出颗橘子糖,塞到她手里,“尝尝?
白叔买的这个,比以前你爸买的还甜。”
尚小满把糖攥在手心,没吃。
糖纸硌得手心有点疼。
头几天过得还算平静。
白海涛在附近的工地打零工,早出晚归,很少说话。
林慧娟找了个在小区门口卖早点的活儿,天不亮就出门,中午回来做顿饭,下午又接着去忙活。
尚小满白天上学,晚上自己回来,坐在那张旧书桌前写作业,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
她偶尔会在放学路上遇见宋涵。
宋涵还是老样子,背着个洗得发白的书包,校服拉链总拉到一半,看见她就咧开嘴笑:“小满,去哪儿?”
“回家。”
尚小满说。
“新家?”
宋涵凑过来,“我跟你说,我昨天路过那老楼,看见院子里那棵石榴树了,丑死了。”
尚小满忍不住笑了笑。
跟宋涵说话的时候,她才觉得心里松快些。
变故是在半个月后开始的。
那天尚小满放学回来,刚走到楼下,就听见楼上传来摔东西的声音,还有林慧娟压抑的哭声。
她心里一紧,赶紧往楼上跑。
门没关严,留着道缝。
尚小满扒着门缝往里看——白海涛站在客厅中央,脸涨得通红,手里攥着个摔碎的瓷碗,碎片溅了一地。
林慧娟蹲在地上,背对着门,肩膀一抽一抽的,地上还散落着几件衣服。
“我让你别去卖那破早点!
你偏不听!”
白海涛的声音很凶,带着酒气,“一天挣那三瓜两枣的,够干什么的?
还不如在家好好待着!”
“我不干活,家里钱够花吗?”
林慧娟的声音带着哭腔,“小满还要上学,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钱钱钱!
你就知道钱!”
白海涛猛地踹了一脚旁边的椅子,椅子“哐当”一声翻倒在地,“我挣的钱不够你花?
林慧娟你别忘了,现在是谁在养着你们娘俩!”
尚小满吓得往后缩了缩,手紧紧攥着楼梯的扶手,指节泛白。
她从没见过白海涛这样,以前他虽话少,却也没红过脸,可此刻他眼里的凶气,像要把人吞下去似的。
屋里没了声音,只有林慧娟低低的啜泣声。
尚小满站在门外,脚像灌了铅,挪不动半步。
她想进去拉林慧娟,可又怕白海涛会对自己发脾气,心里又慌又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白海涛好像是累了,骂骂咧咧地进了他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尚小满这才敢推开门进去。
林慧娟还蹲在地上,后背微微驼着,像株被霜打了的庄稼。
尚小满走过去,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妈……”林慧娟猛地回过头,尚小满才看见她左边眼角青了一块,红肿着,看着触目惊心。
林慧娟看见她,慌忙用手挡了挡眼角,强扯出个笑:“小满回来了?
怎么不声不响的?
饿不饿?
妈给你做饭去。”
她想站起来,可蹲得太久,腿一软,差点摔倒。
尚小满赶紧扶住她:“妈,我不饿。”
林慧娟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用袖子擦了擦脸,然后慢慢收拾地上的碎瓷片。
她的手指被碎片划了道口子,血珠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却像没察觉似的,还在慢慢捡。
尚小满心口一揪,赶紧从书包里翻出创可贴,拉过林慧娟的手贴上。
创可贴是草莓图案的,还是上次宋涵给她的。
“妈,”尚小满小声问,“他打你了?”
林慧娟的手顿了顿,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把脸别到一边,声音哑哑的:“没事,妈不小心撞的。
你别告诉你外婆,她老人家年纪大了,经不起吓。”
尚小满没说话,只是看着林慧娟眼角的淤青,又看了看地上的碎碗片,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喘不过气。
她想起那天在杂货铺,白海涛递过来的那颗草莓糖,想起林慧娟当时轻快的笑,还有自己偷偷盼着“日子会好起来”的念头。
原来那些都是假的。
那天晚上,尚小满躺在床上,一夜没睡。
楼下偶尔传来白海涛翻东西的声音,还有林慧娟轻轻的叹息声。
她抱着布老虎,把脸埋在里面,不敢哭出声,只能任由眼泪浸湿了布老虎的绒毛。
后半夜的时候,她好像听见楼下的木门“吱呀”响了一声,大概是林慧娟去给白海涛倒水。
那声音很轻,却像根针,一下下扎在尚小满心上。
她忽然很想念外婆家的老藤椅,想念外婆身上的肥皂味,想念以前那个就算穷,却没这么多哭声和摔东西声的家。
可她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