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二年的关外，风都带着股子焦糊味。镜湖镇像块被晒硬的窝头，
死死扣在长白山的褶皱里，连镇口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树都蔫了气性，
翠绿的叶子卷成了烟卷似的模样，灰扑扑地挂在枝桠上，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
像是在给这苦日子撒纸钱。入伏那天起，天就像被谁捅破了窟窿，只漏下滚烫的日头，
半滴雨都不肯给。镇外的苞米地裂得能塞进小孩的拳头，原本油绿的苞米秆子干得发脆，
轻轻一折就 “咔嚓” 响，玉米粒瘪得像没长开的黄豆。井台上的轱辘转得越来越费劲，
原先摇三圈就能见水，如今绞着麻绳往下放三丈深，桶底才能沾着点浑浊的泥水，
喝进嘴里都带着股土腥味。连最耐旱的蚂蚱都没了往日的蹦跶劲，蔫头耷脑地趴在草根下，
翅膀干得像层薄纸，一动也不动，看样子是等着渴死。村口老槐树下，
总聚着一群捋着胡子的老辈人，凑在一起嘀咕这邪乎的旱天。赵老歪蹲在最粗的树根上，
烟袋锅子在石头上磕得 “砰砰” 响，烟杆上的铜锅都快被他磕扁了。他眯着浑浊的眼睛，
望着不远处的镜湖，声音里带着股子颤巍巍的恐惧：“我活了六十多年，
七十年没见过这样的旱天！你们瞅那湖心，前些天起了个漩涡，转得跟磨盘似的，
没日没夜地转，我瞅着啊，这是要出精怪哩！”旁边几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听了，
当即就哄笑起来。二柱子抱着胳膊，笑得前仰后合：“赵叔，您这老毛病又犯了！
二十年前的事还没忘呢？那湖里哪有什么精怪，就是天太旱，水少了才显漩涡。
”众人跟着附和，只有猎户张老疙瘩没笑。他蹲在地上，手里摩挲着刚磨好的箭头，
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张老疙瘩是镜湖镇出了名的硬汉，走南闯北几十年，
什么邪乎事没见过，可唯独不信这些神神叨叨的说法。可这次，连他都觉得不对劲。
他抬头看了眼湖心，喉结动了动，沉声道：“不是我替赵老歪说话，今早我去湖边下套子，
看见湖里的鱼跟疯了似的往岸上跳，密密麻麻的，那架势像是湖底有火烧屁股，
不跳上来就得死。”这话一出，老槐树下瞬间安静了。众人你看我，我看你，
脸上的笑意都没了，只剩下不安。谁也没料到，张老疙瘩的话刚说完不到三炷香的工夫，
西北边的天边突然滚来一团紫红色的云，那云来得极快，转眼就压到了头顶，
还带着股子刺鼻的腥气，像是谁在远处宰了一头十年的老牛，血沫子混着热气飘过来，
熏得人直犯恶心。镇里猎户家的狗突然集体噤声，往常这些狗一见到生人就狂吠，
可今天却缩在狗窝里，尾巴夹得紧紧的，连哼都不敢哼一声。牲口棚里的驴子更是焦躁不安，
拼命地撂蹶子，缰绳都快被挣断了，驴叫的声音里满是惊恐。就在这时，
一道赤练似的闪电突然从云层里劈了下来，直直地砸进湖心，瞬间照亮了整个天地，
连地上的石子都看得清清楚楚。赵老歪正好起夜，提着裤子站在院门口，
亲眼看见那道闪电劈进湖里后，湖心的浪头里卷着一条银白色的长影，那影子很长，
在浪里翻涌着，身上的鳞片反射着瘆人的光，像是谁往湖里倒了满满一缸的银元，
晃得人睁不开眼。“龙！是龙啊！” 赵老歪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裤子都湿了，
扯着嗓子喊起来，声音里满是恐惧和激动。可等镇里人听到喊声跑出来时，
那道银白色的长影已经消失在湖里，只剩下湖心的漩涡还在不停地转着。第二天大清早，
天刚蒙蒙亮，十六岁的桑禾就背着药篓出了门。她要绕到湖南岸的野滩去挖芦根，
奶奶这几天咳嗽得厉害，老辈人说芦根煮水治咳嗽管用，她得趁着天早多挖点。
桑禾爹娘在她十岁那年，土匪洗村的时候把她塞进地窖，自己却被土匪杀了，
这些年她一直和奶奶相依为命，奶奶就是她的天。野滩因为连月大旱，露出了黑黢黢的淤泥，
淤泥上布满了裂缝，裂缝里还夹着死鱼的白骨，风一吹，满是腥臭味。桑禾捂着鼻子，
小心翼翼地在淤泥上走着，生怕陷进去。她低着头，专心地找着芦根，
突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踉跄着差点摔倒。桑禾稳住身子，低头往脚下看去，这一看，
她浑身的血都凉了 —— 滩涂上趴着一个丈把长的物事，那东西长着鹿角，蛇身，鱼尾，
浑身覆盖着银白色的鳞片，可鳞片却被薅得七零八落，露出底下渗着血的嫩肉，
看起来惨极了。最邪性的是，它两只鹿角之间悬着一盏青铜灯，灯里有豆大的火苗，
蓝汪汪的，在清晨的风里忽明忽暗，像是随时都会熄灭。“龙... 龙王爷爷！
” 桑禾吓得腿一软，“扑通” 一声跪进了泥里，膝盖陷进淤泥里，
冰凉的泥水浸透了裤子，可她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冷。那白龙像是察觉到了她的存在，
眼皮轻轻颤了颤，从眼睛里滚下两滴浑浊的眼泪，正好砸在桑禾的手背上。
那眼泪滚烫滚烫的，像是烧红的炭，烫得桑禾赶紧缩回手，可心里却涌起一股莫名的心疼。
桑禾看着白龙奄奄一息的样子，又看了看四周，生怕有人过来发现它。她咬了咬牙，
决定把白龙藏起来。她想起镜湖西岸悬崖半腰有个狐狸洞，那是她去年追一只野兔时发现的，
洞口被野葡萄藤遮得严严实实，平时根本没人会注意到。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才把白龙从滩涂上扶起来。白龙很重，桑禾瘦小的身子根本撑不住，走几步就喘得不行。
白龙像是察觉到了她的吃力，尾巴轻轻抬了抬，帮着她减轻了些重量。一路上，
白龙身上的血沾在草叶上，那些草像是被施了魔法似的，一夜之间就开出了紫色的小花，
还引来成群的蓝蝴蝶，围着那些花不停地飞。好不容易把白龙藏进狐狸洞，桑禾才松了口气。
她找了些干草铺在地上，让白龙能舒服点，又砍来荆条扎成排子，
趁着月色一趟趟从湖边运水，给白龙清洗伤口。回到家时，天已经亮了。奶奶躺在炕上，
咳嗽得更厉害了，脸色苍白得像纸。“丫头，你这两天身上怎么有股子腥气？
” 奶奶喘着气，虚弱地问道。桑禾心里咯噔一下，生怕奶奶发现破绽，强挤出笑容，
晃了晃背上的药篓：“奶奶，我这两天采了不少蛇莓，许是沾了蛇腥气，您别担心。
” 奶奶点了点头，又咳嗽起来，没再多问。可当天晚上给奶奶喂药时，
桑禾不小心把一滴龙血滴进了药碗里。她当时也没在意，想着龙血说不定还能治病，
就端给奶奶喝了。没想到，昏迷了三天的奶奶喝完药后，竟然睁开了眼睛，还嚷嚷着饿，
要吃玉米糊糊。桑禾又惊又喜，她举着油灯跑到狐狸洞，想看看白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月光照在白龙残缺的鳞片上，竟映出了灶膛里暖黄的光，柔和又温暖。她看着白龙，
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桑禾咬了咬牙，解下头上的红头绳，系在了白龙的角上，
轻声说道：“咱俩做个买卖，我护着你，不让别人发现你，你匀点血给我，救我奶奶，行不？
”白龙不会说话，它晃了晃脑袋，尾巴尖在泥地上慢慢画着字：“吾血续命，折尔阳寿。
”桑禾愣了片刻，看着泥地上的字，突然笑出了眼泪。她抹了把眼泪，
声音带着点哽咽：“我这条命本来就是捡来的！当年土匪洗村，爹娘把我塞进地窖，
我才活下来，多活一天都是赚的，阳寿折就折，只要能救奶奶，我什么都愿意！
”第三天夜里，桑禾正睡得香，突然听见狐狸洞的方向传来水声。她心里一紧，赶紧爬起来，
举着油灯往洞里跑。刚进洞，她就愣住了 —— 月光下，洞里站着一个白衣少年，
少年的后背皮肉翻卷着，像是刚受过重伤，可侧脸却俊得像年画上的仙童，皮肤白皙，
眉眼精致，一看就不是普通人。“你看够了？” 少年转过头，嗓音沙哑地问道，
眼神里带着点疲惫。桑禾反应过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把药篓往少年身上砸过去：“好你个妖怪！我还当你可怜，好心救你，
你倒会变这么俊俏的模样来唬人！”少年任由草药砸在自己身上，没有躲闪，
只是苦笑着伸出手，在泥地上画了个圈。很快，
泥地上浮现出金色的小字：“我乃镜湖龙王三子敖璟，因犯天条被剥鳞贬谪至此。
”桑禾看着那些金色的小字，愣住了。她没想到，自己救的竟然是龙王的儿子。
敖璟见她不说话，又继续在地上写字：“那盏青铜灯，是观音菩萨所赠的赎罪灯，
我需积满千盏善念灯火，才能重燃龙魂，回到龙宫。”桑禾蹲在地上，拨着火炭，
嗤笑了一声：“你们神仙犯错，倒要我们凡人来擦屁股？这是什么道理？”正说着，
洞口突然传来脚步声，还伴随着罗盘转动的 “滋滋” 声。桑禾心里一紧，
赶紧吹灭了油灯。很快，一个穿着道袍的老道举着罗盘出现在洞口，那老道看起来六十多岁，
头发花白，眼神却很锐利，像钩子似的往洞里瞟。“姑娘，这洞里有妖气啊，
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道开口问道，声音里带着点审视。桑禾定了定神，
从地上抓了把香灰撒在门槛上，装作镇定的样子：“道长看差了，我是在这里炮制蛇胆，
准备给奶奶治病，许是蛇胆的气味让道长误会了。”老道盯着桑禾看了一会儿，
见她神色坦然，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只好悻悻地走了。老道走后，桑禾才发现敖璟在发抖，
脸色苍白得吓人。“你怕他？” 桑禾纳闷地问道，她没想到，身为龙王之子的敖璟，
竟然会怕一个老道。敖璟蜷缩在阴影里，声音带着点恐惧：“他修的是噬元邪术，二十年前，
他吃过一条蛟，专门吸食我们龙族的精气。”桑禾这才明白，难怪敖璟会这么害怕。
