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寒风卷着零星的枯叶,抽打着冰冷的建筑外墙。
林峰家的窗户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模糊了外面萧索的世界。
屋内,暖气开得很足,却驱不散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索菲亚蜷缩在客厅厚厚的地毯上,面前摊开着一盒蜡笔和画纸。
她的小脸有些苍白,不像以前那样红扑扑的。
她努力地想画一只小兔子,但握着蜡笔的手却显得有些笨拙,线条歪歪扭扭,好几次蜡笔都从她指间滑落。
“索菲亚真棒,小兔子的耳朵画得真长!”
李薇坐在她身边,强颜欢笑,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拿起蜡笔,轻轻塞回女儿手里,指尖触碰到索菲亚微凉的小手时,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索菲亚最近跌倒的次数变多了,虽然都是小小的踉跄,但足以让李薇和林峰的心提到嗓子眼。
那种细微的、持续性的功能退化,比一次猛烈的发作更令人揪心,它像钝刀子割肉,无声地宣告着疾病的进程。
林峰站在厨房门口,手里端着一杯早己凉透的水,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女儿笨拙却认真的动作,妻子强撑的笑容,像一把重锤反复敲打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张主任那句“乐观估计,两到五年”如同魔咒,在脑海中盘旋不去。
时间不再是抽象的概念,每一分、每一秒,都带着索菲亚生命流逝的滴答声。
口袋里的个人终端震动了一下,不是工作信息,是加密医疗提醒:索菲亚的第一次物理康复预约就在明天下午。
预约单下面,还有一行冰冷的备注:请监护人做好长期康复的心理准备。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翻涌的绝望压下去,走到女儿身边蹲下。
“索菲亚想画什么?
爸爸帮你。”
“画……画一个不会摔倒的索菲亚。”
索菲亚抬起头,大大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懵懂的困惑和委屈,“像艾莎公主一样,有魔法,跑得可快了。”
她指了指电视柜上播放的动画片海报。
林峰喉头一哽,几乎说不出话。
他拿起一支蓝色的蜡笔,在女儿歪歪扭扭的小兔子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张开双臂奔跑的小人,脚下踩着……一片蓝色的冰晶。
“看,索菲亚有魔法冰鞋了,跑得比风还快!”
索菲亚终于开心地笑了,拿起蜡笔在小人身上涂涂抹抹。
那纯真的笑容,像黑暗中唯一的光,却让林峰感到更加窒息。
他能为女儿画一个魔法世界,却无法阻止现实世界里那该死的病变蚕食她的身体。
就在这时,他的工作终端在书房里发出了尖锐的蜂鸣——这是最高级别加密通讯请求的提示音。
林峰心头一紧,看了一眼沉浸在画画中的妻女,快步走进书房,反锁了门。
接通。
没有全息影像,只有一个经过深度伪装的、非男非女的电子合成音响起,带着一种硅谷精英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简洁:“林峰博士。
幸会。
我是山姆·里德(Sam Reed),NeuroSynapse ‘阿特拉斯计划’首席科学家。
埃莉莎·沃森女士向你致意。”
“阿特拉斯计划?”
林峰的心脏猛地一跳,那个被他刻意压下的、禁忌的念头瞬间复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里德先生。
NeuroSynapse的消费级产品与我的研究方向相去甚远。”
“博士,不必掩饰你的专业素养。”
合成音毫无波澜,“你发表在《自然·神经科学》上的‘织梦者’技术底层论文,尤其是关于‘高带宽神经信号解析与潜在意识信息捕获’的章节,埃莉莎女士非常欣赏。
她认为,你的工作,正是‘阿特拉斯’拼图中缺失的关键一环。”
合成音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欣赏林峰的沉默带来的压力。
“我们知道令嫒的情况,林博士。”
这句话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林峰的脖颈,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JNAD,一种极其罕见且进展迅速的幼年型神经退行病变。
目前全球医学界对此束手无策,常规疗法只能延缓不可避免的结局,对吗?”
林峰的手指死死攥住桌沿,指节发白,愤怒和一种被窥视的寒意交织升腾。
“你们在调查我的家庭?!”
他的声音因为压抑的怒火而低沉嘶哑。
“NeuroSynapse拥有全球最强大的数据采集和分析能力,博士。
公开医疗数据库、研究文献、甚至……某些加密等级不够的私人通讯记录,对我们来说并非不可逾越。”
合成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我们并非恶意,林博士。
相反,埃莉莎女士深感痛心,并看到了一个……合作的可能。
一个拯救索菲亚的可能。”
“拯救?”
林峰几乎要冷笑出声,“用你们的‘Synapse Link’让她玩更逼真的游戏?
还是让她死后意识在你们的服务器里当一段数据?”
“你的理解过于狭隘和悲观了,博士。”
合成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丝狂热,“‘阿特拉斯计划’的终极目标,是理解、映射并最终完整复制人类意识——实现‘数字永生’。
这并非科幻!
我们己经在晚期绝症志愿者身上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意识上传不再是终点,而是新生的起点!”
光屏上突然弹出一小段经过高度模糊处理、但震撼力十足的动态数据流。
它模拟了一个极其复杂的人脑神经网络活动图谱,然后,这个图谱被精准地“提取”、“复制”并“注入”到一个由无数光点构成的虚拟框架中。
那个框架瞬间“活”了过来,开始自主地、动态地运行,模拟着思考、情绪反应的模式!
“看!
这就是意识的‘数字孪生体’!
一个脱离脆弱肉体的、理论上永生的存在!”
合成音充满了蛊惑,“林博士,想想索菲亚!
当她的神经元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当她的意识之光即将熄灭……‘阿特拉斯’可以给她第二条生命!
将她的意识完整地‘备份’并上传到安全的数字天堂!
在那里,没有病痛,没有衰老,她可以永远奔跑,永远欢笑,像你画给她的那样,拥有‘魔法冰鞋’!”
数字天堂……永生的索菲亚……这个画面极具冲击力,瞬间击中了林峰内心最脆弱、最渴望的角落。
他仿佛看到索菲亚在一个由纯粹光芒构成的世界里自由奔跑,脸上洋溢着永不褪色的笑容。
这个诱惑,对于身处绝望深渊的他来说,太强大了!
“但……那还是索菲亚吗?”
林峰的声音干涩,艰难地发出质疑,“复制品?
一段代码?
你们如何证明意识的连续性?
如何证明‘她’就是‘她’?
而不是一个完美的模仿品?”
作为神经科学家,他深知意识的复杂性远非目前的图谱和数据流可以完全定义。
那个被上传的“索菲亚”,会不会只是一个拥有索菲亚记忆和行为的AI?
那个独一无二的、会在他怀里撒娇、会因为追不上小伙伴而委屈的“灵魂”,是否真的能跨越生死的界限?
“哲学问题,博士。”
合成音似乎预料到他的质疑,“意识的本质是什么?
是连续的记忆?
是独特的神经连接模式?
还是某种……我们尚未理解的‘灵魂火花’?
‘阿特拉斯’复制前者,并努力捕捉后者。
即使存在争议,这难道不比彻底的、永恒的消逝更好吗?
至少,你能在数字世界里,再次‘看到’她,和她‘对话’。”
合成音的语气变得更具压迫性:“更重要的是,林博士,‘阿特拉斯’需要你。
你的‘织梦者’技术在高精度神经信号捕获和解析上的突破,是我们实现真正‘无损上传’的关键!
加入我们!
NeuroSynapse将提供你无法想象的资源——最顶级的实验室、全球最优秀的跨学科团队、以及……拯救索菲亚的唯一希望!
我们会立刻启动针对JNAD的专项神经图谱研究,为她量身定制意识备份方案!”
拯救索菲亚的唯一希望。
量身定制。
这八个字,像最后的救命稻草,在林峰眼前晃动。
他的理智在疯狂呐喊:这是禁忌!
是玩弄造物主的权柄!
但情感却在绝望的深渊中嘶吼:为了索菲亚,还有什么不能尝试?!
“代价呢?”
林峰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代价是什么?”
“你的知识,你的技术,你的‘织梦者’核心算法,以及……你的忠诚。”
合成音冰冷地回答,“NeuroSynapse需要你全身心投入‘阿特拉斯’。
当然,作为回报,索菲亚的意识备份将被列为最高优先级项目,并享有最安全的独立服务器资源保障。”
全身心投入?
这意味着他要背叛“脑计划”,背叛赵院士的信任,甚至可能背叛自己作为科学家的伦理底线?
而且,索菲亚的“未来”,完全掌握在埃莉莎·沃森和NeuroSynapse手中?
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李薇担忧的声音传来:“峰?
你还好吗?
索菲亚说想让你看她画完的魔法冰鞋……”林峰猛地一震,从冰冷的交易谈判中被拉回现实。
他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仿佛能透过门板看到女儿期待的小脸。
“我需要时间考虑。”
他对着通讯低声说,声音疲惫不堪。
“当然,博士。”
合成音似乎毫不意外,“你有72小时。
期待你的好消息。
记住,时间,是索菲亚最大的敌人。”
通讯中断,书房陷入死寂。
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如同深渊传来的回音。
林峰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深深插入头发。
一边是冰冷的现实:女儿日渐衰弱的身体,国内束手无策的医疗环境,赵院士因“织梦者”隐私泄露事件施加的巨大压力(他刚刚收到邮件,高层要求他一周内提交完整的安全加固方案和事故报告,否则项目可能被暂停审查)。
另一边,是NeuroSynapse抛出的、散发着致命诱惑却又布满荆棘的“天堂”之路。
这时,他的备用工作平板屏幕突然自动亮起。
没有代码流,没有猫头鹰轮廓。
只有一行血红色的、仿佛用火焰灼烧出来的大字,占据了整个屏幕:**“守护者”警示:****数字天堂?
意识坟场!
****永生乃伪神之饵,食之即失魂!
****NeuroSynapse欲缚汝女为质,引君入瓮!
****三思!
深渊无路,回头是岸!
**红字如同燃烧的烙铁,灼痛了林峰的眼睛。
他猛地站起来,抓起平板想追踪信号源,但屏幕瞬间熄灭,恢复如常,仿佛刚才的警告只是他濒临崩溃的幻觉。
“守护者”……他们怎么知道得这么快?
连谈话内容都……?
NeuroSynapse有内鬼?
还是这个“守护者”的能力远超想象?
他冲出书房。
客厅里,索菲亚正举着她的画,献宝似的给李薇看。
画上,那个穿着蓝色魔法冰鞋的小人,在冰面上滑出一道长长的、绚丽的轨迹,脸上画着一个大大的、歪歪扭扭的笑容。
“爸爸!
你看!
我跑得可快啦!”
索菲亚兴奋地喊道。
林峰看着女儿纯真的笑容,看着她努力举画却微微颤抖的小手,再想到NeuroSynapse冰冷的“数字天堂”和“守护者”血红的警告……巨大的撕裂感几乎将他撕碎。
他走过去,蹲下身,紧紧抱住女儿小小的身体,将脸埋在她散发着淡淡奶香的柔软头发里。
索菲亚似乎感觉到了爸爸的不对劲,伸出小手,轻轻拍着他的背:“爸爸不怕,索菲亚有魔法,保护爸爸!”
林峰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女儿的体温和稚嫩的安慰,像一剂强心针,又像一把更锋利的刀。
他抬起头,看向妻子。
李薇也正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深不见底的忧虑和无助。
作为医生,她比林峰更清楚NeuroSynapse描绘的“意识上传”在技术和伦理上的巨大鸿沟和不稳定性。
她也看到了林峰眼中那濒临崩溃的挣扎。
“峰……”李薇的声音带着哭腔,“别……别做傻事……我们……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别的办法?
哪里还有办法?
窗外的寒风更加猛烈了,拍打着窗户,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林峰抱着女儿,感受着她微弱却真实的心跳,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阴沉的天际线。
在那片灰暗的尽头,仿佛矗立着NeuroSynapse那座散发着幽蓝光芒的摩天大厦,像一座通往未知彼岸的灯塔,又像一只张开巨口的深渊怪兽。
72小时。
天堂?
还是地狱?
女儿的生命,科学家的良知,未知的威胁……他站在悬崖边缘,脚下是万丈深渊,耳畔是呼啸的寒风和女儿稚嫩的笑声,前方是两条都布满迷雾和荆棘的道路。
他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