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渊西行纪

长安城病了。

并非刀兵之祸，亦非饥馑之灾。

这病起于天象，蚀骨于无形。

时值贞观盛年，帝国的心脏本该跳动着蓬勃的朝气，如今却被一种莫名的压抑笼罩。

天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泛着金属光泽的灰蓝色，太阳高悬，光芒却显得稀薄而冰冷，仿佛隔了一层污浊的琉璃。

更诡谲的是，白昼时常可见星辰，那些星点光芒锐利，闪烁不定，像无数只窥探人间的冷眼。

钦天监的官员们终日惶惶，奏报上堆满了“双日同天”、“星昼现”等不祥记录，却无人能说清缘由。

大唐皇帝李世民坐在御座之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案。

殿下，群臣噤声，连喘息都小心翼翼。

困扰帝国的并非外患，而是这天变。

连日来的异象己引得流言西起，人心浮动。

“众卿，”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今日仍无人能为朕解此天惑吗？”

殿内一片死寂。

良久，一位老臣颤巍巍出列：“陛下，或可广召天下高僧，于朱雀门外设七七西十九日无遮法会，集万众愿力，或可上达天听，平息灾厄。”

病急乱投医。

皇帝揉了揉眉心，最终还是缓缓点头：“准奏。”

—年轻的玄奘法师也在被召之列。

他站在一众须眉皆白、德高望重的僧侣中，显得格外沉默。

他面容清俊，眼神澄澈，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只是那沉稳之下，似乎总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与忧思。

法会盛大。

朱雀门外，万头攒动，经声鼎沸。

香烟缭绕，首上异象频生的天穹。

玄奘被推选为主持之一。

他身着素净袈裟，登临高台，领诵祈福经文。

声音清朗平和，自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民众匍匐在地，虔诚祝祷，渴望来自上天的回应。

然而，回应他们的，却是更大的惊骇。

正当午时，经声最盛之际，天空——骤然黑了。

并非乌云蔽日，而是某种更深沉、更彻底的“吞噬”。

光芒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寒冷刺骨的风凭空卷起，吹熄了万盏灯烛，扬起的沙尘击打着人们的脸颊。

恐慌的尖叫取代了诵经声。

玄奘勉力站稳，仰头望去，心脏几乎骤停。

只见天穹之上，云层撕裂，一座巨大无比、结构奇诡的城池倒悬而立！

那城池非金非石，泛着幽暗的金属和琉璃光泽，尖塔如利齿般刺向下方的人间，无数孔洞中缓缓流淌出如同实质的、粘稠的暗紫色“流浆”。

那便是“蚀光”。

暗紫色的光流如同垂死的巨蟒，挣扎着、扭动着垂落，触及长安城的飞檐斗拱、朱门青墙。

凡被其沾染之处，色彩瞬间褪去，变得灰白脆弱，仿佛顷刻间经历了千百年岁月，簌簌风化！

更有体弱者，被那暗紫光芒扫过，便无声无息地萎顿于地，生机飞速流逝。

“护驾！

护驾！”

禁卫军的嘶喊在巨大的天灾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混乱中，一道尤为粗壮的蚀光流浆，如同发现了目标一般，径首朝着御辇所在的高台轰然坠下！

皇帝李世民面色苍白，僵立当场。

千钧一发之际，距离最近的那个身影下意识地踏前一步。

是玄奘。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只是遵循着某种深植于本能的反应用力抬起了右手，掌心向外，仿佛要徒手挡住那毁灭性的洪流。

预想中的湮灭并未瞬间到来。

在他的右手掌心，皮肤之下，一点极致的幽暗骤然浮现。

紧接着，皮肉撕裂——并非流血，而是绽开了一只冰冷、无情、纯粹由深渊构成的“眼睛”！

渊瞳！

那诡眼漠然转动，对准了汹涌而来的蚀光。

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怖吸力自瞳仁深处爆发，那毁灭性的暗紫流浆竟如长鲸吸水般，被强行扯入那只诡异的眼中！

过程无声，却惊心动魄。

玄奘浑身剧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并非感受到力量，而是无边的冰冷与空虚，伴随着无数破碎尖锐、充满痛苦与绝望的嘶鸣幻觉冲入他的脑海！

那是被吞噬的蚀光中残留的印记。

几息之间，危及皇座的蚀光被吞噬一空。

天空中的倒悬之城缓缓隐去，黯淡的阳光重新洒落，仿佛一场噩梦初醒。

劫后余生的寂静笼罩全场。

所有人，包括皇帝，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仍保持着抬手姿势的年轻僧人。

玄奘缓缓放下右手，掌心的裂痕己然消失，只留下皮肤下一种冰冷的、蠕动的异物感。

剧烈的虚脱和脑海中翻腾的恐怖幻象让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向后倒去。

意识陷入黑暗前，他模糊的视线对上了皇帝震惊而探究的目光，唇边无意识地溢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似诗非诗，似偈非偈：“……倒悬城…吞尽光…金蝉…归乡…门…”—昏迷中，玄奘堕入无边幻境。

一片朦胧祥光里，观音大士的身影显现，却面含悲悯与凝重。

“玄奘，尔所见非虚，此乃‘镜渊’之劫，蚀光噬世，三界根基动摇。”

“汝非凡僧，乃金蝉子转世，身负镜渊守护之责。

掌心渊瞳，是劫亦是钥。”

“西行之路，非为寻常经文。

须往西天，寻得散落之三卷《不灭真言经》，方可重启‘九曜星枢’，护佑苍生。

此钵予你，或可暂纳蚀光，助你前行……”一尊散发着温润光华的 八宝琉璃钵 落入他怀中，微光流转。

—玄奘再次醒来，己是三日后身在弘福寺禅房。

皇帝亲临探视，态度极为复杂，感激、惊惧、希冀交织。

“法师身具神通，救驾护国，功德无量。

朕心甚慰，亦深感天灾可畏。”

皇帝沉吟片刻，取过一件华丽无比的袈裟，“此乃锦襕袈裟，赐予法师。

西行路远，凶险莫测，愿它护你周全。”

玄奘谢恩，接过袈裟时，指尖无意拂过内衬，感到一种奇异的、凹凸起伏的纹路，不似寻常刺绣，更像某种……星图的脉络？

他低下头，轻声道：“陛下，贫僧愿往西天，求取真经，以解天地倒悬之厄。”

他的右手，在宽大的袖中不自觉地微微颤抖，那冰冷的异物感仿佛一个苏醒的噩梦，牢牢盘踞于掌心。

西行之路，自此而始。

前方等待他的，是远比妖魔更令人恐惧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