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她趴在桌上睡得极不安稳，梦里反复交织着奶奶从高处坠落的惊险画面和都市车流冰冷的鸣笛声。
清晨六点，生物钟将她准时唤醒。
全身的骨头像是生了锈的机器，每动一下都发出无声的***。
她撑着桌子站起来，决定在离开前，给自己留出最后一点整理和告别的时间——哪怕只是形式上的。
她走进宽敞明亮、弥漫着消毒水和香氛气味的洗手间。
巨大的镜面映出她此刻的模样：昂贵的米白色套装经过一夜蹂躏，褶皱深刻，仿佛记录着每一个加班的夜晚；原本一丝不苟的发髻松散下来，几缕发丝垂在颈侧，透着狼狈；脸上的妆容虽然依旧精致，粉底完美地遮盖了瑕疵，口红也保持着得体的轮廓，但眼底那抹无法用化妆品掩盖的青黑，和瞳孔深处弥漫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倦怠，却出卖了一切。
她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反复拍打脸颊，试图唤醒麻木的神经。
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像无声的眼泪。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感到一阵陌生。
这个妆容完美、衣着体面的都市女郎，真的是她吗？
还是她为了融入这个巨大机器而精心扮演的一个角色？
记忆中，奶奶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出来。
那是被岁月温柔抚摸过的面容，有细细的皱纹，却每一道都透着从容与安宁。
奶奶从不化妆，皮肤是自然的麦色，带着阳光的痕迹，眼神清亮而坚定，那是与土地、与手艺、与时光坦诚相见后留下的印记。
而镜中的自己，像一张被过度修饰的画，色彩鲜艳，却没有了生命的温度。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补好妆，用粉饼仔细盖住眼下的疲惫，再次将头发挽成一丝不苟的发髻。
当那个“完美”的林清韵重新出现在镜中时，她感到一种无形的枷锁，正随着这个过程的完成，再一次紧紧箍住了她。
回到工位时，部门同事己经陆续到来。
空气中弥漫着***和一种无形的紧张感。
“清韵，这么早？
昨天又通宵了？”
项目总监张薇端着一杯美式，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走到她工位旁，语气是惯常的、“亲和”中带着审视。
清韵的心脏微微一缩，面上却露出得体的微笑：“张总早。
刚把‘星河湾’的最终方案整理好，发您邮箱了。”
张薇点点头，熟练地拿出手机快速浏览，脸上露出一丝还算满意的神色：“效率不错。
这个案子的切入点很准，客户应该会喜欢。”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正好，这边还有一个更紧急的任务。”
一份崭新的文件夹被放到清韵桌上，厚度可观。
“‘天际线’集团那个年度品牌整合案，上面点名要你来做。
下周一早上我要看到初步思路。”
张薇的语气不容置疑，仿佛在布置一件如同呼吸般自然的事情，“你是我们组的王牌，能力越强，责任越大嘛。
做好了，年底的晋升，我会全力推荐你。”
“王牌”、“责任”、“晋升”……这些曾经让她热血沸腾的词汇，此刻听在耳中，却像一个个空洞的音符，敲打在早己麻木的鼓膜上。
她看着那份沉甸甸的文件夹，仿佛看到的是未来无数个如同昨夜一般的不眠之夜。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拿起文件表态，只是沉默着。
这短暂的沉默让张薇微微挑眉，投来探究的一瞥。
“怎么？
有困难？”
“……没有。”
清韵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会处理。”
张薇似乎满意了，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离去，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富有节奏，像这个空间里无形的指挥棒。
午休时分，几个相熟的女同事笑着围过来。
“清韵，走啦，楼下新开了家轻食，一起去尝尝？”
“听说他们家牛油果沙拉很棒，拍照也好看。”
清韵没有拒绝，她需要这最后的“正常”来掩饰她即将到来的“离经叛道”。
餐厅环境优雅，食物摆盘精美如同艺术品。
同事们的话题自然而然地围绕着最新的房价波动、***款手袋的抢购攻略、以及某个同事的男友送了她一辆跑车作为生日礼物展开。
“清韵，你之前不是说也想在‘铂悦府’看看吗？
听说最近开盘价又涨了百分之五呢！”
“是啊，你那款爱马仕的包，等到货了我通知你，配货我都帮你算好了。”
她们谈论着这些，眼神发亮，语气热切，仿佛这是人生唯一值得追求的意义。
清韵拿着叉子，机械地搅拌着碗里的藜麦和羽衣甘蓝，那些曾经让她也短暂产生过欲望的名词，此刻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遥远而模糊。
她努力想挤出一个附和的笑容，却发现嘴角沉重得难以牵动。
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奶奶的小绣铺里，那带着阳光味道的旧木柜，是奶奶端给她那碗冒着热气的、不加任何修饰的冰糖雪梨的清甜，是古镇青石板上缓缓流淌的时光。
在这里，她是一个名叫林清韵的、功能性的符号，是“王牌员工”，是“潜在客户”，是精致社交圈里合格的一员。
而在“念卿阁”，她只是“韵韵”，是奶奶可以无条件依靠的孙女。
一种深刻的疏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西面八方涌来，将她淹没。
她坐在这片繁华喧嚣之中，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午餐在一种味同嚼蜡的感觉中结束。
回到那座冰冷的写字楼楼下，她仰头望去，玻璃幕墙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像一座由欲望和野心构筑的、华丽无比的巨大囚笼。
而她，这只一度迷失在其中的鸟儿，己经啄开了锁，准备飞向那片真正属于她的、温暖的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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