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4月5日,清明,天气:小雨,山路泥泞我叫张铁成,今年四十一。我这辈子,
前半截是个农民,在老家十里坡那片贫瘠的山坳坳里,跟黄土坷垃打了二十年交道。后半截,
是个货车司机,开着一辆二手解放J6,在高速公路上,追着星星和月亮跑。我爹走了。
肺癌。没受太多罪,走的时候很安详。我开了一天一夜的车,从千里之外的广东,
赶回了十里坡。跪在爹的灵堂前,我没掉一滴泪。我们山里人,命硬,心也硬。生老病死,
就像地里的庄稼,熟了,就该收了。办完丧事,我准备回城里。临走前,我五岁的侄子,
狗蛋,拉着我的衣角,小脸脏兮兮的,眼睛却亮得像天上的星星。“大伯,
你带我去看看咱们的新学校呗?”“新学校?”我愣住了。“是啊!”狗蛋兴奋地比划着,
“村长爷爷说,有城里的大老板,要给我们捐钱,盖一座亮堂堂的‘希望小学’!
就在村东头,奠基石都立好了!”我心里一阵热乎。我们十里坡,穷了几辈子。
村里唯一的教学点,就是三间漏雨的土坯房。孩子们上个正经小学,得翻过两座山,
走十里地。要是真有人来捐学校,那可是天大的好事,
是能让祖宗们在坟里头都笑出声的大善事。我牵着狗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东头走。
果然,在一片被平整过的空地上,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用红布盖着的大理石碑。旁边,
还戳着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印着一个笑容可掬、看起来特别有福相的胖男人,
旁边写着一行大字:“金阳光基金会携手宏达集团,情系山区教育,点亮孩子未来!
”我走上前,掀开红布。石碑上,刻着“十里坡金阳光希望小学 奠基”,落款日期,
是去年十月。可我看着这块孤零零的石碑,和我脚下这片已经长出了一层新草的空地,
心里那股热乎劲儿,慢慢地,就凉了下去。“狗蛋,这学校……就只有这块石头吗?”“嗯,
”狗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去年秋天,来了好多小汽车,
还有穿得可好看了的叔叔阿姨,放了鞭炮,拍了好多照片。后来……他们就再也没来过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我拿出手机,上网搜索“金阳光基金会”。搜索结果里,
全是这家基金会的光辉事迹。
什么“年度十大慈善组织”、“爱心企业家魏天明先生”……网站上,
我们十里坡希望小学的项目,赫然在列。项目介绍里,图文并茂,有我们村孩子们的笑脸,
有那块奠基石的照片,还有一张长长的、打了马赛克的“捐赠企业鸣谢名单”。项目状态,
显示的是“建设中”,项目总金额,是一个能把我眼珠子都惊出来的数字——一千万人民币。
一千万!这个数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我的心上。
我看着眼前这片荒草萋萋的空地,看着旁边侄子那双清澈又充满期盼的眼睛。
一股说不出来的、又冷又硬的怒火,从我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张铁成,
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一个在高速公路上拿命换钱的司机,
我可能不懂什么叫“慈善”,但我懂,什么叫“骗子”。这帮天杀的畜生,他们不光是骗钱。
他们偷走的,是我们十里坡几十个孩子,唯一的希望。1 揭黑之路我没有立刻回广东。
我把货车托付给了一个老乡,决定留在城里,把这件事,捅个明明白白。我天真地以为,
证据这么确凿,我拿着照片,去相关部门一举报,那帮骗子就得立马完蛋。
我去的第一个地方,是市民政局,因为基金会是归他们管的。信访办的一个大姐,
态度很好地接待了我。她听我义愤填膺地讲完,又看了我手机里拍的照片,然后,
她在电脑上,熟练地敲击了几下。“张师傅,您反映的这个‘金阳光基金会’,
我们查了一下。它是在我们局合法注册的公益性组织,手续齐全,每年的年检,
也都是合格的。”“合格?”我嗓门一下就大了,“他们骗了一千万!
我们村里连块砖头都没见到!这也叫合格?”“您先别激动。”大姐耐心地解释,“您看,
根据他们去年提交的审计报告,宏达集团确实向他们基金会,捐赠了一笔一千万元的善款,
用于十里坡希望小学的建设。这笔款项,有银行的转账凭证,有宏达集团出具的捐赠确认函,
还有我们民政局备案的捐赠票据。从财务和法律程序上,这笔捐赠,是真实、合规的。
”“那钱呢!”我拍着桌子问,“程序合规,钱去哪儿了?”“这个……项目执行,
是需要一个过程的嘛。”大姐的语气,开始变得有点官方,
“可能涉及到土地审批、设计招标、施工队进场,这些都需要时间。
基金会那边给我们的解释是,项目正在前期准备阶段。”“准备了半年,连地基都没挖一寸?
这是糊弄鬼呢!”“那我们也只能根据他们提交的书面材料来审核。”大姐摊了摊手,
“我们民政局,主要负责的是基金会的注册登记和年检,我们没有那么多人手,
去实地核查每一个项目的具体执行进度。这样吧,我们会把您反映的情况,记录下来,
发函给‘金阳光基金会’,督促他们加快项目进度。”“发函?”我听着这两个字,
感觉就像往大海里扔了一颗石子。从民政局出来,我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我不死心。
我又去了市税务局。我想,他们骗了这么多钱,肯定有偷税漏税的猫腻。
税务局稽查科的一个小伙子接待了我。他听完我的举报,同样在电脑上查了半天。结果,
更让我绝望。“张师傅,我们查了。这家‘金阳光基金会’,是具有免税资格的公益组织。
宏达集团那笔一千万的捐赠,也开具了正规的公益事业捐赠票据。根据《企业所得税法》,
这笔捐赠,是可以在税前全额扣除的。也就是说,宏达集团因为这笔捐赠,
是享受了合法的税收优惠的。整个流程,没有发现任何税务上的违法问题。
”我听得云里雾里,但我听懂了一句话:一切合法。捐钱的,拿到了免税的好处。 收钱的,
手续齐全,年检合格。 花钱的,说是“正在准备”。每一个环节,都天衣无缝。
我一个大字不识几箩筐的农民,拿着几张照片,就像一个拿着弹弓,
要去挑战一架坦克的傻子。我撞上的,不是一扇门,
而是一堵由“程序”、“合规”、“管辖权”砌成的、又高又厚的墙。
我坐在税务局门口的马路牙子上,抽了半包烟。烟雾缭-绕里,
我仿佛又看到了狗蛋那张充满期盼的小脸。不行。我不能就这么算了。如果明着来不行,
那我就来暗的。你们不是说程序合规吗?那我就把你们那些见不得光的“程序”底下,
到底藏着什么蛆,给它一条一条地,全都挖出来!2 内线现身我需要一个懂行的“内线”。
我开始转变思路。我不再去那些衙门门口转悠了。我开始在网上,
搜索一切关于“金阳光基金会”的负面信息。在一个人才招聘网站的评论区,
我发现了一条很有意思的留言。那是一个匿名用户,在“金阳光基金会”的招聘页面下,
留的一句话:“千万别去!就是个洗钱的骗子窝!老板不做人,拖欠工资还威胁员工!
”这条留言,很快就被删除了。但我眼疾手快,截了图。“洗钱”、“威胁员工”。
这几个字,让我看到了希望。我知道,这个发帖人,
很可能就是我要找的、那个被他们伤害过的“内部人”。问题是,怎么找到他?
我想到了一个最笨,也是最直接的办法。我查到,“金阳光基金会”的办公地址,
在市中心一座叫“财富广场”的写字楼里。第二天,我就去了那栋写字楼。我没上楼,
而是找到了写字楼的保洁主管。我塞给他五百块钱,跟他说,我老家的一个亲戚,
以前在这里上过班,后来联系不上了,家里人很着急。我把那个招聘网站的截图给他看,
问他认不认识最近从这家公司离职的年轻人。钱,是最好的通行证。那个主管收了钱,
打了个电话,问了一圈。半个小时后,他给了我一个名字和一个手机号。“叫马志强,
二十四五岁,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听说是得罪了他们老板,被开除的。这小伙子人不错,
你试试这个号,看能不能联系上。”我拿着那个号码,手心都在出汗。我没有立刻打。
我先去楼下的快餐店,点了一碗面,把自己的思路,好好地捋了一遍。
我不能像个警察一样去盘问他,那样会吓跑他。我得让他觉得,我是他的“同类”,
是来帮他的。我拨通了电话。“喂,你好。”电话那头,是一个有点怯懦的、年轻的声音。
“你好,是马志强,小马兄弟吗?”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憨厚、诚恳一点,
“我姓张,叫张铁成。我……我是个司机。我有点事,想跟你打听一下,
是关于‘金阳光基金会’的。”电话那头,立刻就警惕了起来:“我不认识你。
我跟那家公司,已经没关系了。”“兄弟,你先别挂!”我赶紧说,“我知道,
你肯定是被他们给坑了。其实,我也是个受害者!他们打着给我们村建希望小学的名义,
骗了一千万,结果连个茅坑都没盖!我就是那个村里出来的!我这次来,
就是想为我们村里的娃,讨个公道!”也许是我这番朴实的大白话,打动了他。电话那头,
沉默了。我趁热打铁:“小马兄弟,我知道你怕。但你想想,咱们这些老实人,
就是因为太老实,才被他们当猴耍。他们现在开着豪车,住着豪宅,用着咱们的血汗钱。
咱们就这么认了?我这次来,就是想跟他们磕到底!我就想找你,了解一点情况。你放心,
我绝对不会把你供出去。你要是方便,咱们见一面,我请你吃饭。”又沉默了大概半分钟。
“……好吧。”他终于松了口,“就在财富广场后面的那个‘老碗面’馆吧。半个小时后。
”在面馆里,我见到了小马。他是个刚毕业没两年的大学生,学财会的,
脸上还带着没被社会完全磨平的学生气。一碗面,两瓶啤酒下肚,他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他说,他当初,也是被“金阳光基金会”那光鲜的“公益”外衣给骗了。进去之后,
他才发现,这家公司,根本就不是在做慈善,而是在做一门肮脏的“生意”。“铁成大哥,
你知道什么叫‘配捐’吗?”小马压低了声音,眼睛里,闪烁着愤怒和不甘。“配捐?
”我摇了摇头。“这就是他们这门生意的核心。”小马用筷子,在桌上沾着汤水,
给我画起了图。“比如说,那个宏达集团,它并不是真的想捐一千万。
它可能只是想从公司账上,套取九百万的现金出来,用于一些见不得光的支出,比如行贿,
或者老板自己挥霍。”“正常情况下,这么大一笔钱,从公司账上弄出来,
税务局一查一个准。但通过‘公益捐赠’,就不一样了。”“他们会找到‘金阳光’。
名义上,他们向基金会,捐赠一千万。钱,从公司账户,打到基金会的账户。这个过程,
是合法的。”“然后,最关键的一步来了。‘金阳光’,会把这一千万里-的九百万,
通过各种虚假的‘项目执行款’、‘物料采购费’的名义,套出来,再用现金的方式,
偷偷地,返还给宏达集团的老板。”“那剩下的一百万呢?”我追问。“剩下的一百万,
就是‘金阳光’的服务费,也是宏达集团买那张‘公益事业捐赠票据’的价钱。”小马说,
“宏达集团,只花了一百万,就拿到了一张一千万的免税票据。这一千万,
可以在计算企业所得税的时候,全额抵扣。里外里,他们光在税上,就省了两百多万。
更重要的是,他们还得到了一个‘热心公益’的好名声,老板还能评个‘慈善家’。
而那九百万现金,也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老板自己的腰包。”我听得目瞪口呆。
这他妈哪里是做慈善?这简直就是一门一本万利的、官商勾结的黑市生意!基金会,
赚了“手续费”。 企业,套了现,避了税,还赚了名声。唯一被牺牲的,
就是那个被他们当成“幌子”的慈善项目。就是我们十里坡那几十个,还在盼着新学校的娃!
“我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个秘密,还多嘴问了我们财务总监一句,第二天,
就被他们找了个理由,给开除了。”小马的拳头,捏得发白,“他们还威胁我,
如果敢出去乱说,就让我在这个行业里,彻底混不下去。”“这帮畜生!”我一拳砸在桌上。
“铁成大哥,”小马看着我,眼神里,多了一丝决绝,“我斗不过他们。但你,或许可以。
我当初留了个心眼,偷偷用手机,拍了一些他们内部的账本,
和那个财务总监跟捐赠企业老板的聊天记录。虽然不完整,但或许,能有点用。”他说着,
从手机里,给我传过来一个加密的压缩包。我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小小的文件图标,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