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玲珑心窍我是徐温言,户部郎中徐正卿的掌上明珠。我家门风清正,父母恩爱,
弟妹和睦。父亲徐正卿端方勤勉,时任户部郎中,常在书房处理公务时让我旁听一二,
言传身教处世之道;母亲温柔明慧,执我手细细分说人情账目,教我“管家如治国,
小处不可随便。心要正,眼要明,手要稳。赏罚分明,更要懂得体恤人心。”我学得用心,
十五岁便已能从容打理徐府内务。我有个本事,看人看事,常能一眼瞧出关窍,
账目里的猫腻,人情里的弯绕,少有能瞒过我的。下人们敬我服我,父母亦感欣慰。
比起吟诗作画,我更爱琢磨些实在东西,比如如何让一季的开销更俭省却又不显寒酸,
如何调配人手让府中运转如常。少女时光并非全无涟漪。京城苏家,与徐府同在一条街,
两家比邻而居近十年。苏家公子苏砚,长我两岁,与我一同长大,情分非比寻常。
他性情疏朗,才华横溢,写得一手好字,谈吐风趣。我们常在两家相邻的后园墙下说话儿。
他给我讲书院的趣事,我则把府里新制的点心隔着墙递过去。春日杏花微雨,
他折一枝探过墙头的红杏递与我;夏日蝉鸣聒噪,他隔着墙给我念新得的游记,声音清朗,
仿佛能驱散暑气。他赞我心思剔透,“玲珑心窍,慧眼识人”,眸中笑意清浅温柔,
带着少年人独有的赤诚。我赠他亲手打的如意络子,他回赠一方上好的松烟墨,
笑道:“温言妹妹日后管家理事,批阅账目,定要配最好的墨。
”2 孤鹤镇纸我的贴身丫鬟锦瑟稳重,
伶俐的琴心则常在无人处打趣:“苏公子看小姐的眼神,比那蜜糖还甜呢!
” 那段两小无猜、心意初萌的时光,如同春日里最清澈的溪流,
流淌在朱雀大街相连的两座府邸之间。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苏伯父时任吏部文选司主事,
卷入一场牵涉甚广的官员考绩舞弊案中。虽查无实证其本人贪墨,但因失察之责,
被贬谪至西北边陲小城任县丞。苏家一夜之间门庭冷落,仆从星散。苏砚随父离京前夜,
月凉如水。他避开众人,在我惯常倚靠赏月的那堵院墙下,隔着花影,递过来一方青玉镇纸,
玉质温润,雕着孤鹤独立寒潭之景。他声音喑哑,
带着压抑的痛苦与不舍:“温言妹妹……珍重。此去山高水长,恐难再会……莫要……等我。
”3 流水落花握着那方冰冷的、带着孤寂意象的镇纸,我心如刀绞,酸涩难言。
锦瑟见我神色,低声劝慰:“小姐,苏公子定是身不由己,
不愿误了小姐终身……” 我将那点未及言明的情愫与满腹担忧,连同那方镇纸,
一同锁进了妆匣最深处。光阴荏苒。一年后,京中闺阁聚会,
一位刚从西北边陲省亲归来的周家小姐,闲谈间无意提及:“那地方虽苦寒,倒也有趣。
对了,你们可知苏家?便是原先吏部的苏主事家。他家公子苏砚,如今在当地县学帮忙,
听说已定了亲,对方是县丞大人同僚的千金,性情泼辣爽利,对苏公子很是照顾,
婚期就在下月呢……” 那话语如同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心间。席间笑语晏晏,
我端坐如仪,指尖却深深掐入掌心,维持着无懈可击的端庄笑容。原来,
朱雀大街墙头递来的杏花,终究抵不过边陲风沙里的相扶相持。那方孤鹤镇纸,
终究锁住了旧梦。回府后,母亲见我眉间难掩的落寞,屏退下人,将我轻轻揽入怀中,
温言道:“温言,流水易逝,落花难追。有些缘分,浅尝辄止,是命运予你的慈悲。
你的路在脚下,在前方。抬起头来,莫负韶光。”母亲的怀抱温暖而充满力量。是啊,
徐家的女儿,当有更开阔的胸襟。我将那点残留的酸涩彻底封存,对着菱花镜,
重新簪好微松的发簪,镜中人眼神渐渐恢复沉静与坚定。我徐温言,
不是离了风花雪月就活不下去的闺阁弱女。及笄之年,媒人踏破门槛。最终,
父母为我定下了佟家。佟怀远大人时任工部侍郎,官声清正,其长子佟明澈,新科进士,
在工部观政,才名品性皆为上选。“佟家门楣清贵,明澈那孩子看着稳重可靠,
且人口简单”母亲替我簪上一支莹润的珍珠步摇,眼中满是慈爱与期许,
“只是你父亲佟大人性子刚直冷硬,佟府规矩必重。我的温言,你可惧?
”我望着镜中温婉沉静、眉宇间已无迷茫的自己,微微一笑,
眼底是历经沉淀后的笃定与一丝跃跃欲试的挑战之意:“母亲放心。女儿不怕规矩,
只怕人心叵测。女儿这双眼,看账目,也看人心。定不负徐家教养,亦不负佟家期待。
”红烛高燃,龙凤呈祥。眼前一片朦胧的喜庆红色,
耳边是喧天的锣鼓、宾客的贺喜与司仪高亢的唱和声。“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繁复的礼仪一丝不苟地进行着。我能感受到身旁佟明澈的气息,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当司仪高唱“礼成,送入洞房!”时,
我由锦瑟和琴心一左一右稳稳搀扶起身,在众人的簇拥和善意的哄笑中,
步向那间被红烛与喜字妆点的新房。新房内,红烛跳跃,暖香氤氲。我端坐床沿,
听着自己的心跳和外面渐渐远去的喧嚣。盖头之下,视野狭窄,
只有眼前一方绣着并蒂莲的精致缎面。时间仿佛变得粘稠。盖头掀开,
佟明澈清俊温雅的面容映入眼帘,眼神明亮温和,带着笑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夫人,
辛苦了。” 那一声“夫人”,温润如玉,带着属于“现在”的踏实暖意,我不禁红了脸。
忆起那个送我松烟墨的少年,再看看眼前人,我想,我定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因婆母早逝,
公爹没有续娶,因此敬茶时上首只公爹一个人,他端坐上首,面容沉肃如古井寒潭,
目光锐利似能穿透人心,周身散发着久居上位的威严与冷硬。他只略略颔首,声音低沉无波,
字字如冰珠落地:“既入佟家,当守佟规。” 简短八字,重若千钧。
我能感觉到身旁明澈握着我的手紧了紧,我回握了一下。正厅两侧,除了几位亲朋,
还有一位从江南匆匆赶来的远方表舅,代表外祖家出席。表舅满面风尘,
言语间带着歉意:“……本应亲至,奈何大伯母沉疴难起,雲丫头在榻前侍奉汤药,
寸步难离,实难抽身。得到澈侄儿成亲的消息,老人家心中挂念,特命我送上贺礼,
贺新妇入门,愿佟府和睦,新人白首。” 礼单上除了贵重绸缎珠宝,
还有几匣子江南特有的精致点心和药材。佟怀远接过礼单时,眼神几不可察地黯了一下,
明澈亦是沉默片刻。这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佟家还有一个女儿,
一个与我年纪相仿、却被命运阻隔在千里之外的小姑。她正守着病榻上的外祖母,
尽着为人孙女的孝道。敬完茶,认识完亲戚们,佟怀远便起身去了书房,留下我与明澈。
他看着我,眼中带着安抚:“父亲一向如此,夫人莫要介怀。”我微微一笑,
摇摇头:“无妨。为人媳者,自当谨守本分。” 心中却已将“守佟规”三字细细咀嚼,
同时也将这位威严冷硬的公爹,以及那位远在江南、即将归家的小姑秋雲,
纳入了自己需要用心经营和应对的版图之中。佟府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回到院子,
明澈便向我介绍起了府里的情况。自从婆母去世后,公爹一直没有续娶,也没有通房小妾,
因家中无主母,妹妹秋雲年纪又还尚小,便被送到江南外祖家,由外祖母亲自教养。
听闻外祖父是当地有名的大儒,外祖母也极擅丹青,秋雲妹妹在他们的教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