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清睁开眼时,头顶是熟悉的木梁和茅草铺就的屋顶,
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与青草的清新气息。她怔怔地望着,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直到门外传来父亲林大山洪亮的嗓音:“婉清,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起来喂鸡?
”这声音——如此鲜活,如此熟悉,却又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林婉清猛地从床上坐起,
低头看着自己纤细柔嫩的手掌,没有常年劳作留下的厚茧,没有那些洗不掉的细小疤痕。
她跌跌撞撞冲到房间角落的水缸前,俯身看向水中倒影。水面上是一张十七岁少女的脸庞,
肌肤光洁,眼神清澈,两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垂在胸前,正是最好的年华。她重生了。
回到了1975年,那个改变她一生命运的夏天。“婉清,你怎么了?发什么呆呢?
”林大山推开房门,看见女儿站在水缸前一动不动,关切地问道。林婉清转过身,
望着父亲健壮的身躯和满是关切的面容,眼眶蓦地红了。前世父亲因她的事故郁结于心,
在矿场工作时心神不宁,被坠落的石块砸中,临终前连句完整的话都没留下。而如今,
父亲还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爹,我没事,就是做了个噩梦。”林婉清强忍泪水,
轻声回答。“多大的人了,还被噩梦吓到。”林大山笑着摇摇头,“快去喂鸡吧,
一会儿陈征要来了,他说有事找你。”陈征。这个名字像一把利剑刺入林婉清的心脏,
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是啊,就是今天。1975年7月18日,陈征约她到后山见面,
送了她一条漂亮的丝巾,并向她表白心意。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水到渠成,
不久后便在双方家长的见证下订了婚。然后,在结婚前一个月,陈征去省城购置结婚用品,
一去不回。从此,她的人生坠入深渊。“婉清?你又发呆了?”林大山担忧地看着她。
“我这就去喂鸡。”林婉清勉强笑了笑,快步走出房间。她一边撒着谷粒,
看着鸡群争先恐后地围过来啄食,一边整理着纷乱的思绪。前世,陈征失踪后,
她成了全村的笑柄。一个被抛弃的新娘,在七十年代的农村,
注定要承受无数的指指点点和恶意揣测。村里的二流子们开始对她动手动脚,
因为他们觉得“被退婚的女人”一定不检点。父亲为了她的名声与人争执,被打成重伤,
不久后撒手人寰。叔父叔母霸占了父亲留下的房子和微薄积蓄,为了二百块钱彩礼,
强行把她嫁给了邻村一个五十多岁的鳏夫。那鳏夫酗酒成性,每次醉酒后就对她拳打脚踢。
她逃跑过三次,每次都被抓回来打个半死。最后一次,她拼死逃到镇上派出所,
却被告知“夫妻吵架是家常事”,又被送了回去。绝望中,她投河自尽,
却被一个卖服装的寡妇所救。从此她跟着寡妇离开家乡,从小摊贩做起,历经千辛万苦,
终于在城市里站稳脚跟,有了自己的服装店。然而,就在她事业小有成就时,
一纸通知找到了她——陈征还活着,但他快死了,想见她最后一面。
她永远忘不了见到陈征的那一刻。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躺在军区医院病床上,
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陪同她的人员告诉她,陈征是国家安全部门的英雄,
当年突然失踪是因为身份暴露,为了保护她和家人,只能切断一切联系。他们说,
陈征这些年在隐蔽战线上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是个值得尊敬的英雄。他们说,
陈征一直惦记着她,终身未娶。可是,谁来惦记她被他摧毁的人生呢?“婉清,陈征来了!
”父亲的喊声把她从回忆中拉回现实。林婉清抬头,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走进院子。
陈征穿着白衬衫和军绿色长裤,身材挺拔,眉眼俊朗,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裹,
脸上带着期待的笑容。这一刻,林婉清的心猛地抽痛。她曾经多么爱这个男人啊,
即使在前世最痛苦的时候,她也曾无数次在深夜呼唤他的名字,希望他突然出现,
拯救她于水火。可是现在,看着这张年轻英俊的脸,她只觉得心如刀割。“婉清,
我从县里回来,给你带了礼物。”陈征走到她面前,献宝似的打开包裹,
里面是一条鲜艳的红色丝巾,和前世一模一样。“这是...”陈征刚要说什么,
却被林婉清打断。“陈征哥,谢谢你的好意,但这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她的声音平静得出奇。陈征愣住了,显然没预料到她会拒绝:“为什么?你不喜欢吗?
”林婉清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陈征哥,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应该懂得避嫌。
你突然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让别人看见了会说闲话的。”陈征更加困惑了:“婉清,
你怎么了?我们不是一直...”“我们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林婉清打断他,
“以后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免得影响你将来找对象。”说完,她转身就要离开,
陈征急忙拉住她的手腕:“婉清,你到底怎么了?我哪里做得不对,你直接告诉我。
”他的触碰让林婉清浑身一颤,猛地甩开他的手:“请你自重!”两人对峙间,
林大山闻声赶来:“怎么了这是?”陈征满脸委屈地看着林大山:“林叔,
我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婉清突然对我很冷淡。”林大山看向女儿,柔声道:“婉清,
陈征特意从县里给你带礼物,你怎么这个态度?”林婉清咬着嘴唇,内心挣扎。
她不能告诉父亲真相,没有人会相信她离奇的经历,反而会觉得她疯了。“爹,
我只是觉得我们都长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亲密无间。”她低声说,
“会影响彼此名声的。”林大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得也有道理。不过陈征今天来,
是有正事要和我们商量。”林婉清的心沉了下去。
她知道父亲要说什么——陈征准备正式提亲了。果然,林大山接着说:“陈征说他转正了,
现在是县机械厂的正式工,想谈谈你们俩的婚事。”“我不同意。”林婉清斩钉截铁地说。
陈征脸色瞬间苍白:“为什么?婉清,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等我转正了就...”“那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什么。
”林婉清冷冷地说,“陈征哥,我一直把你当哥哥看待,从没有其他想法。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击得陈征踉跄后退了两步,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林大山也震惊不已:“婉清,你胡说什么?你和陈征不是一直两情相悦吗?”“爹,
您误会了。”林婉清垂下眼帘,掩去眼中的痛楚,“我真的只把陈征哥当哥哥。而且我还小,
不想这么早谈婚论嫁。”陈征呆呆地站在那里,手中的丝巾险些掉落在地。
他精心准备的告白,满心期待的婚事,在顷刻间化为泡影。“陈征啊,
你看这...”林大山为难地看着他,“要不你先回去,我再劝劝婉清。”陈征点点头,
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去,临走前深深看了林婉清一眼,那眼神中有困惑,有伤心,也有不解。
等他走后,林大山才严肃地问:“婉清,你到底怎么回事?明明喜欢陈征,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林婉清叹了口气:“爹,我真的不想这么早结婚。
而且陈征哥现在成了正式工,我们差距太大了,将来不会幸福的。”“胡说!
陈征不是那种人!他要是嫌弃我们,怎么会主动来提亲?”林大山摇头,
“你是不是听了什么闲话?”“没有。”林婉清挽住父亲的手臂,“爹,
我只是想多陪您几年。再说,现在政策变了,我想去读点书,学点手艺。
”这是她思考后的决定。前世她吃了没文化的亏,这辈子她要抓住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
林大山惊讶地看着女儿:“你想读书?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女孩子也要有出息啊。
”林婉清坚定地说,“爹,您就支持我吧。”林大山叹了口气,摸了摸女儿的头:“随你吧。
不过陈征那边,你好好跟人家解释清楚,别伤了和气。”林婉清点点头,心里却知道,
她和陈征之间,注定不会有和平的结局。接下来的日子,林婉清刻意避开陈征。
他去县里上班时,她就安心在家看书学习;他周末回村时,她就找借口去邻村同学家。同时,
她开始积极准备参加县里的夜校补习班。前世她只有初中文化,
这辈子她想至少拿到高中文凭,为将来做打算。然而,陈征并没有放弃。一个月后,
他再次来到林家,这次带着更加贵重的礼物——一块上海牌手表。“婉清,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改变态度,但我是真心的。”陈征恳切地说,“这块表是订婚礼物,
我希望你能重新考虑。”林婉清看着那块闪闪发亮的手表,心中百感交集。在前世,
陈征也送过她一块表,她视若珍宝,即使最困难的时候也没舍得卖掉。
直到被叔父叔母强行嫁人时,那块表被他们抢走,说是“抵债”。“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她摇摇头,“陈征哥,你值得更好的姑娘。”“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好的。
”陈征固执地举着手表。林大山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插话:“婉清,陈征这么有诚意,
你就别固执了。”林婉清沉默片刻,终于抬起头,直视陈征的眼睛:“陈征哥,
如果我嫁给你,你能保证永远不离开我吗?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第一时间告诉我,
不瞒着我,不欺骗我吗?”陈征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林婉清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但很快就消失了:“当然,我保证。”他在撒谎。林婉清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前世的他就是在这个时候,已经被国家安全部门招募,即将开始他的潜伏生涯。他的失踪,
根本不是意外,而是早有预谋。“对不起,我还是不能接受。”她硬起心肠说。
陈征的表情瞬间凝固,举着手表的手缓缓垂下,眼中的光芒熄灭了。“我明白了。
”他低声说,转身向林大山鞠了一躬,“林叔,打扰了。”这一次,他没有多做纠缠,
只是离开时的背影,透着说不出的落寞与孤寂。林大山看着陈征远去,叹了口气:“婉清,
你会后悔的。”林婉清苦笑着摇摇头。她不会后悔,因为她太清楚嫁给陈征的后果了。然而,
事情的发展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料。一周后,林婉清正在院子里洗衣服,
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她抬头一看,只见陈征的母亲李素英带着几个亲戚,
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林婉清,你出来!”李素英双手叉腰,站在院子中央大声喊道。
林大山从屋里赶出来,见状连忙上前:“亲家母,这是怎么了?”“谁是你亲家母!
”李素英冷哼一声,“你们家林婉清好大的架子,我儿子好心好意来提亲,
她连门都不让进就赶人走!现在全村都在传,说我们陈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被林家大小姐拒绝了!”林婉清放下手中的衣服,平静地走到李素英面前:“李阿姨,
我想您误会了。我拒绝陈征哥,是因为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从没跟外人说过半句不好的话。
”“你以为我会信吗?”李素英怒气冲冲,“现在全村都在笑话我们陈家!我告诉你,
这事没完!要么你乖乖嫁到我们陈家来,要么你们林家赔偿我们陈征的精神损失!
”林大山一听也来了火气:“李素英,你这是什么话?婚姻大事本来就是你情我愿,
哪有强逼的道理?”“强逼?是你们家女儿先吊着我们陈征的!从小就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现在陈征转正了,她倒端起架子来了!谁知道是不是看上更好的了?”李素英尖酸刻薄地说。
这话引来了更多村民围观,大家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林婉清心中冷笑。前世陈征失踪后,
李素英也是第一个跳出来指责她“克夫”,说一定是她品行不端才导致儿子逃婚。
如今又为了面子,不惜带人上门闹事。“李阿姨,我和陈征哥清清白白,
从没有过任何越矩的行为。”林婉清提高声音,确保所有围观的人都听得见,“我拒绝他,
纯粹是觉得自己年纪小,还想多读书深造,不想这么早结婚。如果您觉得这伤了陈家的面子,
我向您道歉。”这话一出,围观的村民纷纷点头:“婉清想读书是好事啊!”“就是,
女孩子有上进心怎么了?”“陈家这也太霸道了,还想逼婚不成?”李素英见舆论倒向林家,
更加恼羞成怒:“读书?就你这样的还读书?别笑死人了!我看你就是...”“妈!
别说了!”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她。陈征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
显然是听到消息匆忙赶回来的。他站在母亲和林家父女之间,脸色铁青。“妈,
你怎么能来闹事?这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陈征对母亲说,然后转向林婉清和林大山,
深深鞠了一躬,“林叔,婉清,对不起,我代我妈向你们道歉。”李素英见状,
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好啊你,胳膊肘往外拐!我这是为谁出头?
”“我不需要你这样为我出头!”陈征大声说,“婉清有权利拒绝我,这是我们之间的事!
”说完,他强行拉着母亲向外走去。李素英一边挣扎一边骂骂咧咧,但拗不过儿子的力气,
最终还是被带走了。这场闹剧就此收场,但林婉清知道,她和陈征之间的纠葛,还远未结束。
果然,当晚,陈征独自一人来到林家后院,轻轻敲响了林婉清的窗户。林婉清本不想理会,
但那敲击声固执地持续着,怕惊动父亲,她只好悄悄开门出去。月光下,陈征站在柿子树下,
身影被拉得很长。见林婉清出来,他上前几步,眼中满是愧疚。“婉清,真的对不起,
我妈她...”“没关系,我理解。”林婉清打断他,“但经过今天这一闹,
你应该明白我们之间更不可能了。”陈征沉默片刻,轻声问:“我能知道真正的原因吗?
我不相信你是因为想读书才拒绝我,也不相信你只把我当哥哥。我们曾经那么要好,不是吗?
”林婉清望着他,心中涌起一阵酸楚。是啊,他们曾经那么要好,好到可以同吃一块糖,
同读一本书,好到在星空下许下一生的诺言。可是那些美好的过往,都被他亲手摧毁了。
“陈征,有些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斟酌着用词,“但我有种预感,
如果我们在一起,你会因为某种原因离开我,而我会因此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陈征浑身一震,眼中闪过震惊和慌乱,虽然转瞬即逝,但林婉清捕捉到了。果然,
他已经接到了那个任务。林婉清心想。“你...你为什么会有这种预感?
”陈征声音干涩地问。“就当是女人的直觉吧。”林婉清叹了口气,“陈征,
我们就到此为止吧。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陈征低下头,久久不语。
当他再次抬头时,眼中已盈满泪水:“如果我保证,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离开你呢?
”林婉清摇摇头:“你保证不了。”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陈征。他踉跄后退,
靠在柿子树上,肩膀微微颤抖。“我明白了。”他哑声说,“婉清,我只问你一句,
你真的爱过我吗?”林婉清望着他,前世今生的爱恨交织在胸中,几乎让她窒息。许久,
她才轻声回答:“爱过。但爱不能解决所有问题。”陈征点点头,
抬手擦去脸上的泪水:“好,我以后不会再打扰你了。但婉清,请你记住,
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我陈征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只有你。”说完,他转身离去,
消失在夜色中。林婉清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
也吹干了不知不觉流下的泪水。结束了。她和陈征的前缘,终于在这一刻画上了句号。
从那天起,陈征果然没有再出现在林婉清的生活中。听说他主动申请调到了省城的分厂,
很少回村。林婉清则如愿以考入了县里的夜校高中部,白天帮父亲干农活,晚上去上课,
生活充实而平静。然而,命运的齿轮依然按照既定的轨道转动着。一年后的一个下午,
林婉清刚从夜校放学回家,就看到院子里站着几个穿中山装的陌生男人。
林大山正陪着他们说话,脸色凝重。“婉清,你回来了。”林大山见到女儿,
连忙招手让她过来,“这几位同志是来找你的。”“找我?”林婉清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