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顾砚之定亲那年,江南三月的桃花开得灼人眼。他爱才女风骨,
我便焚膏继晷读遍诗书;他畏寒,我冒雪攀山求来暖玉。十七岁生辰那日,
他却牵着唱昆曲的云袖上门退亲:“她如春水映梨花,知微,你太像一尊瓷观音了。
”祠堂罚跪时,我摸到母亲藏在地砖下的嫁妆单子。七年后,顾家商船沉没太湖,
云袖跪在我门前哭求:“姐姐心善,纳了砚之做赘婿可好?
”顾砚之醉醺醺撞开我的院门:“你本该是我的妻!
”身后忽传来带笑的声音:“顾先生慎言,内子正陪我试新到的法兰西红酒呢。
”---祠堂里那盏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穿堂风里挣扎着,
映得祖宗牌位上的金漆忽明忽暗,像无数只窥伺的眼睛。膝下的青砖硬得像冰,
寒气顺着骨头缝往里钻,几乎要把人冻僵。这已经是第三天了。三天前,
也是这样一个阴冷的黄昏,顾砚之踏进了沈家花厅。他穿着簇新的竹青杭绸直裰,
身姿挺拔如修竹,脸上却没什么表情,身后跟着那个叫云袖的女子。云袖低着头,
一身素净的藕荷色袄裙,像一枝怯生生的菡萏,可那垂下的眼睫下,
分明藏着一丝被精心呵护的底气。我爹沈老爷的脸,当时就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太湖。
顾砚之的声音很稳,一字一句却像淬了冰的针,扎得人耳朵生疼:“沈伯父,
侄儿今日冒昧前来,是为退亲一事。情之一字,勉强不得。云袖…她如春水映梨花,
澄澈温婉,已得侄儿真心。知微…”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那里面没有愧疚,
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知微很好,端庄持重,可太像一尊…瓷观音了。少了些鲜活气。
我们…终究是不合适。”“瓷观音”三个字落下来,砸得我眼前发黑。
为了配得上他盐运使公子的身份,为了他一句“心慕才女风骨”,我熬了多少个通宵,
翻烂了多少诗书典籍,指尖磨出的茧子至今未消。因为他畏寒,
我寒冬腊月独自攀上寒山寺后的险峰,只为求一块据说能温养身体的暖玉,
回来时双手冻得没了知觉,差点滚落山崖。那些笨拙的讨好,那些刻进骨子里的努力,
原来在他眼里,只换来一句冰冷的“瓷观音”。我爹气得浑身发抖,
一个茶盏狠狠摔碎在顾砚之脚边,滚烫的茶水溅湿了他华贵的衣摆:“顾砚之!你好!
你好得很!当年你顾家求着结这门亲时可不是这副嘴脸!我沈家虽非簪缨世族,
也是清清白白的商贾门户!岂容你如此羞辱我女儿!”顾砚之只是微微侧身避开飞溅的瓷片,
眉头都没皱一下:“聘礼,沈家无需退回,权当砚之的一点歉意。此事,
皆是我顾砚之一人之意,与旁人无关。”他说这话时,甚至下意识地,
用半个身子护住了身后的云袖。后来厅里是如何的鸡飞狗跳,
继母王氏尖利的嗓音如何刮着人的耳膜,指责我丢了沈家的脸面,
我爹如何咆哮着要打断顾砚之的腿却被家丁死死拦住……那些混乱的声音和画面都模糊了,
潮水般退去,只留下顾砚之那句“瓷观音”,和他护住云袖时那下意识的姿态,
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口。最后,我被两个粗壮的婆子毫不客气地架住胳膊,
拖死狗一样拖出了花厅,径直扔进了这间供奉着沈家列祖列宗的冰冷祠堂。
厚重的木门“哐当”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面最后一点天光,
也彻底关上了我过去十七年循规蹈矩的人生。“跪着!好好在你娘灵前反省!
沈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继母王氏刻薄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一丝得逞的快意,
“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出来!”祠堂里只剩下死寂,
还有长明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膝盖早已痛得麻木,小腹也饿得一阵阵抽搐。三天了,
除了每日清晨一小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薄粥,再无人问津。继母是存了心要磨掉我的性子,
最好能让我“病”死在这祠堂里,彻底了结这桩令沈家蒙羞的丑事。绝望像冰冷的湖水,
一点点漫上来,几乎要将我溺毙。
视线模糊地落在供桌最前方那个簇新的牌位上——先妣沈门柳氏孺人之灵位。
娘亲……那个总是温柔笑着,把小小的我搂在怀里,
告诉我“女子也要有安身立命本事”的娘亲。她走得太早,只给我留下一纸婚约作为庇护,
可如今,这庇护成了刺向我心口的刀。娘,您可曾想过,您拼尽性命为女儿求来的这把伞,
竟脆弱得连一场薄情雨都挡不住?女儿该怎么办?泪水终于决堤,无声地汹涌而出,
砸在冰冷的青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我蜷缩起身体,额头抵着同样冰冷的地砖,
像一只被抛弃在荒野的幼兽,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十七年的教养和体面,
在这彻底的绝望和无助面前,碎得干干净净。就在这灭顶的悲伤几乎将我吞噬时,
额头抵着的那块青砖边缘,传来一丝极其轻微的、异样的松动感。很细微,
若非我此刻全身重量都压在上面,又恰好因为抽泣而微微挪动,根本不可能察觉。
哭声戛然而止。我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盯住那块青砖。是错觉吗?
祠堂的地砖铺设得严丝合缝,怎会松动?心脏在死寂中狂跳起来,咚咚咚地撞击着胸腔,
压过了所有悲鸣。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驱使着我,我用冻得几乎僵硬的手指,颤抖着,
小心翼翼地抠向那块砖的边缘。指甲瞬间传来撕裂的痛,但我不管不顾。一下,
两下……指尖沾满了灰尘和污垢,终于,那块砖的边缘被我撬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不是错觉!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疲惫和痛苦。我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
指甲深深嵌入缝隙,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将那块沉重的青砖撬了起来!
砖块被移开的瞬间,一股陈年的尘土气息扑面而来。借着长明灯微弱的光,
我看见砖下并非夯实的泥土,而是一个小小的、四四方方的空洞!洞底,
安静地躺着一个深褐色、毫不起眼的油纸包。我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拿不稳那个纸包。
一层层剥开坚韧的油纸,里面露出的,是一本薄薄的、边缘已经磨损泛黄的册子,
还有一叠更小的、折叠整齐的纸张。我屏住呼吸,借着摇曳的灯火,翻开那本薄册。首页,
是娘亲那熟悉的、清秀柔韧的字迹:“吾儿知微亲启:若汝见此,恐已身处困顿。世情凉薄,
女子尤艰。娘留此物,非为嫁妆,实乃汝安身之资、立命之本。
沈记丝行‘永丰号’三成暗股凭据在此,另附历年红利存于‘通源钱庄’,户名‘隐先生’。
账册乃娘亲一生经营心得,汝需细参。切记,财帛为胆,心明眼亮,方可不仰人鼻息,
自在立于天地。娘柳氏绝笔。”永丰号!通源钱庄!隐先生!
这几个字眼像惊雷一样在我脑中炸开!永丰号是苏州城数得着的大丝行,生意做得极大,
连织造府都要给它几分薄面!我娘……我娘竟然在里面持有暗股?整整三成!
还有钱庄的存银!这“隐先生”……是娘亲经营时用的化名?
巨大的震惊让我瞬间忘记了饥饿、寒冷和膝盖的剧痛。我颤抖着手,
又急忙展开那叠小些的纸张。果然是盖着鲜红印章的股契!还有一张通源钱庄的银票凭证,
上面的数额……我盯着那串长长的数字,几乎以为自己饿昏了头看花了眼!
那是我从未想象过的天文数字!而娘亲留下的那本薄薄账册,
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的不只是枯燥的数字。一笔笔生意往来,成本核算,利润盈亏,
如何与牙行周旋,如何看准蚕丝行情,甚至如何在困境中周转资金……字里行间,
流淌着一个女子在商海沉浮中练就的智慧与果决。那些娟秀的字迹,此刻仿佛有了温度,
带着娘亲的气息,穿透了生死与时光,紧紧地包裹住我冰冷绝望的心。
娘亲……您竟为我铺下了这样一条后路!您早就知道,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
您要我靠的,从来都是自己!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不是绝望的泪水,
而是被至亲深沉爱意点燃的火焰!我死死攥紧那油纸包,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让我无比清醒。祠堂外的黑暗仿佛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长明灯的火苗依旧微弱,却在我眼中熊熊燃烧起来。顾砚之说我是“瓷观音”?冰冷易碎,
徒有其表?好。很好。我抬手,狠狠抹去脸上残留的泪痕。指尖的泥土和血污蹭在脸颊上,
留下狼狈的印记,但我的眼神却一点点沉淀下来,变得锐利而坚定。瓷,也能淬火成刃。
沈知微,从今日起,你只为娘亲留下的这份苦心,为自己而活。接下来的日子,
祠堂依旧是那个冰冷的牢笼。每日那碗稀粥照旧送来,婆子的眼神依旧鄙夷不屑。
但我的心境,已然天翻地覆。白天,我跪在蒲团上,低眉顺眼,
扮演着一个被彻底击垮、只知认命忏悔的弃女。所有的力气和精神,都集中在夜间。
当守夜的婆子倚在门外打盹,当整个沈府陷入沉睡,祠堂角落那盏长明灯,
就成了我唯一的太阳。我如饥似渴地钻研娘亲留下的那本账册。那些看似枯燥的数字和条目,
在娘亲细密的批注下,变得鲜活起来,仿佛一幅复杂的江南丝市百景图在我眼前徐徐展开。
生丝的等级如何判定,不同产地蚕茧的特点,各色绸缎的织法与市价,
与牙行、织户、乃至官府税吏打交道的门道……娘亲用她毕生的经验,
为我推开了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膝盖跪得青紫肿胀,我就偷偷挪动身体,
把账册垫在膝下。
手指冻得僵硬握不住笔我用烧过的灯芯灰在撕下的空白牌位衬纸上偷偷演算,
我就呵着热气,用力揉搓。困倦像潮水般袭来,我就掐自己的大腿,用疼痛保持清醒。
娘亲的字迹,是我在无边黑暗里唯一的灯塔。偶尔,我会听到祠堂外传来刻意放大的议论声,
是继母王氏带着她的两个亲生女儿沈知兰和沈知惠“路过”。“……啧啧,真真是丢死人了!
顾公子那样神仙般的人物,她沈知微也配?如今好了,成了全苏州城的笑柄!”“就是!
还是云袖姑娘好,听说顾公子为了她,连顾大人都顶撞了呢!那才叫郎才女貌!
”“活该她跪祠堂!最好跪死在里面,省得带累我们姐妹的名声!娘,您说是不是?
”王氏那刻薄的声音慢悠悠响起:“小声点!别惊扰了祖宗。唉,也是她没福气,
性子又死板,怨不得顾公子。咱们知兰、知惠可得引以为戒,女儿家,
还是要温软可人些……”那些话像淬了毒的针,起初还会刺得我心口发痛,但渐渐的,
只剩下麻木的冰冷。她们的声音越飘越远,
最终被账册上关于“湖州辑里丝头批茧收购时机与压价策略”的批注彻底覆盖。我的世界,
不再只有顾砚之、沈府和那点可怜的闺阁名声。我的目光,投向了更广阔的丝市,
投向了娘亲留下的“永丰号”和“通源钱庄”。那是我安身立命的战场。三个月后,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让我在祠堂里“病”倒了,高烧不退,昏昏沉沉。
沈老爷大约是怕我真死在里面晦气,也或许是那点残存的父女之情起了作用,终于松口,
让婆子把我抬回了自己那个偏僻破败的小院“静养”,实际上,是任我自生自灭。
这正合我意。养病的日子,隔绝了大部分窥探的目光。
我身边只有一个从小跟着我娘、后来被王氏打发去浆洗房的哑婆张妈。张妈虽不能言,
却有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和一颗忠耿的心。我娘留下的东西,她竟一直知晓,并暗中守护着。
她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靠着张妈偷偷传递消息和采买物品,
我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经营”。第一步,是取信。我模仿着娘亲的笔迹,
以“隐先生”的名义,给通源钱庄的掌柜送去了一封密信,
并附上了半张特殊的、娘亲与掌柜约定的暗记印鉴。几日后,
张妈带回了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
里面是钱庄的回复和一小笔现银——这是初步的试探和认可。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子,
我的手心全是汗,这是娘亲留给我劈开前路的第一把斧头。第二步,是触角。
我让张妈用这笔钱,在苏州城不起眼的角落,盘下了一个小小的、濒临倒闭的丝线铺子,
取名“捻微斋”。铺面极小,位置也偏,只卖些普通的绣线、络子,毫不起眼。
但它的意义在于,它是我伸向外面世界的第一根触角,
是我接收市井信息、暗中观察丝行动向的据点。张妈的表侄女小翠,
一个伶俐却因家贫早失怙恃的姑娘,成了明面上的掌柜。而我,
是那个藏在“捻微斋”和“隐先生”名号后的影子。我通过张妈和小翠,
最新的丝价、哪家大户要出货、哪里的蚕茧受了灾、市面上流行什么新花色的绸缎……同时,
我利用娘亲账册里记载的人脉关系和暗股的身份,开始极其谨慎地,通过“隐先生”的渠道,
向永丰号提出一些关于生丝采购或货物周转的建议。起初石沉大海,但渐渐的,
一两条不起眼的建议被采纳了,并且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益。永丰号那位精明的大掌柜,
开始对这个神秘的“隐先生”产生了兴趣和一丝敬畏。
日子在表面的沉寂和暗地的汹涌中飞逝。庭院里的梅花谢了又开,池塘的荷花枯了又荣。
转眼,已是七年光阴。这七年,苏州城里发生了许多事。顾砚之顶着巨大的压力,
最终还是明媒正娶了云袖,一时成为“痴情”美谈。顾家的盐运生意依旧红火,
顾砚之在父亲的荫蔽下,也谋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身,愈发显得意气风发。而我沈知微,
早已成为沈府一个模糊的背景,一个被刻意遗忘的符号,
只存在于偶尔被人提及的“那个被顾家退婚的可怜虫”的闲言碎语中。没有人知道,
那个曾经被斥为“瓷观音”的沈家弃女,已经悄然蜕变。
“捻微斋”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寒酸的小铺面。它悄然扩张,盘下了隔壁两间铺子,
表面上依旧经营丝线,但后院打通,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生丝中转仓和精拣作坊。
我利用永丰号的暗股身份和“隐先生”积累的信誉,以及娘亲账册里那些精妙的经营之道,
加上这七年对市场的精准把握,渐渐织就了一张属于自己的、隐秘而高效的丝货网络。
我不直接与永丰号这样的大鳄正面竞争,而是游走于大行商与零散蚕农、小作坊之间,
做精明的中介、做灵活的周转、做稀缺货源的掌控者。低买高卖,精准投机,
利用时间差和信息差,财富如同滚雪球般积累。而通源钱庄里,
“隐先生”名下的存银早已翻了数倍不止。那个曾经需要靠张妈偷偷传递消息的深闺女子,
如今已是江南丝市一个神秘而令人不敢小觑的存在。我的手指依旧纤细,但拨动的,
已是算盘上决定成千上万两银子流向的珠子;我的目光依旧沉静,但洞察的,
是太湖两岸瞬息万变的商机。七年的蛰伏与经营,将当年祠堂里的绝望和冰冷,
淬炼成了眼底深潭般的沉静与掌中运筹帷幄的力量。瓷观音?不,沈知微早已脱胎换骨。
这年深秋,太湖起了数十年不遇的大风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进苏州城。“听说了吗?
顾家!顾家出大事了!”小翠风风火火地冲进捻微斋的后院账房,脸涨得通红,
也顾不得规矩,压低的声音里满是惊惶和一丝隐秘的兴奋,
“他们家包运织造府那批贡缎的船队,昨夜在太湖口遇上大风浪!整整三艘大船啊!
沉了两艘!还有一艘搁浅在芦苇荡,货物全泡了水!听说光是贡缎就损失了上万匹!
还有押运的官银……”我正在核对一笔从湖州收购头批秋茧的账目,闻言,
拨动算珠的手指猛地一顿。檀木算珠相撞,发出清脆又突兀的一声“啪”。贡缎?官银?
顾家这次,怕是撞到刀口上了。织造府的贡品延误是重罪,押运的官银若有闪失,
更是抄家灭门的祸事!顾家虽是地头蛇,又有盐运的肥差,但根基主要在官盐,
这织造府的差事怕是走了门路才揽下,想更进一步,却一脚踏进了鬼门关。
小翠喘着气继续道:“现在顾家乱成一锅粥了!顾老爷急火攻心,当场就撅了过去!
顾砚之…顾大公子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想筹银子填补亏空,可这窟窿太大了!谁家敢借?
听说他连岳家都求了,可云袖姑娘的娘家…唉,不过是个小户,杯水车薪!
现在全苏州城都在看顾家的笑话呢!”我缓缓靠向椅背,紫檀木的微凉透过薄薄的秋衫传来。
窗外,一株老梧桐的叶子在秋风中打着旋飘落。七年了。这个名字,这个人,
以及那段被钉在耻辱柱上的过往,我以为早已被时光和算计磨平了棱角,
此刻却随着小翠的讲述,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顾砚之护着云袖的姿态,
那句冰冷的“瓷观音”,祠堂里的绝望冰冷……画面一帧帧闪过。心底深处,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不是痛,也不是恨,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尘埃被拂开,
露出底下早已结痂的旧痕。“知道了。”我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重新低下头,
指尖拨动算珠,继续那未完的账目,“湖州这批秋茧品相不错,催一下王管事,
价格可以再压半成,务必三日内全部入库。另外,放出风去,‘捻微斋’高价收上等清水丝,
有多少要多少。”太湖风浪起,丝价必定看涨。顾家的危机,对某些人来说,
是灭顶之灾;对另一些人,却是天赐的商机。我沈知微,自然是后者。小翠愣了一下,
显然没料到我是这个反应,但看到我平静无波的神色和重新投入账目的专注,
立刻应了声“是”,收敛起所有情绪,匆匆出去办事了。账房里只剩下算珠清脆的碰撞声。
我盯着账册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心思却有一瞬间的飘远。
顾砚之……如今焦头烂额、四处碰壁的他,
可还记得当年祠堂里那个被他弃如敝履的“瓷观音”?命运这张网,收得可真快。然而,
我终究还是低估了某些人的“韧性”,或者说,低估了人在绝境中能放低到何种姿态。
几天后的一个午后,深秋的太阳懒洋洋地挂在灰白的天幕上,没什么暖意。
捻微斋后院的小花厅里,我刚见完一个从盛泽来的绸缎商,谈妥了一笔明年春绸的期货。
张妈端了刚沏好的碧螺春进来,茶香氤氲,稍稍驱散了屋里的凉意。就在这时,
前铺隐隐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小翠刻意拔高的、带着阻拦意味的声音。“这位夫人!
您不能硬闯!后院是东家清静地……”“我求求你!让我见见沈姐姐!只有她能救砚之了!
求求你了!”这声音……柔弱凄楚,带着哭腔,却又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执拗。是云袖。
我端着青瓷茶盏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顿。碧绿的茶汤晃了晃,映出我骤然冷下的眉眼。
该来的,还是来了。张妈脸色一沉,放下茶盘就要出去。我轻轻抬手止住了她,
淡淡道:“让她进来吧。”花厅的门帘被猛地掀开,带进一股深秋的寒气。
云袖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七年不见,
她身上已全然褪去了当年花厅里那份怯生生的菡萏姿态。锦衣华服依旧,金钗玉簪点缀,
但此刻发髻微乱,精心描画的妆容被泪水冲刷得一片狼藉,脸色惨白,
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和绝望。她一眼看到端坐在主位上的我,仿佛看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扑通”一声,竟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花砖地上!“沈姐姐!”她膝行几步上前,
声音凄厉,带着破音的哭腔,“求求您!求求您发发慈悲,救救砚之!救救顾家吧!
”花厅里瞬间死寂。张妈侍立在我身后,眼神如刀。小翠气喘吁吁地追进来,看到这场景,
也僵在了门口。我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瓷器与檀木桌面相碰,
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嗒”一声。我垂眸,看着跪在脚边、形容狼狈的云袖,
心底一片冰凉的平静,甚至泛起一丝荒谬的嘲讽。“顾夫人,”我的声音不高,平静无波,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您这是做什么?您如今是堂堂盐运使家的少奶奶,
跪我一个商贾女子,传出去,怕是不妥。再者,顾家的事,与我何干?”“姐姐!
”云袖仿佛没听见我的拒绝,她猛地抬起头,泪水汹涌而出,
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半真半假的“推心置腹”的语气急急说道,“我知道!
我知道当年是砚之对不住您!是他瞎了眼!是我…是我不好!可…可如今顾家遭了难,
砚之他…他快被逼死了啊!外面那些债主,还有织造府的大人们,都…都要吃人啊!
”她抽噎着,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抛出了一个惊世骇俗、荒诞至极的“提议”:“姐姐!
您看…您看这样好不好?您如今家大业大,听说…听说还没许人家?姐姐心善,
定是还念着旧情!不若…不若就让砚之…让砚之入赘到姐姐这里!他…他虽然一时落魄,
但到底是官身,有才学,模样也好!姐姐您收留他,给他一条生路,他定会感恩戴德,
好好伺候姐姐的!姐姐就当…就当纳了个体面的…赘婿?好不好?求您了!
这…这真是两全其美的法子啊!”赘婿?纳了顾砚之?
饶是我早已练就了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功夫,听到这匪夷所思的提议,
指尖还是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头。七年了。这个女人,
还是如此懂得如何精准地戳人痛处,如何用看似卑微的姿态,行最***的算计。
当年她楚楚可怜地依偎在顾砚之身后,夺走了我的一切;如今顾家大厦将倾,
她竟能面不改色地跪在这里,要把她口中那个“瞎了眼”的夫君,像处理一件滞销货物般,
塞给我这个曾经的“手下败将”?还要美其名曰“两全其美”、“念着旧情”?
好一个“体面的赘婿”!好一个“伺候”!
我看着她那张被泪水糊花、却依旧努力挤出“真诚”和“恳切”的脸,
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七年商海沉浮练就的冷静,
几乎要被这极致的***和荒谬击穿。“呵……”一声极轻极冷的笑,从我唇边逸出。
我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地不起的云袖,眼神锐利如冰锥,
声音却平静得可怕:“顾夫人,慎言。”--->后续“顾夫人,”我居高临下,
声音像淬了冰的薄刃,一字一句清晰地钉入死寂的空气,“慎言。”那三个字,
带着千钧之力,砸得云袖浑身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