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开车撞残了人。医院里,我妈拉着我跪在受害者家属面前。闺女,
你委屈一下。她指着病床上瘫痪的男人,眼都不眨一下。让他娶了你,
给你弟弟抵债冲喜,行不行?我看着她理所当然的脸,听着周围人鄙夷的议论,
忽然觉得浑身都轻松了。原来我连人都不是,只是个可以随时牺牲的物件。我笑了,
对所有人说:好啊。当晚,我留下一封遗书,跳进了冰冷的海里。再次睁眼,
我在千里之外的小镇,而我的家人,正在为他们的宝贝儿子,堕入无边地狱。
1手机屏幕亮起,银行的短信提示弹出。
您尾号XXXX的储蓄卡账户于X月X日18:02完成一笔转账交易,
金额-15000.00元,当前余额357.50元。我盯着那串数字,
三百五十七块五毛。这就是我在深城这个月剩下的全部。够我坐地铁,
够我每天早上吃一个包子,再多就没有了。我关掉屏幕,把手机塞回口袋,
手心里攥着的汗让手机外壳变得又湿又滑。我的母亲赵桂芬的电话准时打了进来。夏夏啊,
钱收到了。她的声音永远是那样,带着一种温和的满足感,好像我做的不是别的,
只是帮她在家门口的超市提了一袋米。嗯。我应了一声,挤上晚高峰的地铁。
车厢里全是人,汗味,廉价香水味,还有盒饭的味道混在一起,呛得人想吐。
我被挤在一个角落,脸几乎要贴在玻璃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灯火,
觉得这个城市没有一盏灯是为我亮的。你弟说看上了一双新出的球鞋,要三千多,
现在的小孩,花钱就是大手大脚。赵桂芬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里满是宠溺。
我就跟他说,你姐姐在外面辛辛苦苦挣钱,一个月就那么点,你省着点花。
她嘴上这么说,但我知道,那双三千块的鞋,此刻大概已经装在黎阳的鞋柜里了。黎阳,
我弟弟,二十二岁,大学毕业一年,工作换了三个,没一个干超过两个月的。
现在每天待在家里打游戏,开着我给他贷款买的车,穿着我用工资给他买的名牌,心安理得。
妈,我这个月项目奖金没发下来,手头有点紧。我小声说,像是在乞求。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随即赵桂芬的语气就变了,那层温情的糖衣被剥掉,
露出里面的坚硬内核。黎夏,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觉得妈偏心?妈知道你辛苦,
但你弟是男孩子,将来要撑起我们黎家门楣的,他现在不顺,我们当家人的不帮他谁帮他?
再说了,妈给你存着呢,等你将来出嫁,妈保证给你一份风风光光的嫁妆,
绝对不比别人差。又是这句话。从我工作第一天起,她就这么说。五年了,
我的工资卡直接绑定在她的手机上,每个月发了工资,她第一时间转走,
只给我留下几百块的零花钱。我住着公司提供的最便宜的集体宿舍,四人间,没有空调。
身上的衣服是网上买的打折款,超过两百块的都没几件。我不敢生病,不敢社交,
不敢有任何娱乐活动。我像一头被蒙上眼睛拉磨的驴,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两点一线的生活,
挣来的每一分钱,都变成了黎阳脚上的球鞋,手里的最新款手机,和他那辆车的油费。
赵桂芬口中的嫁妆,就是一个永远不会兑现的空头支票。我心里比谁都清楚。
可我还是忍不住抱有一丝幻想。万一呢?万一妈妈真的爱我呢?
万一她只是……更爱弟弟一点呢?我知道了妈。我疲惫地靠在玻璃上,
没什么事我先挂了,地铁里信号不好。诶,等等!赵桂芬叫住我,
下个月是你爸生日,你记得,到时候转笔钱回来,我们在老家最好的酒店办一桌,
让你爸也风光风光。……好。挂了电话,我看着手机屏幕上自己的倒影,一张苍白,
麻木的脸。回到宿舍,三个室友正在叽叽喳喳地讨论周末去哪里玩,新开的商场,网红餐厅,
还有即将上映的电影。看见我回来,其中一个叫周晴的女孩热情地招呼我:夏夏,
周末一起去逛街啊?听说有家新开的火锅店味道特绝!我扯了扯嘴角,
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了,我周末要加班。又来了,又是这个借口。
她们脸上的热情淡了下去,互相看了一眼,没再说什么。我知道她们在想什么。黎夏这个人,
无趣,孤僻,不合群。我也想和她们一样,在二十五岁的年纪,穿漂亮的裙子,
吃好吃的东西,谈一场甜甜的恋爱。可我不能。我的人生,从出生的那一刻起,
就不属于我自己。我打开电脑,开始做兼职的翻译稿。这是我唯一的秘密,
是我从牙缝里省下的时间,换来的一点点属于自己的钱。我有一个秘密的账户,
每个月存几百块,五年下来,也攒了小三万块。这是我的逃生基金。我不知道我要逃去哪里,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逃。但这笔钱就像是漆黑深海里的一点微光,让我觉得,
我还有不被淹死的可能。深夜,我终于做完了稿子,腰酸背痛。我点开黎阳的朋友圈。
最新一条是半小时前发的,一张飙车的照片,仪表盘上的指针快要甩到顶,
配文是:速度与激情!照片的背景,是我熟悉的沿江高速。我皱了皱眉,
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就在这时,手机疯狂地响了起来,是赵桂芬打来的。我一接通,
她崩溃的哭喊声就刺穿了我的耳膜。黎夏!你快回来!你弟弟……你弟弟出事了!
2我连夜买了最早一班回老家宜市的机票。天还没亮,我就拖着行李箱赶到了机场。
坐在候机大厅里,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赵桂芬在电话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说得颠三倒四,
我花了十几分钟才拼凑出事情的全貌。黎阳昨晚喝了酒,
和他那群狐朋狗友在沿江高速上飙车。然后,就出事了。他撞上了一辆正常行驶的轿车。
对方车主当场重伤,还带着一个孩子,孩子没事,但大人被送进ICU,
到现在还没脱离危险。而黎阳,在撞车后,因为害怕,加上喝了酒,选择了肇事逃逸。
天网恢恢,他没跑出两公里,就被交警堵住了。酒驾,超速,肇-事-逃-逸。每一个词,
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我不敢去想这会是什么后果。我只知道,天塌了。
黎家那个永远被捧在手心里的天,塌了。飞机落地,我没回家,直接打车去了医院。
在重症监护室门口,我看到了我的家人。我的父亲黎建国,一个老实懦弱了一辈子的男人,
此刻正蹲在墙角,埋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我的母亲赵桂芬,头发散乱,眼睛肿得像核桃,
看见我,像看见了救命稻草,疯了一样扑过来,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深深陷进我的肉里。
黎夏!你总算回来了!你快想想办法啊!你弟弟要被抓去坐牢的!他才二十二岁,
他的人生不能就这么毁了啊!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脸色有多难看。
我被她摇晃得头晕眼花,强忍着胃里的恶心,问:人呢?被撞的人怎么样了?
人什么人!赵桂芬尖叫起来,声音刺耳,你现在还管别人!你先管管你弟弟!
他是你亲弟弟!我心一凉,像是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冰水。都到这个时候了,
她心里想的,还是黎阳。那个被撞得生死未卜的人,在她眼里,仿佛不存在。我掰开她的手,
一字一句地问:妈,黎阳撞的人,现在情况怎么样?旁边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叹了口气,
走了过来说:你是他姐姐吧?我-是-交-警-队-的,伤者情况很不好,单腿截肢,
脾脏破裂,还在抢救,就算救回来,也可能是植物人。截肢。植物人。我的身体晃了一下,
扶住了墙壁才没有倒下去。一个好端端的人,一个完整的家庭,就这么被黎阳毁了。
警察同志,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我弟弟他……酒驾,肇事逃逸,致人重伤,
性质极其恶劣。警察同志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等伤者这边情况稳定,
鉴定结果一出来,就要走司法程序了。你们家属,做好心理准备吧。他说完,
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去和医生交谈了。走廊里死一般地寂静。赵桂芬的哭声也停了,
她呆呆地看着我,像是没听懂警察的话。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抓住我的手,
声音颤抖:夏夏,你有钱!你不是在大城市挣大钱吗?你快拿钱出来!我们赔钱!
我们赔多少钱都行!只要他们肯出谅解书,你弟弟就能判得轻一点!我看着她,
觉得无比荒唐。妈,我的钱不是都给你了吗?我哪里还有钱?你骗人!
赵桂芬的表情瞬间变得狰狞,你肯定偷偷藏私房钱了!黎夏,我都听你王阿姨说了,
你在外面还做了什么翻译的兼职,你把钱藏哪儿了?你快拿出来!我浑身冰冷。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我在压榨下如何苟延残喘,她知道我那点可怜的秘密,
但她从来不说,就等着在最关键的时候,像撕开一道伤疤一样,把我的血肉全部暴露在外面。
我没钱。我重复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一分钱都没有。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甩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疼。我被打得偏过头去,耳朵里嗡嗡作响。
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赵桂芬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们黎家养你这么大,
现在家里出事了,你让你弟弟去死是不是?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蹲在墙角的黎建国也站了起来,走过来,用一种失望透顶的眼神看着我:夏夏,
怎么跟你妈说话呢?现在最重要的是救你弟弟啊。我看着他们俩,一个歇斯底里,
一个理所当然。我突然就笑了。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们根本不关心我飞了多久,累不累,
害怕不害怕。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工具,一个能为黎阳的前途买单的人形提款机。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放在了冰天雪地里,冻得又硬又脆。就在这时,ICU的门开了,
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出来,表情凝重。紧接着,几个面色不善的人冲了过来,
围住医生,七嘴八舌地问着情况。那是受害者的家属。为首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
她听完医生的话,身体一软,直接瘫倒在地,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我的儿啊!
3受害人叫陈浩,三十五岁,是一个小公司的程序员,也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
他截掉了一条腿,另一条腿粉碎性骨折,能不能保住还是未知数。更糟糕的是,
他的大脑因为猛烈撞击严重受损,医生说,就算救回来,大概率也是个没有意识的植物人。
陈浩的妻子当场就晕了过去,留下他年迈的父母,还有一个刚上小学的儿子,守在医院里,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而我们家,也陷入了绝境。黎阳被刑事拘留,
等待他的是法律的严惩。赵桂芬像是疯了一样,开始四处借钱。
她把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包括我爸妈的结婚戒指,甚至,
她还卖掉了我房间里唯一一件值钱的东西。那是一条铂金项链,是我大学毕业时,
用自己第一笔奖学金买给自己的礼物。我发现的时候,首饰盒空了,赵桂芬眼睛都不眨一下,
说:一条链子而已,能换几千块,先给你弟垫上医药费。我没说话。
我已经没有力气再跟她争吵了。凑来的钱在天文数字般的医疗费和赔偿款面前,
不过是杯水车薪。陈家人恨透了我们,尤其是陈浩的母亲,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
每次在医院走廊上碰到我们,都会冲上来又打又骂。你们这群杀人凶手!把我儿子还给我!
她用尽全身力气撕扯赵桂芬的头发,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我们全家。赵桂芬不敢还手,
只能抱着头,任由她发泄。我爸黎建国就站在一边,懦弱地搓着手,
连一句劝架的话都说不出口。只有我,会麻木地上前,拉开那个可怜又可恨的老人,
承受她大部分的怒火和拳头。我的脸上,胳膊上,全是她掐出来的青紫痕迹。
可我一点都不觉得疼。或许是心里的窟窿太大了,大到任何肉体上的疼痛都变得微不足道。
那几天,医院成了我的家。我白天要去跟陈家的人周旋,要去跟交警队沟通,要去咨询律师。
晚上,我就睡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赵桂芬和黎建国,
他们似乎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身上。他们觉得我是在大城市见过世面的,有能力,
有办法。他们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在医院里唉声叹气,然后对着我一遍遍地重复。夏夏,
你再想想办法。夏夏,不能让你弟坐牢啊。我像一个高速运转的陀螺,快要散架了,
却不敢停下来。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只要我足够努力,就能把这个烂摊子收拾好,
就能让一切回到正轨。直到那天。我找律师咨询完,身心俱疲地回到医院。
刚走到住院部楼下,就看到赵桂芬和黎建国鬼鬼祟祟地在跟一个中年妇女说话,
还往她手里塞了一个厚厚的红包。那个女人我有点印象,是医院的护工,
专门在重症监护室那边工作的。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上来。我没有走过去,
而是躲在了一棵大树后面。我看到那个护工收了钱,凑到我爸妈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我爸妈听得连连点头,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喜色?我感到一阵恶寒。
他们又在打什么主意?等那个护工走了,我才从树后走出来。爸,妈,你们在干什么?
他们看到我,明显吓了一跳,眼神躲闪。没……没什么。赵桂芬强笑着,
就是跟人打听打听陈浩的情况。打听情况需要塞红包?我盯着她,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赵桂芬被我问得恼羞成怒:你管那么多干嘛!
我们还能害了你弟不成!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别整天跟个审犯人一样!她说完,
拉着黎建国就匆匆上了楼。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手脚冰凉。我意识到,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无声息地酝釀。而我,正处在风暴的中心。晚上,
赵桂芬破天荒地给我买了一份饭,有肉有菜。夏夏,快吃吧,看你这几天都瘦脱相了。
她把饭盒塞到我手里,脸上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近乎讨好的笑容。我看着她,
心里更加不安。妈,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你这孩子,想什么呢。
她嗔怪地拍了我一下,妈就是心疼你。快吃吧,吃完了,妈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她越是这样,我越是警惕。我没动筷子,只是平静地看着她:你说吧,我听着。
赵桂芬搓了搓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打算说了。然后,
她开了口。夏夏,妈打听到了,那个陈浩……他还没结婚。我愣住了,
没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父母都是乡下来的,没什么文化,就这么一个儿子。
现在儿子成了这样,他们老两口以后可怎么办哟。她自顾自地叹着气,
眼睛却一直瞟着我的反应。我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我好像……猜到了。妈,
你想说什么?我的声音在发抖。赵桂芬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抓住我的手,
脸上带着一种狂热而扭曲的期待。夏夏,要不……你嫁给他吧?4你说什么?
我以为我听错了。我的耳朵嗡嗡作响,赵桂芬的脸在我眼前变得模糊,又变得清晰。我说,
让你嫁给那个陈浩。赵桂芬握紧了我的手,仿佛怕我跑掉,我跟那个护工打听清楚了,
陈家现在最愁的,就是陈浩以后没人照顾。他爸妈年纪大了,根本伺候不动一个瘫子。
他们要是知道你愿意嫁过去,照顾陈浩一辈子,他们肯定会高兴的!她越说越兴奋,
眼睛里迸发出一种诡异的光芒。你想想,这叫冲喜!咱们老家都信这个!你嫁过去,
说不定陈浩的病一下就好了呢?到时候,陈家感激你还来不及,肯定会出具谅解书,
你弟弟不就没事了吗?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啊!一举两得。好事。
我看着她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听着她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
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荒谬。太荒谬了。这比世界上最离奇的怪谈还要荒谬。
妈,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让我嫁给一个植物人?一个被我弟弟撞成残废的男人?你是在卖女儿吗?
怎么叫卖女儿呢!赵桂芬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耳,你说的这么难听!
你是去救你弟弟的!你是我们全家的功臣!黎夏,你不能这么自私,
眼睁睁看着你弟弟去坐牢啊!站在一旁的黎建国也走了过来,帮腔道:夏夏,
你妈说得对。委屈你一个,幸福我们全家。陈家那边,我也去侧面打探过了,
他们就盼着有人能接手这个烂摊子。你只要点了头,这事准能成。委屈你一个,
幸福我们全家。好一个委屈你一个,幸福我们全家。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我称之为父母的人,突然觉得他们是那么陌生。
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心疼和不舍,只有算计和理所当然。在他们眼里,我的幸福,
我的人生,我的一切,都不及黎阳的一根头发重要。我不是他们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